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 清風匝地,有聲

林清玄 | 清風匝地,有聲
在日本神户港,我們把汽車開進“英鶴丸”渡輪的艙底,然後登上最頂層的甲板看瀨户內海。

這一次,我從神户坐渡輪到四國,聽説四國有優美而綿長的海岸線,還有幾處國家公園。四國是日本四大島中最小的一個島,並且偏處南方,所以是外籍觀光客較少去的地方,尤其是九月以後,天氣寒涼,楓葉未紅,遊人就更少了。

從前去四國一定要乘渡輪。自從幾條橫跨瀨户內海的長橋建成後,坐渡輪的人就少了。有很多人到四國不是去看海、看風景的,只是為了過橋。“鳴門大橋”是頗有歷史的,而新近落成的“瀨户大橋”則是宏偉氣派,長達十公里,聽説所用的鋼筋圍起來可以繞地球一圈半。許多人從四國來回,只為了看瀨户大橋粗大的水泥與鋼筋。於我而言,要過海,坐渡輪總是更有情味,人生裏如果可以選擇從容的心情,為什麼不讓自己從容一些呢?

“英鶴丸”裏是出乎想象地冷清,零落的遊客橫躺在長椅上睡覺。我在販賣部買了一杯熱咖啡,一邊喝咖啡,一邊倚在白色欄杆上看瀨户內海。瀨户內海果然與預想中一樣美,海水澄藍如碧,天空秋高無雲,圍繞着內海的青山,全是透明的綠。這海山與天空的一塵不染,就好像日本傳統的茶室,從瓶花到桌椅摸不出一絲塵埃。

在我眼前的就是瀨户內海了,我輕輕地嘆息着。

我這一次到日本來,好好看看瀨户內海是重要的行程,原因説來可笑,我在日本的書籍裏讀到了一則中國禪師與日本禪師的故事。

故事大意是這樣的:有一位中國禪師到日本拜訪了一位日本禪師,兩人一起乘船過瀨户內海,那位日本禪師曾到過中國學禪,親近過中國山水。

在船上,日本禪師説:“你看,這日本的海水是多麼清澈,山景是多麼翠綠呀!看到如此清明的山水,使人想起山中那長在清水裏的美麗的山葵花呀!”言下有為日本的山水感到自負的意味。

中國禪師笑了,説:“日本海的水果然清澈,山景也美。可惜,這水如果再混濁一點就更好了。”

日本禪師聽了非常驚異,説:“為什麼呢?”

“水如果混濁一點,山就顯得更美了。像這麼清澈的水只能長出山葵花,如果混濁一點,就能長出最美麗的白蓮花了。”中國禪師平靜地説。

日本禪師為之啞口無言。

這是禪師與禪師間機鋒的對句,顯然是中國禪師佔了上風,但我在日本書上看過這則故事後,卻沉思了很久。此中頗能看出日本人謙抑的態度,也恐怕是這種態度,才使千百年來,瀨户內海能保持乾淨,不曾受到污染。反過來説,中國人因為自許污水裏能開出蓮花,所以恣情縱意,把水弄髒了也毫不在意。

不僅是瀨户內海吧,在我的童年時代,家鄉有幾家茶室,都是色情污穢之地,空間窄小,燈光暗淡,空氣裏飄浮着酸氣、腐臭與黴味,地上都是痰漬。因為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學是茶室老闆的兒子,不免常常要出入。每次我都捂着鼻子走進去,走出來時第一件事則是深呼吸。當時頗為成年男子可以在那麼濁劣的地方盤桓終日而疑惑不已,當然也更同情那些賣笑的“茶店仔查某(茶室女人)”了。

有一次,同學的父親告訴我,茶室原是由日本傳來,從前中國台灣是沒有茶室的。我聽了就把鄉下茶室的印象當成日本茶室的印象,心想日本這個民族真怪,怎麼喜歡在下流的茶室裏不喝茶,卻飲酒作樂呢?直到第一次去日本,又到幾家傳統茶室喝茶。那次簡直把我嚇壞了,因為日本茶室都是窗明几淨、風格明亮,連園子裏的花草都長在它應該長的地方。別説是色情了,人走進那麼幹淨的茶室,幾乎一絲不淨的念頭都不會生起,口裏更不敢説一句粗俗的話,唯恐染污了茶盤。怪不得日本茶道史上,所有偉大的茶師都是禪師!

同樣是“茶室”,日本與中國台灣卻有截然不同的風貌,對照了日本禪師與中國禪師的故事就愈發令人感慨。由小見大,山水其實就是人心,要了解一個地方的人的性格,只要看那地方的山水就瞭然了。山且不論,看看台灣的水,從小溪、大河到湖泊、沿海,無不是魚蝦死滅、垃圾漂流、污油朵朵、浮屍片片。我每次走過我們土地上的水域,就在裏面看到了人心的污漬,想在這樣髒的水中開出一朵白蓮花,簡直不可思議。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多麼大的堅持!多麼大的自我清淨的力量!

我坐在瀨户內海的渡輪上,看到船後一長條純白的波浪,彷彿回到了中國禪師與日本禪師在船上對話的場景。在污泥穢地中堅持自我品質的高潔是禪者的風格,可是使污穢轉成清明則是菩薩的胸懷。要拯救台灣的山水,一定要從台灣的人心救起。要知道,長出蓮花的地雖然污穢,水卻是很乾淨的。

記得從前我當記者的時候,曾為了一個噪聲與污染事件去訪問一家工廠的負責人。他的工廠被民眾包圍,逼迫停工,他卻因堅持而與民眾對峙。他閉起眼睛,十分陶醉地對我説:“你聽聽,這工廠機器的轉動聲,我聽起來就像音樂那麼美妙,為什麼他們不能忍受呢?”我聽到他的話忍不住笑起來。他用一種很懷疑的眼神看着我,眼神裏好像在説:“連你也不能欣賞這種音樂嗎?”那個眼神我到現在還記得。

確實如此,在守財奴的眼中,鈔票乃是人間最美麗的繪畫呢!

聽過了肆無忌憚的商人的音樂,我們再回到日本的茶室。日本茶道名人紹鷗曾經説過一句動人的話:“放茶具的手,要有和愛人分離的心情。”這種心情在茶道里叫作“殘心”,就是在行為上綿綿密密。即使簡單如放茶具的動作,也要輕巧,有深沉的心思與情感,才算是個懂茶的人。

反過來,一個人和愛人分離的心情,若能如放下名貴茶具的手那麼細心,把訣別的痛苦化為祝福的願望,心中沒有絲毫憎恨,留存的只有珍惜與關懷,才是懂得愛情的人。所以茶道不昧流的鼻祖松平不昧説:“紅葉落下時,會浮在水面;那不落的,反而沉入江底。”

境界高的茶師,並不在於他能品味好茶,而在於他對待喝茶這個動作的態度,即使喝的只是普通粗茶,他也能找到其中的情趣。

境界高的人亦如是,並不在於永遠處在順境,而是不論順逆,都能用很好的情味去面對,這就是禪師説的“在途中也不離家舍”“不風流處也風流”。因此,我們要評斷一個人格調或韻致的高低時,要看他失敗時的“殘心”。有兩句禪詩:“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最能表達這種殘心,每一片有水的葉子都有月亮的映照,同樣,人生的每個行為、每個動作都是人格的展現。沒有經過殘心的昇華,一個人就無法有温柔的心,當然,也難以體會和愛人分離的心情是多麼澄清、細密、優美,一如秋深葉落的空山了。

從前有一個和尚到農家去誦經,誦經的途中聽到了小孩的哭聲,轉頭一看,原來孩子趴在地上,壓到了一把飯鏟子。地上很髒,孩子的母親就把他抱起來,順手把飯鏟子放在熱騰騰的飯上,洗也不洗。

於是,當孩子的母親請和尚吃飯時,和尚假稱肚子痛,連飯也沒吃,就匆匆趕回寺裏。過了一個星期,和尚又去農家誦經。誦完經,那母親端出了一碗熱騰騰的甜酒釀。由於天氣嚴寒,和尚一連喝了好幾碗,不僅覺得味美,心情也十分高興。

等喝完了甜酒釀,孩子的母親出來説:“上一次真不好意思,您連飯都沒吃就回去了,剩下很多飯,只好用剩飯做成一些甜酒釀。今天看您吃了很多,我實在感到無比安慰。”

和尚聽了大有感觸,為逃避髒飯鏟子,沒想到反而吃了七天前的剩飯做成的甜酒釀,因而悟到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們面對人生裏應該承受的事物時,不也是如此嗎?飯鏟接觸過的髒飯與甜酒,表面不同,本質卻是一樣的。所以,歡喜的心最重要,有歡喜心,則春天時能享受花紅草綠,冬天時能欣賞冰雪風霜,晴天時愛晴,雨天時愛雨。

好像一條清澈的溪流,流過了草木清華,也流過石畔落葉。它歡躍如瀑布時,不會被拘束;它平緩如湖泊時,也不會被侷限,這就是《金剛經》裏最動人心絃的一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我眼前的瀨户內海也是如此,我體驗了它明朗的山水,知道瀨户內海不只是日本人的海,而是眼前的海,是大地之海,超越了名字與國籍。海上吹來的風,呼呼有聲,在中國台灣林野裏的清風亦如是,吹滿大地,有南國的温暖及北地的涼意,匝地,有聲。

晉朝有名的女僧妙音法師,寫過一首詩:

風拂秋月,止水共高潔。

八風淨如如,何容業縈結。

“八風”是指風從東、南、西、北、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一起到,分不出是從哪裏到。靜聽,感受清風的吹拂,其中有着禪的對語。在步出“英鶴丸”的時候,我看見長在清水裏的山葵花是美麗的,長在污泥裏的白蓮花也是美麗的。與愛人相會的心情是美麗的,與愛人分離的心情也是美麗的。

只因為我的心是美麗的,如清風一樣,匝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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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證——第二回當代書家用印題跋展作品集》

2020年1月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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