大約十二歲的時候,隔着老王寨的南北街,在我家對面那處常年無人居住的院落深處,我偶然發現了一棵美麗的樹。那一天,在十月的陽光下,我看見它孤獨地站立在土牆邊的角落裏,周圍是散亂的柴禾、叢生的雜草,還有雞鴨鵝羊的糞便。
在我的記憶裏,那個荒蕪的院子已經存在了很多年,甚至比我的生命還要久長。那棵樹也應該花開花落了不知多少春秋,只是在此之前,我從未察覺它的存在。那是我第一次穿過滿地堆積的柴禾,沿着柴堆旁勉強可以下腳的狹窄、彎曲的空間,去往院子另一邊的盡頭。我已經記不起當時的目的,隱約覺得應該是去那裏尋找家裏丟失的蘆花雞,或者是一隻鴨子。我只記得,那院子的地面上有幹酥多年、殘斷散落的棉柴,它們在我腳下發出“咔吧咔吧”的脆響。
尋尋覓覓,輾轉前行,彷彿走了很遠的路,我終於到達了那個院子的最深處。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看見有這樣一棵樹,紮根在一段土牆下的角落裏,活在一個少年的意識之外,離人來人往、雞鳴犬吠的大街只有幾十米,卻可以這樣長久地被人們所遺忘,被小村閒散的時光掩埋的那麼深。而它,偏偏又長得那麼美麗,那麼明豔、熱烈而又不乏嬌媚。
如果沒有我對一隻家禽的找尋,它還將繼續被遺忘、被掩埋下去,一年年寂寞地花開花落,無人前來探尋和欣賞,最終任憑美麗的花瓣零落成泥,從此一棵樹與一個少年的生命不會有交集;如果不是抬頭仰望,我只能看見它平滑彎曲的樹幹,被那些柴火、雜草簇擁得平淡無奇。但是,那時有一縷酸酸甜甜的香味鑽進了我的鼻子,我忍不住抬起頭來,終於發現了那一樹的輝煌和燦爛。
那是一棵我從未見過的、奇異的樹。不同於梧桐樹葉的寬大、榆樹葉子的小巧和柳葉的狹長,它的葉片整個地看起來像一枚羽毛:中間是葉脈,葉脈兩邊對生着細細的針狀的葉片,然後這片樹葉又和其它葉子一起對生在一個更大的枝條上,像是一掛小鞭炮;最壯觀的還是它的花兒,遠遠望去,一簇一簇的,像無數彩色的蝴蝶覆蓋在枝葉之上。是的,是“覆蓋”!不是星星點點的閃現、點綴,而是盛大得猶如一具大傘,把整棵樹都映襯得光彩萬分。走近後仔細端詳,每朵花的形狀如同畫中仕女手裏的摺扇,小巧輕盈,色彩明豔。而最奇妙的是顏色,它的顏色竟然是漸變的,從最底下的亮白到魚肚白,再過渡到淺紅、粉紅和水紅,就像一個生命從嬰兒到少年的成長經歷,時刻在變,卻又説不清在某一個點上發生了什麼。這些花柔柔的,豔豔的,張揚地進入我的眼簾,花團錦簇地盛開在十月熱烈的陽光裏。
那一天,我久久地立在這棵樹的前面。面對這一樹的炫目和繁華,我目瞪口呆,腦海裏一片空白,找不到任何一個詞或一句話來形容眼前的這幕場景。直到現在,我在每次的回憶裏,也只能深感語言的貧乏和內心的慚愧——因為我實在無法充分地去刻畫、去描述它盛大開放的形態和無可比擬的神韻!慚愧之餘,我還忍不住浮想聯翩:當年種下這樣一棵樹的人,應該是怎樣温柔的一位女子?第一抔黃土在指縫間灑落的時候,她的心裏應該有着無限的憧憬吧?亦或是對一個男子牽牽連連的相思?在這個小院裏,肯定曾經發生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否則的話,這樣的一株樹,怎會突兀地出現在這樣一個堆滿柴草的荒園裏,怎會那麼長久地立在角落裏,又怎會綻放出那麼明豔、熱烈又嫵媚的花朵,吐露出那麼濃郁、深沉而持久的芬芳。
後來,我又有很多次穿過那些柴堆,“咔吧咔吧”地踩響那些幹酥的棉稈,走到那棵樹跟前,無限神往地欣賞那些花兒的嬌豔和奔放。它們像一樹躍動的精靈,在一個孩子的生命裏,不遠不近地隱藏了那麼多年,在他即將邁向少年征途的前夕,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然後神秘地鑽進了他的心裏,找尋到一處最為柔軟的地方,悄悄地棲息了下來。在矮牆、雜草和柴堆構成的灰黑色的背景下,它們明豔得如此格格不入,無情地顛覆了他在此之前的所有認知,拓展了一個生命的情懷邊界,讓他不禁想起了身着一襲紅裙的“花仙子”——那個手執“花鑰匙”、到處旅行、渴望早日找到能帶來幸福與快樂的“七色花”的動畫片中的女孩。
再後來,從奶奶的嘴裏,我知道了它有一個和它的花兒一樣美麗的名字:芙蓉。只是在那個時候,我還不曾預料到:還有另外一株芙蓉樹,同樣生長在我歲月長河鬱鬱葱葱的岸邊,註定要參與到一個生命的少年征途之中。
在老王寨西南方向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個小鎮叫“尹集”。小鎮有東西走向的南、北兩條主街。北街比南街繁華,因為平時逢二五八趕集主要是在北街,只有進入臘月門趕年集的時候,集市的區域才會蔓延到南街和連接南北街的那些道路上。而連接南北街的道路有四條,它們之間的間隔大致相當——假如站在小鎮的東邊,從空中向西看,這些街道恰好構成了一個“目”字。
那時候,聯校坐落在小鎮南街,在偏東位置的路南。多年之後,回想小鎮南街上的這所學校,感覺它的規模和格局都無法和我以後所到過的任何一所學校相比。但是,它又是那麼獨特,在我心裏無可替代地存在着,因為我最青葱的那段少年時代,的的確確地是從這裏發端,就像數學作業本上的那條射線,從這裏着筆並向遠方延伸。
這所學校很普通,那時候卻是全鎮少年的夢想之地——除了聯校,還有其它兩所初中學校可以選擇,但是它們在聲望上都要比聯校遜色很多。一九八七年的七月,我順利通過了小學畢業測試,幸運地考進了小鎮上的這所學校,開啓了中學生活,邁上了屬於我的少年征途。
那年八月的一天下午,踩着南街路邊的樹蔭,我和考上聯校的幾個同學,興致勃勃地提前造訪了聯校。進入校門,一眼看見一條紅磚鋪就的大路貫通整個校園,並且把學校分成左右對稱的兩部分。在校園的最北端,左右兩邊都是駐校教師的家屬院,緊挨家屬院南邊的一整排房子,是走校老師的辦公室兼宿舍,通常是兩人一間。再向南就是學生教室,整整有四排,被中間的大道分成八部分,正好可以容納小學到初中的八個年級。記憶裏,每間教室都很大。
校園裏唯一左右不對稱的地方,是在教師辦公室那一排房子前的西南角。這裏有兩間坐西朝東的房子,門前掛着一塊“開水房”的木牌,牆壁下有水池,從水房裏伸出幾個水龍頭。而就在開水房的門前,長着兩棵濃廕庇日的大樹。其中的一棵,居然是芙蓉!
和我曾經看到過的那一棵一樣,聯校裏的這棵芙蓉樹也正在盛開着嬌豔的摺扇形的花兒。只不過,這一棵芙蓉樹更為高大和繁茂,傘形的樹冠也更為壯觀。那時,我看見一簇簇漸變色的芙蓉花兒在枝頭閃耀,讓整個校園彷彿都沐浴在無盡的光彩當中;一陣風吹來,芙蓉花兒在枝頭搖曳,散溢的香味充斥着我們的鼻翼;還有一些花兒從枝頭飄落,隨風飛舞,最後星星似的落在地面和我們的發端……
又見芙蓉。那天的八月校園裏,到處飄蕩着芙蓉花美麗的倩影和甜膩的芳香。就在這棵芙蓉樹下,就在這漫天散溢的芙蓉花香裏,我的少年征途開始了。
開學了,五十多個孩子走進了同一間教室,組成了初一2班。上第一節課的時候,走進教室的是一位年輕英俊的男老師,他操着一口外地口音説:“同學們好,我姓李,是你們的班主任……”李老師教地理,上課時從來不用看課本和教案。每節課前,他總是先拿起粉筆,瀟灑地在黑板上畫出一箇中國地圖的輪廓,然後開始講課,有時候也點名讓我們“爬”黑板——在他畫出的地圖上寫出上節課學習的知識點。後來,我才知道李老師也是老王寨人,只是從小和父母在臨沂生活,大學畢業之後回到老家上班,口音卻再也改變不了了。但是在我聽來,李老師的臨沂口音很洋氣,自帶高級感,再加上他上課時的揮灑自如,於是我對李老師崇拜到不行。
其它老師也很好。給我們上語文課的,是一位年紀稍長的男老師,姓張。張老師身材消瘦,慈眉善目,講課也非常細緻。初二的時候,他還擔任過我們一年的班主任。大約十年前,在我居住的小區的道路上,有一次巧遇已經滿頭白髮的張老師,我高興地迎上前去,自報家門。張老師臉上浮起笑容,對着我頻頻點頭,但是在眼神閃爍之間,我感覺親愛的張老師似乎已經分不清“張樹嶺”是記憶中的哪一個了。而教我們英語的,是一個才參加工作的女教師,上課很認真,對學生也很嚴格,但我就是學不會,每天被那些“ABCD”“元音輔音”“一般現在時、現在進行時”折磨得暈頭轉向……在第一次期中考試中,我就折戟沉沙,總成績位居班裏四十多名。整整三年裏,我也從來沒有取得過60分以上的英語成績——我的少年征途遭遇了挫折。
倒是班級裏的氣氛很活躍。同學們大都來自小鎮周圍的村子,也有一小部分家就在小鎮上。在穿衣打扮方面,家在鎮上的同學明顯地和從小在村子裏長大的我們不一樣,衣服的款式很新穎,乾淨程度也不是我們這幫“泥腿子”可比的;而在言談舉止上,社會上剛剛開始流行的一些詞彙,經常伴隨着時髦的動作,從他們的嘴裏冒出來,同時神情裏還隱約流露着一種若有若無的優越感。於是,整個的看起來,他們更像是一羣“高級動物”,而“泥腿子”們還停留生命進化的低級階段。
但這些差異,並沒有妨礙這羣少年們之間的交往。那時候,郝峯、廣亮、延臣、東良……在某些時間段上,和我的交往都很密切。郝峯出身“名門望族”,其祖上曾經是赫赫有名的大地主。但他卻生性豪爽,説話粗聲大嗓,自帶草莽之氣,和我們這些鄉下孩子玩得都很好;廣亮的家在小鎮的最北邊,父親在集上賣豬肉,家裏的生活條件自然不差。有一次中午放學,正趕上淅淅瀝瀝地下雨,廣亮熱情地帶我去他家裏吃午飯。我們冒着小雨,一路嘻嘻哈哈,幾乎是橫穿整個小鎮。那天中午,在位於鎮子最北端一個南北衚衕的廣亮的家裏,他的母親做了一鍋菠菜雞蛋湯,然後在每個碗裏還點上了一滴香油,我大快朵頤,喝得鼻子冒泡;延臣長得濃眉大眼,面白如玉,家在後劉村,父母是小鎮上有名的“剃頭匠”,每天都忙得很,錢匣子裏活錢不斷,有好幾次我忘帶XX費,都是延臣飛奔到父母的理髮店裏,拿錢回來救急;東良的父親在鎮政府裏上班,用現在的話説,他是“官二代”。但他説話慢言細語,整個人顯得沉穩大氣,絲毫沒有幹部子弟的“嬌驕”二氣。他曾經帶着我們去過他的家裏(也可能是他一家人在小鎮上暫住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屋子裏收拾得也很整潔。在他家那張玻璃板的茶几上,東良拿出幾個“小汽車”玩具,他手一鬆,“小汽車”竟然自己在茶几上“跑”起來……這一幕,讓一羣少年看得兩眼放光!
我和女生的交往幾乎等於零。僅限於被她們催交作業、打掃衞生等“公務”活動,但這並不妨礙她們綻放青春的光彩。記得班裏有一個扎單馬尾的女生,性格和走路的姿態都有些男孩子氣,特別是走路的時候,步子比較大,肩膀和頭就有些左右搖晃,於是馬尾辮就更大幅度地一甩一甩,渾身透着一股英武之氣,彷彿武俠電視劇裏的女俠客;還有一個家在鎮上的女生,普普通通的長相,一頭清湯掛麪的短髮,學習成績很好,是某科的課代表,還兼任班幹部,平常不苟言笑,説話做事都很利索;其實,還有一個女生,讓我常常想起那一樹的芙蓉花。記得那年開學的時候,她穿着一件黃襯衫,扎着兩個刷子似的小辮,面如滿月,笑意盈盈,就那樣蝴蝶般的地“飛”進了教室,引來了一眾少年的集體矚目。
這三個女生的成績都很好,屬於學霸一類,我這樣的學渣只能遠遠觀望。畢業之後,我一次也沒有再見到過她們——那麼優秀的女生,應該都會有一個不錯的歸宿吧。但是我想,在小鎮聯校的那三年,應該有很多男生和我一樣,曾經無數次裝作不經意地看向那一晃一晃的單馬尾、清湯掛麪的短髮和明豔的黃襯衫,從此記住了她們走路的樣子、專注的神情和靚麗的青春,並激起了一個少年對美的第一次渴望。
因為學業的荒蕪,在聯校的三年校園生活沒有給我留下太多的記憶。能夠想起的只有這些老師和同學,還有就是那棵高大的芙蓉樹。第一次踏進校門的時候,它漸變色的摺扇型的花兒正開得旺盛,彷彿我燦爛的少年夢想;三年後的七月,當我們離開的時候,芙蓉樹正含苞待放,每一個花苞都飽滿的像即將趕赴下一個征途的彩色的風帆,裏面隱藏着少年們秘而不宣的心事。那個七月,迴盪在耳邊的,還有齊秦的那首歌:
花開的時候,就這樣悄悄離開我
太多太多的話,我還沒有説
太多太多牽掛,值得你留下
花開的時候,你卻離開我
離開我,離開我……
——《花祭》
多年之後,我早已離開了小鎮南街上的聯校。我坐在一所大學高大的圖書館裏,明亮的燈光照在我面前翻開的書頁上:【《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鐵凝著】。
那時候,我看到書中十六歲的女生安然,看到她的頑皮、率真,看到她幼稚卻不曾被污染的純潔心靈,看到那件鼓盪在風中、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忽然,小鎮南街聯校裏的那些記憶潮水似的把我淹沒,沉睡已久的少年的情懷一下子甦醒了!我的眼前再次浮現出一晃一晃的單馬尾、清湯掛麪的短髮和明豔的黃襯衫;同樣清晰的,還有水房前的那棵芙蓉樹,以及那一樹明豔、熱烈而美麗的漸變色花瓣,是它們炫目的光輝,照亮了我那一段晦暗的少年征途……
【作者簡介】
張述,本名張樹嶺。高唐縣第二實驗中學教師。1999年畢業於山東師範大學政法系。教學之餘,筆耕不輟。用文字記錄生活,在筆端探尋意義。
壹點號張述.黑白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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