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散文:紅葉歸處是秋風

自古至今,紅葉有着無盡的話題。每每讀到有關紅葉的文字,我便心動,不由自主地沉浸於哲理的思考。有一年在京郊紅螺寺,我真真切切地讀到了一片元寶楓葉內心的獨白。那正是十月末的一天,天空一片高藍,遠山近嶺到處是燃燒的紅葉在秋風中靜默,使人不由想起“禪氣”這個詞。我仰頭去讀高巖上的一樹紅葉,猛然,其中一片碩大的從高處安然飄落,不帶一絲憂傷,彷彿是一位遠遊的行僧,在欣欣然歸來。楓葉紅透,似一襲袈裟,在秋陽下閃着奇異的光芒。我想到了去西天取經的那位高僧和他的白馬。這樣的時刻,恰有一聲聲晚鐘從紅螺寺高牆裏傳了出來,像是迎賓曲。葉落歸根,就該是這樣的氛圍,葉落,是一種美好莊嚴的過程,是一種天律,不可違背,也不可牴觸。

文人墨客,為什麼對紅葉有着説不盡的情愫呢?並且都帶有褒義?因為他們由此想到了人生,紅葉在上,人生有何可嘆?原本人世間美好的讚譽,往往是世人贈予的或是追認的,而不是絞盡腦汁去討要的,明搶暗奪的。

有時,人不如紅葉,它們那種面對凜冽秋風時的坦然和睿智,不能不叫人深思。我每到兵馬俑發掘處,就感到渾身不自在,替那些帝王將相臉紅。他們活着時作威作福,死後也不叫百姓安寧。人是萬物之靈,卻不知順從自然規律,一見死神就亂了方寸,這是很可悲的。

有一年深秋,我們到二郎山深處的喇叭河風景區採風遊覽,這裏還沒有柏油路,天然小路曲曲彎彎,一直沿着山下的河流,伸向曠野和原始。河水清澈,似一股玉液在靜靜地流。爬上一處高地,遠眺近望,夕陽依依,諸峯相銜,山上山下都是斑斕的夢境。金黃和火紅,已是這裏的主色調,尤其是變紅的槭樹漫山遍野地燦爛着,使人目不暇接、神魂顛倒。夜晚,山月當空,金黃和火紅都退到了一山的朦朧裏。一陣山風拂過,樹木花草奪人魂魄的清香,不但醉倒了山客,也引來了一大羣高大的水鹿。它們有些許警覺,但很安靜,以它們發藍的眸子,看着我們。我一時興起,給這些不速之客唱了一首又一首的蒙古民歌,其中一隻豎耳聆聽,同遊者笑着説,你終於在這蠻野之地遇上知音了。沒錯,它一定聽懂了我的歌聲,並且能體會到其中的內涵。天人合一,絕非僅僅是理想,只要人類還懷有一腔慈悲之心。

不料,這一天的後半夜猛然間颳起了山風,氣勢逼人,似排山倒海。我心中起憂,擔心紅葉的命運,久久不能入睡。清晨五時,我夢中有了幻聽,聽到了鐘聲由遠而近,轟然而優雅。我披衣而起,抓起相機便匆匆出門,山風有些冷,但安靜了許多,俯仰之間,滿眼都是落葉,像一地微微挪動的落霞。它們落得安然,飄得詩意,竟無半點憂傷,躺成了一山的哲思,憂鬱的我,卻成了多餘。驚愕之餘,我終於有了一些禪悟。自然萬物,原本沒有高低優劣之分,只是人類給自己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鏡,讀不到事物的本色罷了。

淡淡的山霧中,我站在秋風中的山野上,終於明白:人,或者説我自己,是弱者,而非萬物之靈。眼下,躺了一山的紅紅落葉,正在完成一種交接儀式,生與死,在這裏只是一個概念而非實質。我有幸列席這樣的一場儀式,不知不覺中提升了自己的一點點高度,並且讀到了自己靈魂的色澤,也正在由灰變紅。

紅葉歸處是秋風,擁有秋風的萬物有福了。

(選自《中國藝術報》,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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