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御之者。”
柳宗元《捕蛇者説》中提到的永州異蛇,毒性猛烈,令人聞風喪膽。
但在許仙眼中,毒蛇入藥,君臣佐使,可去死肌,殺三蟲,能和閻王作對。
許家三代行醫,許仙成為保和堂第三代主人。
許仙痴迷醫術,以治病救人為己任,杭州一大半的人都知道許仙醫道通神,能起死回生。
許仙捕蛇入藥,已經有一段日子,配成新的方子,救人無數。
然而,或許是世代行醫,救人太多而開罪了地府。許仙自年幼時候,就身患痼疾,時常咳血,尋遍藥方,卻始終不能根治。
父親心中有數,許仙的身子活不過三十歲,只能下虎狼藥抵禦病痛,其中不乏砒霜等猛藥,是十足的飲鴆止渴。
醫者不能自醫,這是醫家的悲哀。
許仙為了救命,遍尋醫書,加之自己行醫多年的經驗,給自己開了一個方子,名曰“向死方”。
意思再明顯不過,向死而生,拼了。
這個方子裏,最重要的一味藥便是蛇膽。
想開了,反而覺得視野開闊。
許仙交代了保和堂的事宜,隻身前往湖南永州,隨身攜了打蛇棍,蛇藥,雄黃,尋找傳説中的巨蟒異蛇。
長久捕蛇的經驗,讓許仙對蛇類的習性瞭如指掌。
凡是有大蛇經過,草木之中,必然留下痕跡。
身上痼疾時而發作,許仙不捨晝夜,尋找異蛇下落。
山林腹地之中,長久不見生人,新鮮的味道吸引來了青白色巨蟒。
遊走於周邊,靠近男人之後,才猛然驚覺雄黃的味道,再仔細一看,男人還帶了精鋼打蛇棍。
巨蟒不能靠近,心中不忿,原來還是個捕蛇的行家。
不敢輕敵,青蛇白蛇躲在暗處觀察。
青蛇指給白蛇看:“姐姐你看他裝備齊全,不知道有多少同類遭了毒手,今天撞到了我們,算他倒黴,不如直接殺了泡酒。”
白蛇愠怒地點了青蛇的眉心:“你都多大了,就知道打打殺殺。我們天天呆在林子裏,又沒有什麼娛樂,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男人,我們陪他玩玩。”
許仙果然發現了有巨蟒經過的痕跡,大喜,按圖索驥,很快尋到了一個所在。
穿過林子,眼前豁然開朗,驚現一處府邸,算不上宏偉,卻也小橋流水,荷葉田田,似乎是憑空長在這裏的一般。
許仙心中納悶:怎麼這深山老林裏還有個宅子?
正想到這裏,炊煙飄過來,飯菜香氣勾起了許仙的腸鳴:光顧着找蛇了,還真餓了,再這樣下去,蛇還沒找到,自己先餓死了。
天公也不作美,施施然下起雨來。
許仙過了小橋,叩門三聲,門應聲而開,一個一襲白衣的温婉俏麗女子開了門。
許仙眼前一亮,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正要開口,女子卻當先説了:“公子,外面風雨大,先進來避避雨吧。”
進了府邸,不大,卻也曲徑通幽。許仙四下看,處處透着一股脂粉氣,想來是按照女主人的品味建的。
女子上了熱茶。
許仙道了謝,喝了一口,覺得清香撲鼻:“敢問姑娘芳名?”
女子也飲了一口茶:“小女子白素貞。”
許仙讚賞:“人如其名。”
白素貞找話題:“聽公子口音,不是本地人,來這裏做什麼?”
許仙如實道來:“抓條蛇回家治病。”
白素貞嚇了一跳:“公子就不怕被蛇吃了嗎?我聽説,蛇吃東西都是生吞活剝的。”
許仙一臉釋然:“我吃不了它,它自然吃了我。”
白素貞微笑,給許仙遞茶盞,許仙起身去接,一緊張,身上的雄黃蛇藥灑落到白素貞胳膊上。
白素貞手臂被雄黃灼傷,忍疼沒叫出聲來,喝了茶,問許仙:“公子是大夫?”
許仙點頭:“三代行醫。”
白素貞一臉虔誠:“婦科看麼?”
許仙先是一愣,隨即點頭:“醫家不顧什麼男女大防,治病救人要緊,姑娘若有需要,小生可以瞧一瞧。”
白素貞抿嘴笑:“小女子婦科沒事,但是手臂上這幾天卻被燙傷了,公子能給瞧瞧嗎?”
葱白一般的胳膊伸出來,肌膚一觸,竟一片冰涼,許仙打了個冷顫:“姑娘有些體寒啊。”
上了藥,包紮好,許仙還體貼地開出一味治療體寒的方子。
白蛇藉故換衣服,和青蛇説起:“這個男人有點特別。”
青蛇不解:“哪裏特別了?”
白蛇道:“萬曆年間,我在長安的青樓裏玩耍過,見到的男人一個個都是好色之徒,無非是衣冠禽獸而已。但從他身上,我看不到這些髒東西。”
青蛇嗤之以鼻:“姐姐有菩薩相,男人敬而遠之多是因為懼怕,是不是好色之徒,且讓我試試。”
許仙整理自己被雨水淋濕的衣服,身後有人拍他的肩膀,許仙一回頭,卻發現身後無人,再轉過身來,才看見眼前一張年輕的臉。
“你好啊,捕蛇的人,我叫小青,白素貞是我姐姐。”
許仙作揖:“多有打擾了。”
小青指着許仙的衣服:“你看你,衣服濕成這樣,可別得了風寒。來,脱下來,我給你烤烤。”
許仙還沒有反應過來,小青就膩過來要替許仙脱衣服,許仙沒遇到過這麼主動的女人,不禁心慌:“我自己來,自己來好了。”
小青失笑:“你還害羞啊,那我轉過身不看好了。”
許仙脱了衣衫,湊近火盆,小青突然轉過身來,打量着許仙:“你倒挺白淨的,平時是怎麼護膚的?”
許仙一呆:“大概是因為日夜與草藥為伴的緣故吧。”
小青又湊上來,在許仙耳邊:“我姐姐沒有婦科病,但我有,你幫我瞧瞧。”
許仙道:“好啊。”
小青正欲脱衣服,許仙卻已經拿起了小青的手,搭上脈搏,閉目把脈。
小青看着許仙認真的樣子,不覺失笑。
許仙眼睛未睜開:“姑娘沒什麼婦科病,多慮了,我給你姐姐開的方子,你也可以吃。女子多有體寒,不礙事。”
許仙睜開眼睛,卻見小青已經脱了個精光,許仙呆看着。
小青道:“還請大夫幫我做個全身體檢吧。”
説罷,就欺上來,把許仙按倒在地。
關鍵時刻,許仙卻一把推開了。
小青呆住:“你還是第一個推開我的男人。”
許仙雙目緊閉:“不是我想推開你,是我現在身子有痼疾,萬一傳染了你就不好了。再者,醫家有醫家的講究,固本精元,做個處男。而且吧,我喜歡主動。更重要的是,男女之大欲,還是要講原則。”
小青好奇:“什麼原則?”
許仙道:“四個字,靈肉合一。你我剛剛認識,我下不了手。”
小青被逗笑,咯咯嬌笑着離開:“你還真可愛,難怪姐姐喜歡你。”
許仙一住數日。
許仙和白素貞坐而論道。
談及生死,白素貞問:“眾生平等,人的命是命,蛇的命就不是命了?為何要殺蛇救人?”
許仙竟然無言以對,想到自己這些年來,殺蛇無數,不由得冷汗涔涔。
又過了數日,雖然依依不捨,但又惦記着家中種的草藥和病人,許仙收拾行囊告別。
白素貞問:“不捕蛇救命了?”
許仙道:“你説的是,眾生平等,生死有命,強求不得。”
二人辭別,走出一段路,許仙卻發了病,昏倒在路邊。
白蛇把脈,才發現許仙已經病入骨髓,命不久矣。
青蛇感嘆:“這個男人挺有意思的,可惜偏偏是個短命鬼,要不留下泡酒吧。”
白蛇卻沒有接話,反倒是問了青蛇一個問題:“小青,你説,活在世間,最重要的是什麼?”
青蛇不解:“吃喝玩樂,勾引男人,享受人生。”
白蛇微笑,眼神悠遠:“是得其所愛,哪怕只有瞬間。”
白蛇環抱許仙,探究彼此身心,如探究世間最美風景,以千年修行替許仙療傷。
靈肉合一,原來是這個意思。
精疲力盡的白蛇躺在地上,青蛇問:“姐姐為了一個男人損百年修行,值得嗎?”
白蛇氣若游絲:“我修行千年,歷隋唐宋三朝,什麼都體驗過了,唯獨沒體驗過情愛,想試試,到底有沒有傳説中那麼好。”
青蛇更加不解:“情愛值得損修行?”
白蛇意味深長:“這個問題,你其實早就回答過。”
青蛇一臉懵懂。
許仙醒過來,覺得胸中長久以來的煩悶一掃而光,給自己把脈,脈象鼓動,痼疾竟然好了許多。
許仙不解,白素貞送來熬的湯,許仙喝下,但覺味道鮮美。問白素貞:“我的病?”
白素貞説:“我替你捉了蛇,取了蛇膽,用了你的向死方,雖説不能完全治癒,但好在是生命無憂了。”
許仙感激不盡。
許仙喝完湯,白素貞又去給他盛,此時小青進來:“呆子,你知道你的病是怎麼治的嗎?”
“你姐説是我的方子……”
“呸,你那個破方子能這麼快見效?你當你自己是神醫麼?”
許仙困惑不已:“那我的病?”
小青端詳着許仙:“你啊你,也不知道哪來的福氣,值得我姐姐把自己變成藥,跟你靈肉合一。”
許仙驚呆了。
許仙當即和白素貞求了婚。
白素貞跟着許仙去了杭州保和堂,成了老闆娘,懸壺濟世,人們都道是許仙有福氣,娶了神仙一般的妻子。
小青幾日後才趕來,只覺得事事新鮮,常常央求着許仙帶她去逛街。
在外人看來,許仙似乎是一下子娶了兩個媳婦,羨煞旁人。
許仙感謝上蒼,自己一番奇遇,從此過上了神仙一般的日子,唯有痼疾時時發作,許仙倒也看開了,也許疾病就是上蒼提醒凡人要珍惜當下。
許仙不知道的是,每一次許仙犯病,白素貞都要損耗自己的修行替許仙續命,否則許仙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每次“靈肉合一”之後,許仙都面色紅潤,甚至過分紅潤,而白素貞卻日漸消瘦。
青蛇勸她:“許仙陽壽到了,姐姐逆天悖命,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白蛇只是道:“愛一天是一天,我只知道和許仙一起,我很開心。”
青蛇感嘆:“開心是有多重要啊,命都不要了。”
一個和尚乘着船,到了杭州,竹杖芒鞋,身上的袈裟破了洞,腳磨出了泡,三五日沒有化到緣,雖然以法力抵禦飢餓,但仍舊餓得頭重腳輕,一頭扎進水裏。
許仙正泛舟西湖,採蓮入藥,見一個大和尚栽進水裏,嚇了一跳。
救起來,餵了湯米,才發現和尚後背上有橫七豎八的傷口,已經潰膿。
許仙心説:哪裏的野和尚,怎地只剩下半條命了?
許仙取出藥箱,給和尚割了腐肉,上了藥。
和尚醒過來,見到了許仙,一時茫然。
許仙説:“幸虧你遇到我,再晚幾日,你命都沒了。”
和尚雙手合十,向許仙行禮:“多謝施主。”
許仙擺擺手:“行醫救人,分內的事,師父如何稱呼?”
和尚唸了阿彌陀佛:“法海。”
許仙好奇:“不知道法海師父後背上的傷口怎麼來的?”
法海道:“貧僧有心魔纏心,日夜煎熬,無法忍受,只能以皮肉之痛抵禦,做個苦行僧。”
許仙驚呆了:“師父有什麼心魔,要自殘至此?”
法海苦笑:“是貧僧出家前的孽債,不提也罷。”
許仙無奈:“師父不想説就算了,不過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修行有萬千法門,希望師父早日破除心魔,不要再自殘了。”
法海一臉莊嚴:“施主教訓的是。”
仔細去看,見許仙周身似有妖氣纏身,面色過於紅潤,血管鼓起,血流得也飛快,不太尋常。
法海感激許仙救命之恩,便道:“天色晚了,可否去施主宅子借宿一晚?”
許仙爽快答應:“那正好,給師父引薦一下我的夫人。”
許仙帶着法海來家中晚宴。
白素貞一見法海,嚇了一跳,強作鎮定。
法海一眼邊看穿白素貞的真身,但不動聲色。
席間,法海問:“施主,家中還有何人啊?”
白素貞不語,許仙卻脱口而出:“還有小妹。”
白素貞面色有異,道:“小妹出去玩耍了。”
當晚,青蛇問白蛇:“和尚是誰啊?為什麼不讓我出來?”
白蛇道:“一個捉妖的和尚,我們小心為妙。”
青蛇嗤之以鼻:“不就是個和尚嗎?怕他作甚,不如殺了泡酒。”
白蛇一言不發,眉頭深鎖。
翌日,辭別了許仙,法海暗中在許仙袖中留下符咒。
許仙照例帶白素貞飯後消食散步,趕上夜裏有花燈,夫妻二人湊過去看。
法海躲在不遠處,施法,許仙袖中的符咒突然飛出,飛向白素貞背心。
白素貞如被雷擊,跌倒在地。
許仙忙要去扶,卻見白素貞身子扭動,衣衫爆裂,蛇尾當即甩出來,隨即是整個軀幹,顯出了原型。
看花燈的眾人都被嚇慘了。
許仙跌倒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朝夕相處的妻子變成一條巨蟒,還以為是個噩夢,猛抽自己耳光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有妖怪!
眾人紛紛取了傢俱做武器,開始圍攻白蛇,白蛇因為背心上有符咒,無法抵抗,只能任由眾人攻擊,鱗片被擊打脱落,掉在地上,有金石之聲。
許仙呆呆地看着,白蛇嘴角口鼻有鮮血竄出來,掙扎着在地上扭動。
白蛇痛苦地叫了一句:“相公。”
許仙被這句“相公”喚醒,猶疑了一會兒,猛撲過去,抱住白蛇,護在自己懷裏,大吼:“都住手,她不是妖怪,她是我家娘子。”
眾人都道是許仙被迷惑了心智,但又不敢近前,手裏的石頭不停地丟過去,許仙擋在白蛇前面,額頭迸裂,鮮血直流,嘴裏只一句話:“她不是妖怪,她是我家娘子。”
不遠處的法海,看着眼前一幕,憶起往事,不由自慚形穢。
一揮手,一陣風沙騰起,眾人迷了眼,再看,白蛇和許仙都不見了。
郊外的密林裏,許仙仍舊抱着白蛇。
法海雙手合十:“施主,你妻子是千年白蛇所幻化成的人形,貧僧有降魔除妖的職責,今日收了她,了卻你的痛苦。”
許仙大發雷霆:“你個忘恩負義的和尚,我救了你,你卻來害我妻子?”
法海嘆息:“人妖有別,施主不要被迷惑。”
許仙冷笑:“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妻子,我管她是人是妖?”
法海無奈:“施主何苦執迷不悟?若她只是山中修煉也就罷了,偏偏要來禍害世間,我只好得罪了。”
説罷舉起金缽。
許仙跪倒在地:“眾生平等,我妻子與人為善,與我一起治病救人,也算有功德,求師父放她一條生路。”
法海不為所動。
此時,白蛇掙脱符咒,許仙和法海眼睜睜地看着白蛇肩頸之上,另一隻青色頭顱鑽了出來,化成一條雙頭蛇。隨即,白蛇蛇頭隱去,青蛇慢慢幻化成人形,正是小青模樣。
許仙強自鎮定心神:“你……你姐姐呢?”
小青高舉寶劍,對着法海:“和尚,我姐姐和姐夫恩愛夫妻,用得着你來多管閒事?今兒我就殺了你泡酒。”
法海卻定住,呆呆地看着小青,身子微微發抖,似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説出了三個字:青姑娘?
許仙一頭霧水。
小青不明所以:“和尚你叫誰呢?”
法海長久不流眼淚,如今一雙眼淚流下來,竟有些笨拙和滑稽。
小青更加困惑:“和尚……你哭什麼?”
法海面對着小青,往事鋪天蓋地襲來,雖然小青已經認不出他,但眼前這張臉卻念茲在茲,無時忘之。
日夜痴纏法海的心魔,便是眼前的女子。
“青姑娘,我是裴文德。”
前塵往事忽已遠,唯獨記憶裏,卻一如初見。
二十年前,還未出家的法海,俗名裴文德。
裴文德跟隨師父靈祐禪師前往永州歷練。
靈祐禪師與人辯經,尚年幼的裴文德窮極無聊,便去山林中游蕩。
結識了幻化成少女在林中玩耍的小青,一見傾心。
小青見是個少年人,本想着引誘一番吃掉打牙祭,卻不料裴文德談吐有趣,簡直就是逗人笑的天才,很對小青口味。
小青覺得好玩,就捨不得當即吃掉,心想着玩耍幾天再吃不晚。
見裴文德每日都念經禮佛,小青想捉弄他一番:“喂,你知道我最愛吃什麼麼?”
裴文德自然搖頭。
小青道:“我最愛吃螃蟹,你去給我抓螃蟹去。”
裴文德面露難色:“雖説我未出家,但從小禮佛,養成了從不殺生的習慣,我們能不能吃素?要不我用麪糰做成螃蟹給你吃。”
小青樂了,裝出不高興的樣子:“我小時候生病,非螃蟹不能解,每天都要吃三十隻螃蟹,否則身心難受。”
裴文德無奈,只好去河裏捉螃蟹,每次蒸煮,都要念幾百遍往生咒。
小青在一旁看着,既覺得好笑,又覺得裴文德迂腐得可愛。
夜裏,裴文德怕師父責罵,急匆匆地要回去。
小青卻攔着不讓走:“喂,呆子,你想去看看極樂世界麼?”
裴文德不解:“什麼意思?”
小青一臉神秘:“跟我來,我給你看。”
裴文德跟着小青走入密林,突然腳下一軟,陷入到一個洞穴之中。
還未及反應過來,小青已經纏在他身上。
裴文德只覺得靈魂要直衝腦門,整個人硬成一張弓,眼前大千世界如花瓣綻開,絢爛如斯。
大汗淋漓之後,小青躺在裴文德懷中,平復着自己的呼吸:“呆子,見到極樂世界了嗎?”
裴文德笑了,翻身:“剛才沒看清楚,再讓我看看。”
少年情慾,哪知道節制?
裴文德日漸消瘦,為伊消得人憔悴,雖然總找各種藉口晚歸,但還是逃不過靈祐禪師的法眼。
一次幽會,二人正在歡好,靈祐禪師從天而降,也不多言語,金缽一照,小青忍耐不住,現出了原型,一條青色巨蟒。
裴文德癱軟在地上。
金光罩住青蛇,青蛇動彈不得。
靈祐禪師遞出斬妖劍:“文德,斬妖除魔,是出家人的本分,斬殺了這條蛇精,便是你修行第一步。”
裴文德顫顫巍巍地接了斬妖劍,看着青蛇的淚眼,卻砍不下去。
靈祐禪師嘆息,一甩手,裴文德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挾住自己的手腕,斬妖劍直直地劈向了青蛇,儘管裴文德拼盡全力想收住力道,但斬妖劍還是將青蛇頭顱斬下。
而此時,風沙驟起,白蛇趕到,收了青蛇頭顱和一縷殘魂,消失在密林當中。
裴文德癱軟在地上,行屍走肉一具。
為了搭救青蛇,白蛇自損百年修行,將青蛇的殘魂收入體內,青白二蛇共用一個元神,長成為雙頭蛇,並封住了青蛇關於裴文德的所有記憶。
記憶是痛苦根源。
忘記是解脱。
裴文德受不了內疚折磨,削髮出家為僧,法號法海。
靈祐禪師告訴他,佛法能消解一切。
但心中思念與痛苦雜糅,與日俱增,佛法亦不能化解,心魔常在深夜發作,痛苦難擋,只好傷害自己皮肉,以減輕一絲痛苦。
降妖,苦行,周遊。
是修行,還是逃避?
法海心中五味雜陳。
誰能想到,小青卻還活在世上。
寶劍落在法海胸前,懸停。
法海卻只看着小青眉眼:“你可一點都沒變啊。當初你因我的怯弱而死,如今我死在你的劍下,是個因果。善哉,善哉。”
而此時,困在體內的白素貞還是動了惻隱之心,解開了小青的記憶封印。
小青記憶復甦,看着眼前的法海,認出來,正是當年斬殺自己的裴文德。
似乎什麼都沒變,除了你我之間,隔着一整個紅塵。
舉起來的劍,遲遲落不下去。
小青一聲輕嘆,倒轉了寶劍:“呆子,我第一次沒殺你,這次也不會。你第一次能殺我,這一次也可以。不如,你殺了我最後一縷殘魂,得到你想要的解脱。”
法海看着小青,眼前陡然間豁然開朗。
紅塵苦,但苦過之後,卻是大道。
眾生皆苦,但又有幾個人能遇到“失而復得”?
小青臉上露出了微笑,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
法海做回裴文德,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如少年。
即便是短暫快樂,也值得用長生來換。
白素貞和許仙更加恩愛。
保和堂被憤怒羣眾搗毀,小青曾動殺念,白素貞卻攔着:“相公一生治病救人,我們不能毀了他的德行。”
許仙近乎油盡燈枯,白蛇修行所剩無幾。
青白二蛇共用的元神將盡,白蛇不想讓青蛇再留遺憾,但又捨不得許仙,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你説活在世間,最重要的是什麼?”
青蛇卻自問自答:“不是吃喝玩樂,不是勾引男人,也不是享受人生,是得其所愛,哪怕只有瞬間。”
白蛇流淚:“那你和裴文德呢?”
青蛇笑:“兩情長久,不在乎多一天少一天,你我姐妹同生同死,也是個圓滿。”
白素貞和許仙相擁。
許仙面色安詳:“生死有命,夫人何必掛懷?我自己就是醫家,生死早已看透。”
白素貞卻搖頭:“我是個小女子,我看不透,我不讓你死。”
許仙一行清淚流下:“夫人何苦為我損數百年修行?我值得嗎?”
白素貞笑:“修行千年,都不及和你一起過的平常日子,你説值不值得?”
裴文德二十年來,都沒有這短短几日快樂。
他深感困惑:佛家的極樂世界,和情愛的極樂世界,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
“你入魔了。”
裴文德猛地轉頭,發現靈祐禪師端坐在身後:“徒兒,我且問你,你現在是裴文德,還是法海?”
法海冷汗涔涔,不知如何回答。
靈祐禪師唸了阿彌陀佛:“天道不可逆,降妖除魔是修行。”
法海跪求:“情愛又何嘗不是修行?請師父開恩。”
靈祐禪師一聲長嘆:“孽緣。徒兒,為師可以不殺青蛇,但,你乃佛家弟子,豈能陷入紅塵俗世?放下吧,放下即是解脱。”
法海跪倒在地上,遲遲抬不起頭來。
小青聽完,反而笑了:“呆子,你要眾生,不要風月,我不管你。”
法海不敢多説,心頭滴血。
小青又道:“但你不要我,我卻要你記我一輩子。”
説罷飄然而去。
法海回到金山寺,想尋一個平靜。
入寺,卻發現許仙坐化於佛像面前,身前留下幾個字:
一朝風月,萬古長青。
白蛇前來尋許仙,法海口占佛偈:“許施主不想損你修行,已經坐化。”
白蛇悲從中來,顯出原形,長嘯驚動九天,眼淚奔湧而出,大雨傾盆,引來水澤決堤,漫了金山。
“裴文德,小青自絕了最後一縷殘魂。”
法海萬念俱灰,想起小青的話:“呆子,你要眾生,不要風月,我不管你。但你不要我,我卻要你記我一輩子。”
“她始終比我有勇氣。”
白素貞攜了許仙骨殖,入了雷峯塔,自此長相廝守。
法海身在空門,青燈古佛,終成一代禪師。
數十年後,法海放棄長生法門,圓寂於金山寺。
最後一縷殘魂,卻住進了螃蟹殼裏。
“青姑娘,你愛吃螃蟹,那我就做螃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