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遇與可求之間,只在太過年少的時地看來,才彷彿隔着滄海桑田。偏偏又是年少,才會為一束日光、一盞窗台、一級台階的微涼而哽咽。誰又能想到,這哽咽竟能這樣頑強地蹣跚過歲月,恍恍惚惚,清濁相間,一點一點鑿穿世間最頑冥的時間之石。
直至透亮透亮,凝成哀而不傷的漬。生命正因此不輕不重、卻獨一無二的痕,在陽光下閃耀着生生不息又遙不可及的希冀。
許多人看《情書》,許多人寫《情書》,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梳理着年少,回味着愛的博大與徒勞。也許只有到了可以追憶的時候,愛才稱其為愛。它永恆、它不朽,因為它深植記憶。它可以分享、可以遺忘,卻無法互相替代。無法爭搶,無法偷竊,無法模擬,因而具有天然的神聖性。
《情書》日本式的優雅與委婉常常給人一種震懾的美,日本電影人精微的創作力和感受性,使得他們的作品在模仿之外,更具有獨立的詩性追求。“尋找世界上的另一個我”是世界電影中一個經典的主題,新鋭導演們總是能夠敏感地捕捉這種鏡像中的自識,從而通過膠片——這一特殊的情感載體,細密地、委婉地傳達對於生命的詩意追問。無常、宿命、極端美學常常是日本電影中最為鮮明的基調,然而《情書》的特別之處在於,它並沒有過多地展現這種淋漓的殘酷之美,而是將“悲哀即美”的日本式美學觀念詮釋得精準到位。
渡邊博子因為強烈的思念而去尋找死去戀人青年時代的記憶,導演給予她的鏡頭色調總是暗暗的,與女藤井樹的温暖色調對比,悲憫之心躍然顯現。從影片一開始的雪中祭奠,到渡邊博子壓抑、內斂的臉部特寫,整個故事都籠罩着死亡的陰影。死亡不是遺忘,而是未知,是無助,是傷痛。渡邊博子靜靜地躺在浩瀚的雪地中凝住呼吸,她試圖通過這種親近死亡的方式緩解兩年以來的強大孤獨感,試圖走出這段無果的愛情企盼。深情的女子,像沉默的雪,綿延浩瀚。在她的眼神中,投影的不僅僅是她無措的命運感,更有她企盼能夠互通情感的對話世界。情書,是最為古典的傳情方式。它不需要直面,不需要聲音。它承載着等待、承載着希望。它是自我敍述,也是自我認識。
“你好麼?”“我很好”這似乎遠遠超越的問話本身,而成為了追問生命的直接表達。日本文化素來有着“死亡崇拜”的特殊傳統,在最美的時刻凋零也成為了詠歎青春的經典手段。但是巖井並沒有選擇傳統日式對於櫻花般剎那芳華的迷戀表達,而是選擇了對於生者的鼓勵和關懷。在這裏,男性藤井樹的遇難,少女藤井樹父親的去逝都被淡化為一種哀思和懷念。渡邊博子在對愛人的懷念和追思中終於下決心把握秋葉的愛情,走出曾經的陰影;對女藤井樹的病危、搶救情節的描寫,更是肯定了生命的延續。似乎與青春有關的所有感情都會無疾而終,在這部電影中,這種無疾而終的方式通過“死亡”來展現,頻添了一種清冷的韻味。女藤井樹的生命歷程交織着對於生死的認知,她在醫院產生的對於父親死前的恍惚幻覺正是深埋於心底對於死亡的恐懼,護士的呼喚又讓她不經覺想起了年少時同名同姓的男孩。當得知男孩過世,她最先想到的便是父親離開時的記憶。此時敍事的節奏頓時被悲哀籠罩,在這種悲哀中,融會着日本式的安慰和解脱——即雪景鋪陳。那是埋葬父親的地方,也是男孩離開的地方。生命終結於自然,就彷彿終結於永恆,而此時將悲哀視為美,無疑是最好的安慰。探討生存與死亡也許並不是這部影片的主旋律,但青春並不是僅僅以單線鋪成的成長經歷,它更多承載着我們對於生命最樸質的感知,也即是對於永恆之愛的渴望。
年少時的愛,清澈得不沾染絲毫慾望,純潔如雪,深遠若天際。如果不去深究,或許我們永遠不會如此清晰的知道,自己在別人心中,究竟曾是怎樣的位置。能夠記憶的,或許只有窗前那恍惚的身影,靜默的臉頰,或許只有那些點點滴滴的荒唐片斷,以及百折千回的細密情懷。寂靜而坦然地走向離別,就好像藤井樹騎着單車消失在小樽的街道,沒有揹負絲毫的哀痛。時間深處的心意也只有經過時間的盪滌,才能夠如此雋永悠長。
博子的愛濃烈深沉,藤井樹卻如此內斂羞澀。然而愛,卻偏偏相差不起一毫釐。曾經因羞澀而錯失,如今的熱烈又留不住。愛的無措、命運的無可言喻,或許是這段故事永遠無法抹去的悲傷特質。
當藤井樹打開《追憶似水年華》的扉頁,看到了那張書籤的背面,相信所有的觀者都會被她含着淚水又不知所措的笑容所打動。彷彿一瞬間,渡邊博子的全部酸澀與思念都轉移到了她的心上,莞然間已隔滄海桑田。遺憾的是,藤井樹到死都沒有忘懷初戀的女孩,女孩卻毫不知情;遺憾的是,藤井樹愛的並不是渡邊博子,渡邊博子卻深愛他;遺憾的是,藤井樹未曾愛過的男孩竟然成為她永遠無法忘記的回憶。“徒勞”的愛成為了影片中最感人至深又讓人唏噓不已的因緣。日本似乎偏好這種“徒勞”的渲染,不在乎自己的愛是否能有回報,不在乎這種無望的愛將能帶來什麼……“徒勞”憑藉的是一種精神,一種無怨無悔的信仰,可以超越生死而永恆存在的力量。想起雪地中渡邊博子的呼喊,想起病榻上藤井樹的呢喃,想起那束日光,那盞窗台……也許,她們都揹負着徒勞之愛而孤獨行走,面帶微笑、隱忍堅強。
自然地體現出幻覺式的纖細哀愁和象徵意象是電影中最為成功之處,玄虛的哀感遷移和清冷的風韻將影片定位於青春卻又不止行於青春。初看這部影片的時候並沒有體會到這番意藴,只是為曾經年少的浪漫哀愁所感動,只是猜想倘若女藤井樹與男藤井樹曾經相愛,結局又會如何。於是想着,這“情書”究竟指的是什麼呢?是渡邊博子寄往天堂的信?還是少年藤井樹細心描畫喜歡女孩的書籤?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這樣情感訴求的對象,這似乎與成長無關,而是隱秘於心的古典情懷。年輕時,我們總有許多話想對暗戀的人説,即使與他根本不相識。長大以後,孤獨站立在十字街頭,看人影穿梭卻沒有一個人會為自己停留。冥冥間是否會有一個人和我一樣面貌、一樣寂寞、一樣站在黑暗的舞台上,等待照亮彼此的光線?是女藤井樹的回憶讓博子終於走出了自我情感的深淵,也是博子讓藤井樹瞭解到從未深究過的記憶中的自己。彼此照亮卻從未相逢,似乎沒有人為她們遺憾。她們已然融為了一體,成為愛與記憶的象徵。
他們各自徒勞之愛,在這一刻平添了動人的韻味。若是沒有辦法遺忘,不妨就銘記着哀傷吧。就如我們無法迴避死亡,卻仍然要勇敢地生活、相愛,至死不渝。“你好麼?”
“我很好”我只願在心裏,再為你投遞一封情書,最後一次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