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樂山城眺望,自左至右(從北到南):
凌雲山、烏尤山、馬鞍山(本文圖片除署名外,均由作者提供)
“烏尤”是我家鄉的一座小山。岷江源源,自北而來。青衣江、大渡河則先自匯合——匯合之後的一段江面被當地人稱為銅河——然後由西而東,渾渾灝灝,匯入岷江。岷江水緩,銅河浪急,洶湧的河水會橫切江水,直衝東邊的江岸。亙古以來承受江流沖刷的江岸是臨江的二山。北邊是安坐着樂山大佛的凌雲山,南邊就是烏尤山。兩山之間,間隔着一條麻濠河。據晉代常璩《華陽國志》,河為李冰開鑿,用以卸去銅河豪橫的水勢,以減少三江匯合處的水患。相比凌雲山,烏尤山本就突兀江中,再加上北面的麻濠河,便形成三面臨江的形勢,遠遠望去,秀色一螺,孤聳江心。南宋有一位官拜提點利夔成都路刑獄(即四川的司法長官)的張方,曾經寫詩,把凌雲、烏尤比作金山、焦山,大概主要依據的就是烏尤山的形貌。
烏尤這個略顯奇怪的名字不是山的本名,至少在黃庭堅到來之前,山叫烏牛山,後來詩人過此,青山易名。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和祝穆《方輿勝覽》都記載説,此山“突然於水中,如犀牛之狀”,故名烏牛,“至山谷題涪翁亭,始謂之烏尤”。為什麼改為“烏尤”呢?黃魯直先生並未留下解釋的文字,大家卻悶頭接受了這個新名字。至於烏牛是否即古來之名,也未可知。岑參來此地任嘉州刺史時,曾經寫過一首《上嘉州青衣山中峯題惠淨上人幽居》詩,小序有“青衣之山,在大江之中,屹然迥絕,崖壁蒼峭,周廣七里,長波四匝”云云,又詩歌有句雲:“青衣誰開鑿,獨在水中央。浮舟一躋攀,側徑緣穹蒼。絕頂詣老僧,豁然登上方。諸嶺一何小,三江奔茫茫。蘭若向西開,峨眉正相當。”描述的似乎正是烏尤,所以後人多以為此山在唐代名為青衣山。不過范成大卻在《吳船錄》中説:“泊嘉州,渡江遊凌雲,在城對岸。山不甚高,綿延有九山頭,故又名九頂,舊名青衣山。”想是範石湖匆匆遊客,未曾深究,卻為凌雲、烏尤留下一段公案。
烏尤山雄立江中(鄧洪秀攝於1982年)
我喜歡烏尤山。登臨的風景,烏尤與凌雲無大差別。但今天的凌雲山因為大佛的緣故,終日喧闐,形同鬧市。一水相隔的烏尤卻被大多數遊客視若無睹,僥倖保存一味清涼。風景澄澈的清晨,登山,沿着繚繞的濃綠山徑,縈迴向上,一直來到山巔烏尤寺的山門前。寺中曠怡亭、爾雅台等處都是臨眺的好去處。山影濃濃一堆,搖漾在江流中。西北方,被岷江和銅河環抱的,是小小的樂山城。城市的樓宇樹木間飄浮着未散盡的晨霧,也閃爍着晨光。正西面,銅河水迎着目光而來。近處有漁船、鷗鷺、沙洲和江村。目力逆水而西,清晨紫色的峨眉山、綏山(即二峨山)以及三峨山、四峨山,彷彿浮在江上,在天際一字排開。我曾經寫過一首《望峨眉歌》,開頭道:“秋雲萬里都淨盡,峨眉翠從天外來。青崖紫壁光變滅,巨壑深巖虎嘯哀。龍吟滄江出地底,天邊草木如浮埃。我來登高臨宇宙,崢嶸襟懷為之開。”勉強傳達在這高天廣地中縱目的感受。
喜歡烏尤山的第二個理由是它不但宜登臨,也宜覽眺。清初的大詩人王士禛形容此山“單椒秀岀”,“濃秀如金陵燕子磯”(《遊嘉州凌雲九峯記》),非但身姿獨秀,且與眾山若即若離,便與同羣者迥異。“峨頂晚霞寒白雪,江心殘照岀烏尤”(《三登高望樓作》),這是王士禛在樂山城中所見。“凌雲西岸古嘉州,江水潺湲繞郭流。綠影一堆漂不去,推船三面看烏尤”(《嘉定舟中》),這是乾隆時名詩人張問陶泛舟所感。前人比烏尤於焦山也好,燕子磯也好,只是因為後者地處江南,經過者多,聲名更盛的緣故。其實烏尤山的風景自有其獨特處。南京的燕子磯、鎮江的焦山,都在長江下游,江天廣闊,前後無際,這是一種風景。而烏尤遠望峨眉,近傍凌雲、馬鞍諸山,中間地勢平坦,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匯流山下,明人何宇度稱“真江山輻輳處也”(《益部談資》捲上),信非虛語。便是另一種光景。前者的聳立更形容出茫茫空闊無邊,後者則如同宋人《千里江山》圖卷展開眼底,咫尺自有千里之勢。
樂山城邊銅河(遠山最右是峨眉山,其左是綏山)
《文心雕龍·物色篇》曾説“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而杜甫以下,詩人入蜀者無不詩膽愈開、詩筆愈奇,從此江山之助詩人,便成為常談。其實江山固然助人詩興,但江山與詩人的相遇,也有幸與不幸之別。永嘉山水遭逢謝靈運,永州遭逢柳宗元,黃州赤壁遭逢蘇軾,豈非江山之至幸?否則,只是助人開拓心胸,卻得不到名章雋句奠定在詩國的地位,不是江山的不幸嗎?樂山風景,古人向以為冠絕西川,可真正播在人口的詩篇,不過太白“峨眉山月半輪秋”一首而已;這首詩卻因為題目並未點出寫作地點,後人昧於蜀中地理,每每誤注誤釋,不知實作於樂山城北岷江之上。是以雖有佳篇,難彰詩名,可謂大憾事。
烏尤山的委屈,在很長的時間裏,恐怕更居樂山郡中之冠。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都曾經過此山,而未留下隻字題詠。黃山谷是為其易名之人,最不可解。岑參、蘇轍、陸游、范成大有題詠,卻非集中得意之作,向來很少引起讀者留意。前面引到張問陶的《嘉定舟中》,頗被今人稱道。此詩一二句寫樂山城、凌雲山相對的形勢,三四句轉寫烏尤山的風光,身臨其境,尚覺真切,但就詩論詩,卻前後轉換突兀,烏尤憑空而出,方位不清,予人不明所以之感。另外,岷江、銅河環抱,所以城為水繞,僅僅“江水潺湲繞郭流”的描述,也是膚廓不真切的。《峨眉山月歌》五個地名,一氣流轉,《嘉定舟中》三個地名便轉換不靈,這大概就是仙凡之別吧。
王士禛也有一首《江行望烏尤山》:“墨魚吹浪一江浮,爾雅台荒古木秋。碧水丹山留不得,風帆回首別烏尤。”典故用實,字面用虛,堆砌漂亮詞彙,造成似有若無的韻味,這是王氏故技,此詩也不例外。晉代郭璞(清人考證,應是漢代犍為郭舍人,非郭璞)注《爾雅》于山中,留下爾雅台。又洗硯江邊,魚來吞墨,其頭盡黑,名曰墨頭魚。最早蘇轍在《初發嘉州》詩中已如是説,稍晚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也有相同記載,算是比較生僻的本地典故。王士禛詩前兩句所寫即此。只是墨魚春天二三月間才會浮出水面,既然是“古木秋”的時節,“吹浪一江浮”便絕無可能。其次樂山氣候温暖,烏尤山中大都是常綠的竹木,那“古木秋”又是什麼樣的景象呢?除了“碧水丹山”四字是真景真象外,其餘景語塗飾太過,也算不得好詩。
岷江上的竹筏,遠處烏尤山突兀於江心(鄧洪秀攝於1982年)
題寫烏尤,王士禛、張問陶的詩作在明清詩人中還算上品,其他無論矣。不過我卻在清代道士李西月編的《張三丰先生全集》中,看到幾首署名張三丰的烏尤詩。《遊砥柱山》其一:“路從怪竹叢中過,人自高峯頂上行。暫掃苔花相坐語,桂林深處午鍾清。”其四:“入翠微兮岀翠微,烏尤山裏白雲飛。松林竹島相縈拂,長嘯一聲天外歸。”雖然是託名之作,但灑脱天然,的確有仙氣,比正經詩人們的詩可愛多了。
幸好,烏尤山到底等到了屬於自己的詩人,而且一下子兩位:趙熙和馬一浮。趙熙字堯生,號香宋,四川榮縣人。他大概是晚清民國時期,四川舊體詩詞第一人。汪闢疆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將其擬作“天捷星沒羽箭張清”,且評價説:“香宋詩蒼秀密慄。其遣詞用意,或以為苦吟而得,實皆脱口而出者也。”榮縣舊屬嘉定府(即今樂山市),所以趙熙晚年居鄉,樂山仍舊常來常往。他又獨愛烏尤,未來之先,念茲在茲,“萬竹青衣島,歲寒惟爾思”(《到嘉州先寄烏尤寺》);既來之後,必宿山寺,所作的烏尤山詩詞因此很不少。我喜歡《香宋詩集》卷五中《宿烏尤》七律一首:
竹邊樓閣翠重重,夢裏依然舊日鍾。千古江聲流不盡,三峨秋色晚尤濃。清時此地吟歸雁,海穴通潮蟄老龍。起視神州無限黑,幾星殘火照中峯。
詩作於1921年五十四歲時。夜宿閣樓,夢中猶是少年寄居山寺時的鐘聲,此句暗用王播“飯後鐘”的典故。何以夢中有鐘聲呢?原來是山下江流,終古不絕。想起稍早黃昏時遠眺峨眉山,真是江山無改啊。江山無改,奈何人海翻騰。“清時”雙關,既指天下未亂之時,也指前清未亡之時。那時“我”曾在此地吟歸雁之詩,杜甫《九日》有句“舊國霜前白雁來”,“干戈衰謝兩相催”,轉眼成真。而烏尤山下水深難測,故老相傳有地道潛通包山,故有“海穴”句。字裏隱喻蜀中風潮與海內海外息息相通,而軍閥盤踞,便如老龍蟄伏,令人恐懼。最後寫夢覺無眠,起視神州,濃黑之中有幾星殘火,深憂大慟中似又有一點倔強,一絲希望,都在景語之中,待讀者自去領會。此詩寫景寫境是真切的烏尤之景與境,抒感則將一己之身世與國家的興亡綰合,潛氣內轉,一線起伏,真正是“蒼秀密慄”之作。
曠怡亭內所懸趙熙“如此江山”詞匾
十八年後,1939年,一代儒宗馬一浮也來到烏尤山中。彼時與日本的戰事正酣,馬一浮先是受浙江大學之聘,隨至泰和、桂林、宜山,之後獨自來到樂山,選中烏尤寺,準備創辦一所獨立於現代教育體系之外的傳統書院——復性書院。大概是這一年六月初,馬一浮登臨烏尤寺曠怡亭,口占五律一首:
流轉知何世,江山尚此亭。登臨皆曠士,喪亂有遺經。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長空送鳥印,留幻與人靈。
此時,書院籌備的事情初有眉目,故詩歌的色調也頗為明朗。首二句寫登亭。亭中懸有《如此江山》詞榜,詞左署款雲:“傳度大師新構一樓,榜曰‘如此江山’,即賦此詞為賀。丁丑大寒節,趙熙。”址是舊址,亭卻是1937年的新亭,此不容詩人不知。所以“江山尚此亭”便有江山仍舊,而人力可新之意。前人詩中用“曠士”者,以鮑照《代放歌行》“小人自齷齪,安知曠士懷”為最早,以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高標跨蒼天,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為最著,“登臨皆曠士”即用杜詩意。曠怡亭近旁是爾雅台,“遺經”切《爾雅》,是“本地風光”;而在詩人自己的語境中,則是《詩》《書》《禮》《樂》《易》《春秋》的六藝之學,蓋“此是孔子之教,吾國二千餘年來普遍承認一切學術之原皆出於此,其餘都是六藝之支流”(《泰和會語》)。二千年中,喪亂不知凡幾,而六藝之學不絕,今天再逢大亂,而書院將成,遺經不亡,古學不亡,這便是詩人的“曠士懷”。稍後詩人又有“一江流浩瀚,千聖接孤危”句(《爾雅台》)和 “乾坤不終毀,斯文恆在茲”句(《希聲》其一)反覆發明此義。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兩句可入古人名句之林。字面寫景,是登臨烏尤山所見。想象馬公當日,縱目則江山入懷,凝視則草木青青,仰得宇宙之大,俯臨萬物之細,天覆地載,其中必有永恆者存之,則眼前的人世滄桑、世界翻騰,終不足以擾亂此永恆者。非烏尤縱目,不能成此二句,而得此二句,烏尤不朽。這也是我喜歡烏尤山的第三個理由。“烏尤”即“無尤”,目睹天地之大,品類之盛,心地自寬,自然無所怨尤。
詩歌的末聯,寫人生遭際與行蹤如空中鳥跡,則人之行事,亦如蹈虛空,“吾輩所可盡之在己者,亦只能隨分,做得一分是一分,支得一日是一日。觀未來事如雲,幻起幻滅,孰能保證其必可恃邪”(《與熊十力書》)。但隨緣固是虛幻,人心中之性靈,卻又真實。詩人1941年所作《江村遣病十二首》其一亦云:“鳥印空中滅,天心夜半存。”取義相似。
如果單單就詩論,“已識”二句呼應“登臨”,卻無詩句承接“喪亂”和“遺經”,又末聯的空幻感,到底有些接不住雄闊的頸聯,的確是口占之作。這首《曠怡亭口占》最後沒有收入詩人自訂的《避寇集》中,也許即以此。但單單“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已足不朽,何況全詩的胸懷自廣,用意自深,名句名山,自此兩相輝映。
烏尤寺方丈室門所懸馬一浮書聯:
要使魚龍知性命,不妨平地起波濤
1939年9月15日,復性書院舉行開講禮。此後馬一浮一直居住在山腳村舍(1945年秋被水而遷居爾雅台),直到1946年復員返回杭州。近七年山居生活,又寫下詩歌數卷。烏尤之於馬一浮,便是浣花溪、白帝城之於杜甫。詩人自述:“身入山林忘世味,心通天地屬詩人。”(《再和上巳日韻二首》其二》)“無術能分香積飯,何人錯比浣花居。”(《草堂水漲壞階拾石以補其罅》)與杜公異代相接的用心至為明顯。則烏尤山又何其幸運。馬公詩崇唐音,講究聲律格調,而山中詩尤多佳作,聊錄二首,以為鼎中一臠:
萬古中秋月,今年特地看。身雲同出沒,人海各波瀾。獨客乾坤老,千軍壁壘寒。巴山吟望處,北斗已闌干。(《八月十五夜月》)
井鬼分星地,龍蛇入夢年。風雲飛鳥外,寂寞眾人前。太古江流水,齊州日暮煙。黃華開已遍,白髮卧秋天。(《九日登爾雅台》)
回到1916年,趙熙從成都登舟,沿岷江南下。經過彭山、眉山、青神諸縣,進入樂山境內。穿過風景明秀的平羌三峽,樂山城、烏尤山便遙遙在望。按捺不住喜悦之情的老詩人這時突然想填詞,他選擇了《三姝媚》這個詞牌。詞作的下半闋雲:“前渡嘉州來也。指竹裏龍泓,酒鄉鷗榭。一段天西,想萬蒼千翠,定通邛雅。斷塔林梢,詩思在、烏尤山下。淡淡青衣漁火,寒鍾正打。”蒼秀瀟灑,允稱名作。而它也做出了準確的預言:詩思在、烏尤山下。
作者:劉摩訶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 明
來源:文匯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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