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中文名字,應該是‘張傑’。英文名字是一個簡單的Jay。
預料中地初次見面,應該是在倫敦的‘天使’地鐵站。徘徊許久,不見人影。在一個陌生的地點,等待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是一種特別的挑戰。
他在電話上是個老成的聲音,我們談的是一個租期僅為三個月的短期協議。在一個還算明媚的初秋早晨,我來到‘天使’和他‘接頭’。在左右焦急等待後,我終於忍不住撥通他的號碼,責備的口吻在左右控制後還是禁不住跳躍出來。對方應該是被我打斷了睡眠,不耐煩地讓我‘轉戰’到另一個地鐵站。
就這樣,實際的初次見面,是在東倫敦的一個輕軌站前。那是一個我從未到過的區域,在迷了幾番路後,終於還是到達了。我意念中那個日夜顛倒的中年人,竟然是眼前有些睡眼惺忪,二十出頭的他。一番客氣寒暄都被省略,我們強作歡顏地走向目的地,空氣裏盡是尷尬的寧靜。 在外表還算華麗的公寓裏,我第一次審視這個生活空間-一個即將成為我的短暫棲息地的方寸。這裏和我頭腦中的想象大相徑庭;碩大的公寓裏到處是隱蔽的空間,在我的要求下,才被允許‘參觀’了浴室-一間小而有些昏暗的浴室,一個角落堆滿了報紙和舊書;我猜想在如廁的時候,可以隨便用手夾起一頁,徐徐讀來。
我略帶猶豫地做了最後的選擇,在這個新興建立的商業街和貧民窟交匯地,我選擇留下,做一個暫時的房客。第二次打電話時我肩扛着數捆行李,坐在車站出口繁華的街角高台上,看着路邊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和那時倫敦不算多見的摩天高樓羣,點點星火透過大樓的窗,照向沒有資格進駐的我,向是對一個異鄉人的默然挑釁。在這種有些悵然的情緒中,看到我的新‘房東’出現在車站的exit,又一次向我走來。
在‘新家’的第一天,帶我安全到達居所後,他便一聲不吭地坐在電腦前,打理自己的事情。一邊抽着煙,一邊放着音樂,完全沒有顯露出作為‘房東’,主動與房客搞好關係的意圖-這種近乎冷酷的疏遠被我理解為一種房東的姿態,暗示着無論如何也千萬不可拖欠房租,否則會被回敬一種更加冷酷的待遇。我唯一知道的便是那個午夜時分來’拜訪’他的女孩終於沒有從他的房間出來,而我在隔壁的房間刺鼻的男性香水下掩面而睡。此後一日日的經過,我始終很難得見到‘傑’的身影。我瞭解了他那日夜顛倒的作息時間是為了打工;他會經常考試不及格;他有一個乖巧且喜歡打掃的妹妹;他喜歡用濃烈的古龍水;而他最經常的飲食則是一碗魚丸湯。
我在自己封閉的房間裏,做着自己的夢。我們從來不輕易侵犯彼此的領地和私人空間,即使我們的門都是敞開的。 每晚午夜一個美貌的年輕女子如期悄然而至,清晨在我拉開窗簾的那刻緩緩離去。一個還算勤勞的男人,一個生活有些晦暗的男人,一個抽煙的男人,一個好不邋遢的男人,一個時刻要求廚房一塵不染的男人。我對他的瞭解,不過而已。
在我們有幸照面的時刻裏,他批評着我對廚房打掃的不仔細,搖滾樂放的太響亮,並且盡喜歡一聲不吭地坐在桌子前研究着離奇生澀的東西。我看着他暗自收拾回家的行李,似乎無聊且無奈地聽着流行老歌,和他的女伴不温不火地上演公眾調情地遊戲- 當她用手臂似是不經意,而又無比温柔地環繞他的頸,他毫無反應地在一旁吃着耗油生菜,和朋友聊天。
我的日子平淡地經過。日復一日,在車站等車,我明白了應該坐72路才能繞過沒有人行橫道的天橋;在街邊小店買醬油,並順便捎上一瓶只有印度商店才有的木瓜果汁,心裏琢磨着那個亭亭玉立卻備受冷落的女孩今晚是否會來敲門;嗅覺中之剩下他那一成不變的古龍水味,眼中似乎看到他那慣用的挑釁眼神,指責我桌子上留下的油漬,然後等待我不動聲色地反擊。在一來一回的唇槍舌戰中,我終於還是堅持我的倔強,從來沒有落敗而歸。而他那時才有的温柔眼神,突然拋來的冷笑話,才讓我知道原來挑釁也可以是假的。挑釁也可能是為了開始對話。
九月的倫敦,一個人徜徉在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街道,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會是哪裏。回到這個有他和一羣房客的角落,我才暫時又有了棲息的場所。而漸漸的,我真的開始在浴室用食指和中指夾起地上散亂的報紙和書,隨意地尋找着可以讓我眼神停留的頁面。在浴缸裏我勉強找到能夠落腳的方寸,努力搓洗着自己,聽見隔壁他和女孩的笑聲,談話聲。只有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他仍然存在於這方寸的空間,吃着自己的魚丸。他是我的房東,這是我們唯一的聯繫。
其實他的品味,真的並不差。至少我真的不討厭他體恤加牛仔的閒適,其實也不是真的反感他那一副天下唯我獨尊的姿態。只是他有時突然俯下身來,將臉幾乎貼在我的臉上説話,讓我像受到突襲一般加緊防備。他也常説他的妹妹,會把廚房收拾得一塵不染。我對這種微妙的暗示聽而不聞,依然我行我素。
一個五官標誌的男人,一個説話曖昧的男人。
剛剛從學校畢業,而又沒有工作的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獨自放逐。每日出行,返回,和房東房客打個照面,然後蜷縮在房間裏做自己的事情,日子這樣平淡而快速的經過。三個月的房客,我只做足了一個月,便又有了前行的理由。我厚着臉皮,向他‘索要’那已經付清的兩個月的房租。 我期待着他暴跳如雷,將我的要求一口回絕。
他吃驚於我的‘毀約’,抱怨我不該做無謂的承諾,將他置於這樣尷尬的境地。在他的要求下,我們去了一家他一直中意的廣東餐廳,喝了一個最後的下午茶,吃了餐廳有名的點心。吃飯時那個似乎會永遠愛他的女孩依然深情款款地依偎在他身邊,喂他吃小籠包。除了默默地接受,他沒有正視她——也許因為正視離你較遠的人比關注身邊的人方便許多。吃過飯後,狂風暴雨驟然而至,沒有帶傘的我們被困在了餐廳。因為怕旅行社關門,傑帶我衝出餐廳,一路小跑地衝過去,去買那張以便我毀約的飛機票。
另外的一天,趁我不注意,他將一個信封放在我的桌子上-裏面是我不久前交付給他的房租。現金。封面上儼然標註着-一路順風。
一個內心情感和外在斷點的男人。
我們就這樣各奔前程。毀約後的我回到家鄉,在那個屬於我的房間和我的電腦前,懷着複雜的感情,讀他給我寫的郵件。他仍然在西安,不久後即將再次啓程英倫。他在信裏説——感謝你能來到我們的世界,感謝你打掃了我們的房間。
一個後來我再也沒有見到,更很少思念過的男人。
只記得他的中文名字,應該是‘張傑’。英文名字是一個簡單的Jay。這個人曾經和我簽了三個月的合約,卻只做了我一個月的房東。而兩年後的一天,我來到他的家鄉,站在熱鬧的廣場上注視着自由飛翔的風箏和昏黃的燈光中古色古香的’城堡’。每一個微笑的臉龐都讓我想起他那早已模糊的輪廓,猜測着他的何去何從,他那個形影不離的女友是否和他天涯海角,他那乖巧的妹妹是否依然是他永恆不變的談資。
原來我從不曾忘記,九月份的東倫敦和我三十天的‘房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