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和你們見面的一刻鐘,我説了平日一整天的話”

由 時愛蘭 發佈於 休閒

去湘西掛壁公路時,山中新綠初萌,農人扛着犁耙試水,翻出新一年的希望。

大山裏的春天亦如這裏的人,遲緩卻熱烈。《湖湘地理》曾多次在湘西蒐集春天,這次掛壁公路之行,我們偶遇了一次苗家人的趕集。春天的活色生香,生活的酸甜苦辣,在這裏真切又自然。

到達湘西掛壁公路入口時,山色陰沉,一場大雨正在醖釀。濃雲令掛壁公路也變得鋒鋭。“湘西掛壁公路”牌子上,白頰噪鶥不時飛過,發出畫眉般地鳴叫,灰撲撲的鳥清晰起來。

守在入口的吳配成,見到我們時,這位跟絕壁相伴24年的小龍口水電站站長笑了,“你們能來,真好。”但是他遺憾地説,我們運氣不好,沒碰上絕壁的雨,錯過了比掛壁公路更妙的瀑布奇觀。我們是當天的第二波遊客,第一波去掛壁公路的只有兩輛車,他們也來自長沙。吳配成甚至給我們免了門票,只收了十塊錢的意外保險費。而當我們體驗完掛壁公路後,他又等在入口,主動邀約第二天一早的行程。他説願意給我們當導遊。

湘西掛壁公路跟別處掛壁公路不同,它不是一條山民通往外界的必經之路,而是為建小龍口水電站運輸物資和設備開鑿的道路。1999年,小龍口水電站開發,33歲的吳配成就來到了這裏,24年,他見證了絕壁周邊的變化,也飽嘗守着掛壁水電站的孤獨。在這段1100米的掛壁公路還未開發成景點時,這處絕壁像是一座“孤島”,只有三個水電站的工作人員進出。“那時候見到一個外人都覺得稀奇。”他説他們還算好,崖底小龍洞水電站是雙龍鎮的水電站,1975年開發那會兒,周邊全是山間小路,工作人員來絕壁下上班需要從黃岩村走下絕壁再繞到崖底,艱難程度可見一斑。

2018年2月,湘西水簾洞景區開始開發,絕壁之下的掛壁公路、水電站才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吳配成記得,2019年5月,湘西掛壁公路景區試營業,安靜瞬間被打破,那一年接待了1.5萬人次遊客。之後三年疫情期間,也陸續接待了8萬人次遊客。不過,這些遊客大多來自湘西周邊。現在的吳配成一邊負責小龍口水電站的安全監管,一邊守在湘西掛壁公路入口賣票。他早已習慣了生活在孤獨和喧鬧間切換。

第二天清晨,毛毛雨一直下,他領着我們走上絕壁,尋找“最佳觀景點”。“戀愛台巨石適合拍對面的上半坡油菜景觀,射箭巖是下半坡梯田的最佳觀景點,若要拍全貌,再往裏走。”他熟悉周邊的每一個細節,還試圖帶我們找尋四十多年前水電站人們上下班的絕壁小道,只是山高林密,只好作罷。我問他,是不是每一波遊客過來他都要當“導遊”?他搖頭,“你們慕名前來掛壁公路,卻沒碰上它最美的時候,我不想你們留有遺憾。”

下半坡苗寨鮮少有外人進入,它被大山和絕壁保護着,幾乎與世隔絕。我們無意間跟着暮歸的羊羣闖進村口,遇見了一個原生態村落。

苗寨裏的房舍大多是老式吊腳樓,“掛”在山腰,和寨子前的梯田、對面的掛壁公路一起構成湘西風景。

趕羊的村民吳智麗告訴我,在這個山坡上除了下半坡還有上半坡,它們一起組成雙龍村,跟十八洞村僅一山之隔。從上半坡遠眺,兩個在一條之字形山路上的寨子,卻涇渭分明。上半坡以旱土居多,種滿了油菜和果木,下半坡多為灌水梯田,種稻為主。它們又相輔相成,合奏出一首田園牧歌。“我們村就幾百人,山高路遠,交通不便,以前沒修大路,要走3公里小路才能出山,很少有外人來。”見我們進村,吳智麗很興奮,她説短短一刻鐘,她講了平日一整天才説的話。27歲的吳智麗是兩個女孩的母親,為了不讓孩子成為“留守兒童”,她留在村裏帶孩子,以養羊作為生計。她的二十多頭羊幾乎不需要刻意叫賣,周邊老鄉家辦紅白喜事就能預訂完。“我們下半坡有三户人家養羊,我家的羊是最少的。”

她帶我們走進村落,引來一陣陣狗吠。在下半坡苗寨,只有狗吠才能吸引人們開門。村民見到陌生人,往往憨憨一笑,不敢搭話。71歲的麻大娘是個例外,她在籃球場見到我們時,左手拿着“磚頭機”,右手抓着一串鑰匙和新的智能手機向我們求助。她兒子一家出去打工,給她留了智能手機看監控,可她不會用,所以,每天傍晚都要特意來一趟兒子的新房。我教她用了幾遍,她還是沒學會,只是尷尬地扶揹簍。我問她揹簍裝了什麼,她一下來了興致,那是她上山挖的一揹簍野菜鴨腳板,她想留着等孩子們清明回家吃。這是湘西當季最好吃的野菜,先用豬油煸香乾辣子和蒜瓣,然後將鴨腳板放熱油中一翻炒,就會滿屋野菜香。同行的夥伴要買她的鴨腳板,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不賣的,今年鴨腳板少,我留着給兒子吃。”老人見掃了我們興,從揹簍裏取出剛摘的白菜薹送我們。

這時,關好羊羣的吳智麗帶着女兒,送我們走向村口。我回頭髮現,村中幾棵大樹是木蘭科的厚朴。它的樹皮、根、花、種子及芽無一不可入藥,其中以樹皮為最,不過樹皮需耐心等上20年才可取。我指了指厚朴樹,吳智麗會意,“我老公回來就可以取樹皮了。”那一刻,我覺得厚朴就像這個苗寨。村民們在村中種下幾棵厚朴,耐心等待它們成材,就像村民們守着這個村落,終能守得雲開月明。

在去往湘西掛壁公路的路上,我們在夯黨寨百畝梨園旁遇見轉山採藥人“不老石”。他前胸後背都掛着尿素袋,正在梨園旁採挖“千年老鼠屎”。

春天,是湘西山中採藥人最忙碌的時候,他們要趁着藥材剛剛露芽時採挖。72歲的“不老石”天剛亮就進山了,他本來要去採挖野生血三七泡酒,沒想到它葉子長開了,只挖了幾根。“血三七喜歡長在陰涼石縫,掛壁公路那邊多,我剛從那邊回來。”他説春天採藥要及時,很多藥材要趕在四月之前採,不然各色葉子混雜一起,很難分辨,有些藥材長葉還會影響藥效。

“不老石”住在夯黨寨梨園附近,本人姓石,他給自己取了“不老石”的外號,調侃自己年紀大了不老實,喜歡往山裏跑。他挖了一輩子藥材,最瞭解藥材的時序和功用,見我畏寒畏冷還咳嗽,他放下正在挖的“千年老鼠屎”,領着我去了梨園旁的楊姓人家。他家房前屋後種的綠植全是中草藥,“不老石”隨便摘了幾種葉子和金錢桔遞給我,“你試試,可以緩解症狀。”見我半信半疑,他先將藥材吞下再配新的給我,“你回去可以試着用甘草磨粉跟止咳糖漿一起服用,治療咳嗽效果很好。”説完,他又瀟灑地轉進梨園挖“千年老鼠屎”。

我跟了上去,他指着葉背為紫色的“千年老鼠屎”,再從尿素袋裏拿出兩顆沾着泥巴的黑根,“這是我今天最大的收穫,它就是千年老鼠屎。”他袋子裏放了三四斤,可以賣不少錢。

“不老石”挖的“千年老鼠屎”學名紫背天葵,是毛茛科天葵屬多年生小草本植物。因這種天葵根部挖出來後呈黑色的顆粒狀,像一粒粒老鼠屎,所以人們給它取了形象的名字“千年老鼠屎”。

“千年老鼠屎”多生長在林下草叢、路旁或山谷地的較陰處,葉子形狀有點像酢漿草,葉片正面為綠色,背面為紫色。在沒開花的時候,它就是一堆靜靜地匍匐在山地上的野草,沒人會注意它。湘西是這種藥材的天堂,這時候前去,山邊、果園、石頭旁都能遇見它。它味甘性寒,具有清熱解毒、消腫散結等功效,一般用於頭痛、風濕、咳嗽、感冒發燒等症狀。“不老石”説它三月開花細白,春生夏枯,秋冬罕有。“看似不起眼,價錢好着嘞,我賣的最貴的幹老鼠屎有100多元一斤。”他笑着説,再過一陣他就可以採過山風、山姜風、魚腥草、野茴香、紫花地丁、黃花風等藥材,“這是泡腳用的,三伏天用得上。”

待我離開時,他又從尿素袋裏掏了幾粒“千年老鼠屎”當見面禮,“沒什麼相送,這幾粒老鼠屎你種在陽台,還可以當盆景。”

經過排碧鄉農貿市場去黃岩村絕壁之巔時,碰上一場春日趕集。

我總覺得趕了農村這樣的場,才真正與它有了肌膚之親。排碧鄉的趕集日是農曆逢三或八,如初三、初八、十三等以此類推。我們去的那天是閏二月十三日,十里八鄉的老鄉大老遠趕來買賣,他們賣的大多是農產品、野菜或手工藝,裝在菜籃裏、背篼裏、籮筐裏,往街邊一擺,隨意蹲坐,等着往來顧客光顧。沿街住户直接卸下門板,用兩條凳子搭出擺台,各種菜苗、樹苗、新鮮蔬菜挨擠在門板上,吸引不少人前去詢價。

碰上這樣的農村集市,簡直是吃的奇遇。集市中最熱鬧的是炸粑粑小攤,清一色用銻桶裝米漿,煤爐上放油鍋,再搭一個電風扇罩當濾油篩子,擺上當地最特色的麻圓、油粑粑。我在龍大姐的攤位停下,1塊錢買了4個原味油粑粑。她熟客多,不用叫賣都有人衝她的麻圓和酸野葱餡油粑粑而來。“磨10斤米漿,不用一上午全部賣完。”她的米漿是用大米和黃豆調配,石磨出漿,再用一個形似沽酒的鐵模具裝米漿放入滾油裏炸。這樣出來的油粑粑香而不膩,再裹上當季酸野葱餡,太鮮香了。

集市裏大多老鄉賣東西不用稱,他們用不同形制的碗來當衡量器。賣黃豆粉的用普通飯碗,一碗五塊錢;賣自制的幹豆豉的換菜碗,十塊錢一碗。甚至賣野菜也估價,一袋子三斤左右的地木耳只要十塊錢,一大袋像梨樹嫩芽的野菜五加刺也只要十塊錢。攤子擺在排碧鄉路碑旁,賣當地竹筒粉、蛐蛐粉的姑娘也直接用碗和塑料袋,碗裝的蛐蛐粉現場調料汁,五塊錢一碗,打包帶走的用大塑料袋裝着,上面再送一小塑料袋調好的料汁,十塊錢一份。她賣的蛐蛐粉像川貴地區的涼蝦,買的人絡繹不絕。除此之外,集市上的蕨、油豆腐、小蝦米、蒸南瓜紅薯、包穀酸及各種新鮮蔬菜也是這種賣法。這種一錘子買賣非常“了撇”,買賣雙方無需扯着嗓子計較斤兩,更不用大肆討價還價。

把這種賣法發揮到極致的是三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她們來自雙龍鎮紅英村6組,每人花三塊錢車費才輾轉到排碧鄉農貿市場。老人們賣的是酸蘿蔔絲和酸芥菜,蘿蔔絲是那種帶着粉紅母水的胭脂蘿蔔,酸菜是當季的芥菜切碎焯水後自然酸制,也帶着母水。三人用揹簍和簸箕當作擺台將攤位擺在農貿市場的入口處,成為集市最特別的風景。但她們生意不好。所以,見我靠近,老人着急地扯我的衣角,用蹩腳的普通話請求,“你能買我們的酸蘿蔔嗎?我們老了,賺不到錢了。”這三位賣酸蘿蔔的老人是同村同組的閨蜜,只要附近有集市,她們都會帶着自制酸蘿蔔去趕場補貼家用。三人中只有81歲的田遠銀老人識字,為了相互照應,她們除了在麻慄場趕集分開,一般攤位都擺在一起。“我們知道擺一起不好賣,但我們有時候聽不懂別人説話,也不太認識錢,在一起互相照應好些。”老人賣酸蘿蔔絲用“老古董”銀碗當稱,一塊錢一碗,因為沒有微信支付,常常招攬不到客人。我跑遍集市,換了50塊錢,讓同行的夥伴關照三個酸蘿蔔攤位。她們中生意最差的直抹眼淚,放下手中的碗,用大袋子裝了至少5斤酸蘿蔔絲,還反覆叮囑,“酸蘿蔔是我們的拿手絕活,做了幾十年了,乾淨的,放心吃。”

文/瀟湘晨報記者伍婷婷 圖/盧七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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