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三首詠月詩詞,三種生命境界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是1076年中秋之夜,蘇軾在密州太守任上看到月亮時的祈願;“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這是被貶黃州時期,蘇軾酒後夜行在蘄水之畔看到月亮時的感受;“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這是1100年六月二十日夜,蘇軾從海南島北返中原,途經瓊州海峽看到月亮時的領悟。在蘇軾的作品中,“月”是一個被反覆呈現、描摹、詠歎的主題,然而細細品味,其內涵是不同的,既有對於親人無法割捨的牽掛與思念,也有對於自然的融入和審美的體驗,最後,上升為對於生命意義的審視與覺悟。
蘇軾:三首詠月詩詞,三種生命境界
親情的留戀: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户,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提起中秋賞月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歷來被公認為是此中絕唱。這首詞裏月亮的意象反覆出現,上半闕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開篇,標舉了蘇軾遨遊太清的逸興壯思;下半闕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結尾,體現了他心中無法割捨的手足之情。
蘇軾與蘇轍兄弟情深,然宦海沉浮,身不由己,流落天涯,聚少離多。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蘇軾赴鳳翔任籤判,蘇轍前來送行,這是兄弟倆人在宦海中經歷的第一次別離,自然感慨良多。關於這次離別,蘇軾在《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一詩中曾這樣描述:“登高回首坡壠隔,惟見烏帽出覆沒。苦寒念爾衣裳薄,獨騎瘦馬踏殘月。”蘇軾本是被送別之人,但他卻不忍離去,而是長久地回首凝望,目送弟弟歸鞍上的背影漸漸遠去,望着他頭上的烏帽在山坡間忽隱忽現直至消失不見。自此,對於蘇轍的思念就成為蘇軾詩詞中反覆詠歎的主題,最知名的當屬《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詞前的小序交代了寫詞的背景和緣由:“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因與變法主導者王安石等人政見不同,蘇軾自求外放,在各地輾轉為官。熙寧九年(1076年),他擔任密州太守。這一年的中秋之夜,皓月當空,銀輝遍地,良辰美景觸動了他對於蘇轍的思念。
在中國古典詩詞意象中,月亮與思念這個主題密不可分。早在南朝時,謝莊在《月賦》中就説“隔千里兮共明月”。的確,人隔千里,除了書信之外,共同遙望天際一輪明月也是寄託感情的一種方式。張若虛的“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許渾的“唯應待明月,千里與君同”都是這種以月寄情的表達。
中秋之夜,月圓而人不圓,不能與弟弟聚首,蘇軾的心裏是有遺憾的,因此説“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但他又是曠達的,深深明白“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道理。所以最後只能祈禱“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令人欣慰的是,天遂人願,就在次年的中秋之夜,兄弟二人終於團圓。熙寧十年(1077年),蘇軾調任徐州,蘇轍於四月間陪他同赴徐州,並於八月中秋之後方才離開。面對同一輪明月,一年之前還是天各一方的思念,而今竟能比肩同賞,自然十分欣慰。“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這一夜的月亮有光華流轉、驚心動魄的美感。但畢竟離別在即,傷感亦是難免,因而蘇軾感嘆“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不能聚首時,期盼相見;難得相見時,又傷別離。這是情感的矛盾,但也正是最打動人心之處。
蘇軾:三首詠月詩詞,三種生命境界
審美的體驗: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
《西江月·頃在黃州》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數語橋柱上。。
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
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
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烏台詩案之後,蘇軾被貶黃州。正是在黃州,他完成了從蘇軾到蘇東坡的轉變。在獲得了“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內心靜定後,蘇東坡更多地把生命融入了自然。黃州時期,蘇東坡靜心研讀陶淵明的作品,他説“淵明詩初視若散緩,熟讀有奇趣”,甚至在詞裏説“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此時的他,與陶淵明不僅僅是文學上的相惜,更多是精神上的相契,因為他們雖然心遠地偏,卻不是消極避世,而是抱着一種審美的態度,來重塑自己的人生。“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這種審美態度明顯體現在這一時期對於月亮的描摹上,《西江月·頃在黃州》《記承天寺夜遊》《赤壁賦》都是這一時期的佳作。在這些作品中,月亮不再是可有可無的景色點綴,也不完全是情感的寄託,而更多成為審美的對象。
《西江月·頃在黃州》描寫了一個美好的月夜,蘇東坡酒後策馬沿蘄水而行,經過一座溪橋,瀰瀰淺浪映着皎潔的月色,水月輝映,波光粼粼,晶瑩剔透。“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蘇東坡不願讓馬踏溪水破壞這份靜謐的美好,所以就決定下馬解鞍、醉眠芳草。天地自然,何處不可歇?這一夜,水清、月明、風靜、人悦。次日清晨,當蘇東坡醒來,“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
《記承天寺夜遊》同樣是描寫一個美好的月夜,元豐六年(1083年)十月十二日夜,蘇東坡解衣欲睡之時,發現月色很美,他不想辜負這月色,於是去承天寺找張懷民一同賞月。“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這大概是中國文學史上最美的月色與月影。但能欣賞這空明如水的月色、這藻荇交橫的月影歸根到底是因為有一顆澄然空明的心。正所謂“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對於這種心境,蘇東坡在《赤壁賦》中作了進一步説明:“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這一次的月夜泛舟,相當盡興,興之所至,枕月而眠,“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這些詩詞,不僅僅描摹了皎潔澄澈的月色,更重要的是傳達了蘇東坡心無掛礙的心境。無心卻有得,隨意而成趣,蘇東坡忘記了世俗的榮辱得失和名利紛擾,他把自己的身心完全融入了大自然。融入自然,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都會在生命中恆久地閃耀;融入自然,名利之爭、世事紛擾皆似蛛網可從生命中輕輕地拂去。寄情明月,心與神遊;胸襟豁然,物我兩忘。
蘇軾:三首詠月詩詞,三種生命境界
生命的覺悟: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有》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元符三年(1100年),被貶居海南3年之久的蘇東坡終於獲赦北歸,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過瓊州海峽。這一天經歷了狂風暴雨,然而當風雨散去,呈現在眼前的是澄然碧海,皎然月潔。蘇東坡心有感觸,寫下這首詩。其中“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這兩句不僅僅是景色的描寫,也是生命的覺悟。
一次次的貶謫,一次次的重生,這些悲喜交疊的際遇,彷彿是對靈魂的洗禮與淬鍊,終於讓它呈現出纖塵不染的本來面目。這一生所經歷的種種坎坷,真的只是磨難嗎?其實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饋贈?“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這是蘇東坡與苦難的和解,也是他對命運的超越。
經過一次次靈魂的洗禮,蘇東坡越來越感受到這種澄澈。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是蘇東坡生命的最後一年,當他行至江西虔州,再一次明確把自己的內心比喻為“月”:“鐘鼓江南岸,歸來夢自驚。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雨已傾盆落,詩仍翻水成。二江爭送客,木杪看橋橫。”
是的,曾經的蘇東坡,會抱怨“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會為自己忠而被謗的坎坷仕途感到憤懣不平,但現在不會了,“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那些所謂的浮雲已經無法遮蔽明淨透徹的心靈。這一生,雖然橫遭波折、幾經沉浮,但是自己還是活得光風霽月,一顆心並未扭曲、並未沉淪,反而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體驗到心靈達到澄澈境界的歡喜。
千年歲月,悠悠而過,天邊的這一輪明月還是無聲輝映,撫慰人心。當我們沐浴在月色中,會想到些什麼?“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脈脈温情?“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的陶然沉醉?“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的澄澈空明?蘇東坡筆下的月之意韻豐富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它提升了我們的境界、豐盈了我們的靈魂。月華如練,澄澈心胸,世事洞穿,純真不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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