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時小夥伴們招呼看電影,一般都要先問一聲:是打架的還是打槍的?這種簡單粗暴的劃分方法模糊地指代兩種電影類型,所謂“打架的”,就是動作片,像《少林寺》之類;“打槍的”,則是戰爭片,諸如《地雷戰》《地道戰》。童年是野性最蓬勃恣肆的時期,不出去闖禍,在家裏看這種暴力題材電影也是個很好的宣泄途徑。其實我們很少能看到“打架的”,因為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農村,多數沒有有線,能看到的電視台也少的可憐,每到週末翻來覆去播放的都是“打槍的”。那個時期還處在電視對國產電影的消化期,建國以來到文革結束長達幾十年間拍攝的大量戰爭題材電影,在鄉村大銀幕逐漸式微的背景下轉向已經普及的電視尋找突破口。我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沒有選擇權地接受了根正苗紅的革命戰爭電影洗禮。
多年之後當我們長大,變老,開始懷念童年的美好,那些“打槍的”戰爭電影,便成了美好之中最閃亮的元素之一。粗糲的影像,簡陋的佈景,矯造的唸白,一成不變的情節,種種缺點統統被屏蔽掉了,只剩下片中角色臉上燦爛真誠的笑容。
我們稱之為“情懷”。
每一代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情懷。新的事物誕生,老的事物消滅,那些被命名為“紅色經典”的革命戰爭影片,在九十年代色彩就已經越來越淡,它早度過了自己的鼎盛時期,物換星移,儘管秉承着新中國宣揚的最正直、最理想的價值觀,但它的確與時代格格不入了。可以懷念,不必過分思念。
不過與此同時,也有聰明人開始發現“紅色經典”中被掩蓋的商業價值。最初的紅色經典天生帶有反商業屬性,因為它從來不是衝着商業目的去拍的。可對幾代人青葱情感的承載,卻成了它可供挖掘的巨大寶藏。21世紀初,首先從電視劇開始,掀起了一股改編紅色經典的風潮。改編紅色經典有兩大先天優勢,一是知名度極高,在宣傳上順水推舟就可以獲得絕佳的廣告效應;二是在改編難度上,想改得好很難,但若只追求大差不差,那就簡單了,本來架構就非常健全,只要再從原先的集體英雄主義中挖掘個人英雄主義,或者讓只顧打熬筋骨於女色上卻不十分要緊的“高大全”談談戀愛,就可以冠冕堂皇地自稱“深度改編”了。那幾年,幾乎所有耳熟能詳的紅色經典都被改編成了電視劇,一時間熒幕上炮火連天殺聲盈耳。據説美國中情局通過對中國電視劇的偵測得出了中國正在進行戰前全民動員的結論。
然而紅色經典改編是把雙刃劍,別以為販賣情懷別人就都買賬。好比是一箇中年人時常懷念初戀青澀單純的笑容和跳動的馬尾辮,可若真再見,對方無論如何妝扮也已經從少女變成少婦了,美好一旦轟然崩塌,重建可就難了。對經典的改編再遵循原作也是二次創作,就像是少女變少婦的過程,味道畢竟變了,肯定會受人詬病。改得認真點的,説不定還能培養出些半老徐娘的獨特韻味,胡改瞎改的,就只會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難看。你看,最初的幾年,像《沙家浜》《小兵張嘎》《呂梁英雄傳》等電視劇還算得上良心,可往後,就往歪路邪路上走了,國產電視劇史上一朵奇葩——抗日神劇誕生。在全民吐槽聲中,戰爭題材本該有的痛苦與反思被消解得一乾二淨,成了跳樑小醜的鬧劇。此時後知後覺的管理者才出現,試圖以行政手段來扶正被扭曲的紅色經典劇。不過,即便管理者不出手,在幾年的瘋狂熱鬧之後,抗日神劇也已經規律性的趨於消停了,畢竟該博的收視率也博了,該賺的錢也賺了,觀眾的熱情也被消費殆盡了,自然會抽身而退。
然而,一個潛在的可怕後果卻已經醖釀而生。接觸過正版紅色經典的幾代人,能夠從戰爭電影中感受到民族的災難和戰爭的可怕,儘管電影已經做過相當大幅度的修正,但它努力傳達的是昂揚向上的鬥志和生生不息的力量。神劇們呢?臉譜化、喜劇化、傳奇化、低俗化,可以説在繼承早先紅色經典所有缺點的同時,拋掉了它所有的優點。我討厭説“教壞孩子”這樣的話,帶有一副倚老賣老的表情。但對於抗日神劇,我忍不住要説你媽的真是想掙錢不要臉了。這種劇會在很多價值觀尚未建立的未成年人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記,毀掉“戰爭”這個字眼所帶有的殘酷性,或許在閲歷夠多之後他們會拆倒錯誤的價值觀重新構架,或許他們會在錯誤的價值觀上越走越遠。
所以當我在看到丁晟導演邀請黃子韜、王大陸、王凱等小鮮肉參演《鐵道飛虎》時,心裏竟然是很高興的。要放到幾年前,我肯定會大為不滿。《鐵道飛虎》演的是飛虎隊的故事,改編自《鐵道游擊隊》,我們大山東的英雄好漢們爬飛車、搞機槍、闖火車、炸橋樑,打得鬼子魂飛膽喪,如此角色怎麼能讓小偶像明星們來演呢,身上哪有那樣彪悍的氣質!我很喜歡1995年版的電影《飛虎隊》,看看它的演員陣容就知道有多麼牛逼了:李雪健、李幼斌、王志文、張豐毅、劉威、陳小藝、袁莉等等,一水的演技派。李幼斌在裏面演的是個漢奸,中分頭,一臉奸笑,從此我就認定他是個演反派的料,以至於看到他後來演的李雲龍都感覺很擰巴。年輕小鮮肉,跟那些老戲骨們,有可比性麼?
但現在,我知道要轉換思路了。1995年的電影版《飛虎隊》看過的人不多,更別提最早的1956年版了。可想必很多人看過2015年張子健版的電視劇《飛虎隊》吧?雖然不算手撕鬼子的神劇,但極為粗劣的劇情和表演突破了錢雁秋導演的新低,張子健已經在爛劇代言人的路上高歌猛進無法回頭。錢導執導的電視劇,倒不用擔心扭曲未成年人的價值觀,可他毫無疑問會帶壞孩子們的審美品位。我回老家時跟堂哥喝酒,十歲的小侄子早早吃完去看電視,我問他看什麼,他興高采烈地説:“《飛虎隊》!”我扭頭跟堂哥説剛才看了看侄子的作業,十道題錯了九個,你還讓他看電視?堂哥臉一沉就過去把電視關了。
我默默地想侄兒你別怪我,長大後你就知道為叔的良苦用心了。
跟這樣的電視劇一對比,我相信小鮮肉版的《鐵道飛虎》應該會強出一些。丁晟是個還挺靠譜的導演,作品中規中矩,不温不火,卻從不出格,質量也紮實,特別是2015年的《解救吾先生》,讓人眼前一亮。新版當然要呈現一些年輕人喜歡的元素,以展現偶像明星們的存在感,這個無可厚非,只要能保證一部戰爭題材電影的厚重感,那就非常成功了。我支持偶像明星來演這類電影的另一個理由是,他們有足夠的粉絲號召力,能影響相當一部分年輕人或少年人走進影院,去接觸那段早已遠去的歷史,不必上升到對家國情懷感同身受的高度,若能讓年輕觀眾們在走出影院後,除了讚歎偶像,還能生出些想去了解那段歷史的衝動,就功德無量了。
對於電影本身,我還有個小小的建議,《鐵道游擊隊》有首著名的歌曲——《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導演如果想讓黃子韜唱的話,挺好,但別耍什麼饒舌RAP,一板一眼的好好唱,讓小觀眾們感受感受中國民謠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