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夢:讓詩歌與每一個生命都發生聯繫

趙曉夢:讓詩歌與每一個生命都發生聯繫

讓詩歌與每一個生命都發生聯繫

去年的大多數時間裏,我的身體都被一塊巨石壓着,只給血液留有位置,只給思索留有位置。那是怎樣的一塊石頭呢?

那是山一樣完整的石頭,就矗立在我家鄉重慶市合川區三江環繞的半島上,它有一個並不廣為人知的名字:釣魚山。其得名於一個美麗的傳説故事。相傳遠古時候合州地區洪水氾濫,災民聚集山上,雖躲過洪災卻挨不過饑荒,這時一位巨神從天而降,立於山頂一塊平整巨石上,從嘉陵江中釣魚以解一方百姓饑饉,人們感念巨神將此山命名釣魚山。從1240年南宋朝廷重慶知府彭大雅命甘潤在山上修築山寨,到1243年四川制置使兼重慶知府餘玠採納播州冉氏兄弟建議,依託釣魚山險峻地形和嘉陵江、涪江、渠江三面環繞的得天獨厚自然條件,修築釣魚城,歷經數年經營,成為餘玠“山城防禦體系”中的蜀口關鍵,勝過十萬雄兵。在隨後的36年,面對橫掃天下無敵手的蒙古帝國鐵騎,大小200戰鬥多場,這座城從未被攻破。尤其是1259年秋七月,成吉思汗之孫、蒙古帝國大汗蒙哥本人在釣魚城下“中飛矢而死”,正在歐亞陸所向披靡的蒙軍各部因爭奪可汗位置而急速撤軍,世界歷史在釣魚城轉了一個急彎。釣魚城被歐洲人譽為“東方麥加城”和“上帝折鞭處”,苟延殘喘的南宋王朝得以延續20年。用詩人、教授邱正倫的話説:“釣魚城是加蓋在世界史扉頁上的一枚圖章。”

就是這樣一座城,石頭一樣壓着我的心房。因為,我就在釣魚城下出生、長大,當年宋蒙兩軍交戰的“三槽山黑石峽”就在我家門口的龍洞沱瀝鼻峽。對我來説,釣魚城是學生時代春遊目的地,它是回鄉探親必經的指路牌,我熟悉它古老而又年輕的模樣,熟悉它的每一道城門每一個景點每一段歷史。對中國歷史文化而言,釣魚城無疑是一個重要符號,然而這樣一個寫滿英雄業績的文化符號,卻並不廣為人知。作為一個合川籍詩人,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來梳理它的精神脈絡、所藴含的精神資源,尤其是離開家鄉多年之後,在更深厚的積澱、更開闊的視野中反觀釣魚城及其歷史,能夠更好地發現它的獨特地位與價值。

熟悉的城一直都在。面對這座記錄歷史的文化遺蹟,如何用詩歌的形式講述歷史、講好釣魚城的當代故事?成為我的一塊心病,一塊被石頭壓着的心病。

只有書寫能最大限度滿足好奇心。於是我開始了長達十餘年有意識的準備,有關釣魚城、有關兩宋、有關蒙元的書籍與資料,收集了幾百萬字之多,書櫃裏的書碼了一層又一層,電腦裏的文件夾建了一個又一個,但那城人仍然在歷史的深處捂緊心跳,你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卻無法讓他們開口。

那些在歷史中隱身的人,我知道他們的名字,知道他們的軼聞趣事,但攻城——守城——開城,這麼一個並不複雜的環節,卻讓他們整整博弈了36年。至少兩代人的青春都曾在這座山上吐出芳華,至少兩代人的生死都曾在城牆上烙下血痕。天下很大,惟釣魚城這個彈丸之地讓人慾罷不能。

戰爭曠日持久,累及蒼生;我的寫作曠日持久,鬍鬚飄飛。不斷重頭再來的沮喪,在我和他們身上擰出水來。直到去年二月一個清晨的淋浴噴頭,將夜晚的疲憊洗去;直到一個人的模樣突然眉目清晰,將所有的喧譁收納,將所有的名字抹去。我忽然意識到,釣魚城再大也是歷史的一部分,那城人再多也只有一個人居住,他們再忙也不過只幹了一件用石頭釣魚的事。

圍繞一塊石頭釣魚!這是時代賦予他們的使命,也是他們自己在凋謝世道上的不堪命運。每個人都在釣魚,每個人都在被釣魚,成為垂釣者,成為魚,世道的起落容不得他們轉身。那些高與下、貧與富、貴與賤的身份,在石頭冷漠的表情裏沒有區別,也沒有去路與退路。他們可能是垂釣者,也可能是被釣的魚,身份的互換來得突然,可能白天是釣魚人,晚上就成為被釣的魚。石頭與魚的較量,人與石頭的較量,魚與人的較量,在合州東十里的釣魚山編織成一條牢不可破的食物鏈。

所有的糾結掙扎,所有的呼嘯滄桑,全都在這裏,把這個彈丸之地的時間塞得滿滿當當。滿滿當當的36年,對他們來説實在太短,短暫得只夠他們做一件事,一件釣魚的事。對後世的我們來説,36年是個遙遠的數字、漫長的數字,以至於我們要用760年的時間來咀嚼、來回味。

我曾經無數次登臨釣魚城,一直問着同樣一個問題:那是怎樣的一羣人呢?他們用36年的時間,圍繞一塊石頭釣魚或者被釣魚,絲毫不顧及歷史在他們的掙扎糾結中改朝換代,也不顧及客觀條件的一變再變,明知不可為而偏要為之,偏要單純地用力。無論是“上帝之鞭”蒙哥汗,還是“四川虢將”張鈺,他們無不與石頭擰巴,與自己擰巴。

蒙哥汗圍攻釣魚城受挫,本可以採納屬下建議,用一部分兵力圍城,主力繼續順嘉陵江、長江而下江漢與忽必烈匯合,但他沒有。他有帝王天生的驕傲和自信。驕傲和自信源於他那些輝煌既往。那些輝煌戰果讓他自信天下還沒有蒙古鐵蹄征服不了的城池。但現實的殘酷和無奈卻是,一個皇帝御駕親征竟然奈何不了一塊石頭,大軍受阻於一個彈丸之地,分明讓他感到臉上無光,分明讓他覺得勸説的人都在嘲笑他的無能。自己下不了台,他的命運只好下台。

18歲從軍釣魚城的陝西鳳州人張鈺,歷經戰火洗禮從一個小兵成長為一代名將,人稱為“四川虓將”。張珏坐鎮釣魚城幾十年的時間裏,不僅有一砲擊傷蒙哥的英雄壯舉,還多次粉碎蒙古兵的大舉進犯,收復附近多個山城,四川形勢一度好轉,保衞了南宋王朝的半壁江山。如此一個魁雄有謀善用兵的虎將,在任四川制置使兼知重慶府時,元兵圍攻重慶,拒絕投降,部將打開城門他巷戰力盡,回家欲取鴆酒自殺未果,以小舟東走涪陵路上又尋死未果,最後被元水軍擒獲,被關押兩年後死於安西趙老庵。文天祥得知張珏之死甚感嘆,作《悼制置使張珏》詩云:“氣敵萬人將,獨在天一隅。向使國不滅,功業競何如?”然而,今天能看到的史書,關於張珏之死法和死地疑點實在太多,記載也不盡相同。我想,這是因為他的掙扎和糾結,在誰都不會好好説話的混亂年代裏,沒人知道,也不會留下蛛絲馬跡。

歷史已成過去,我們只能無限地去還原它,而不能武斷地認為我們掌握的就是歷史。用今天流行的一句話説:有圖未必有真相。我寧願單純相信,性格決定命運,每個人都會有扭捏和擰巴的一面,人最難邁過的是自己那道坎。只是這不是一羣普通的人,他們站在歷史的緊要關頭,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會影響別人的命運,歷史的命運。

這些“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啊,實在太多!在江山改朝代的時間刻度上,我只選擇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九個人:蒙哥、出卑三、汪德臣、餘玠、王堅、張鈺、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輝,他們在起落的世道上,都曾有過大好前程,最後都被不堪命運葬送。

而我的書寫,不過是以詩歌的名義近到他們身旁,以他們的名義開口説話。讓我寬慰的是,作為當年戰場遺址的釣魚城至今保存較為完好,讓我的書寫有了憑據。隨着時間的推移,南宋一字城牆、水軍碼頭、范家堰南宋衙署等釣魚城古戰場遺址的考古發掘不斷帶來驚喜,深埋地下的歷史隨着記載時間的文物出土,不斷修正着人們對歷史的認知。它龐大的身軀讓我相信,面對侵犯,反抗不過是出於本能;它一直矗立在那裏,從未變節。

後人回望歷史,無法擺脱過後方知、自以為是的精明。重塑歷史,無疑會使歷史發生偏差,因為已經發生的歷史往往摻雜了後人太多的“私貨”,從而讓歷史在不斷重述中被誤解。每扒一次,真相就被灰塵履蓋一次,最終成為蠶繭裏的蛹。

我寫釣魚城,不是去重構歷史,也不是去解讀歷史。我要做的,就是跟隨歷史的當事人,見證正在發生的歷史。

説通俗一點,就是以詩歌的名義,去分擔歷史緊要關頭,那些人的掙扎、痛苦、糾結、恐懼、無助、不安、坦然和勇敢。讓詩歌與每一個生命都發生聯繫,用一句句詩行傾聽他們的心跳、呼吸和喜怒哀樂!感受到他們的真實存在,與他們同步同行,甚至同吃同睡。這樣可以最大限度還原他們的生活日常,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理解他們所有的決策和決定。

幸運的是,在去年九月,一個秋雨終於綿綿的夜晚,我生平第一部長詩、1300行的《釣魚城》終於寫完了。從正月初二開始動筆,到中途三次推倒性重寫,我寫完了這部長詩,終於穿越760年的時光,讓詩歌與那城人、那些生命有了一次隔空對話。我記得,那個夜晚,我終於睡了一回安穩覺。

但醒來的天空,依然在飄雨;醒來的身體裏,釣魚城的石頭還是沒能搬走。因為,在時間的長河裏,每個人都有一個城的故事,比如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比如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浩大的人與物,最後都歸於一個人、一座城。而城與人終結的地方,恰恰是詩歌的開始。所以,放下筆的身體裏,釣魚城的石頭還是沒能搬走。

趙曉夢詩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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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羊

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一樣

長風吹過兩千年的時空

在牧馬山的草間迴盪

一隻羊藏在冬天的身體裏

像一截不動聲色的接骨木

在雜草中收起嘴唇

張望我們每個人的表情

冬天把寒冷交給荒草,荒草

把體温交給山坡上的一隻羊

遼闊的原野,古風吹拂的山崗

即使飛機把山坡的睡眠搞丟

羊也得在草的挽留裏走完過場

我們每個人都可能在草的路上

遇到這隻羊。一隻吃草的羊

縮短了我們和藍天的距離

鳴沙必須讓翅膀停止尖叫讓風扶平沙豹起伏的胸膛在細浪欲盡的腳步裏傾聽落日從長河走來請尊重這片刻的真實被放大的草根植物

縫合沙豹疲憊的身體

握住炊煙的摺疊紙條遠山陰影的一個疏忽風逃離沙豹的眼敦煌最後的一滴淚啊在三十里外的月光下抽泣沿着秋天展開的弧線

彷彿感受到某種脈博的跳動在重新獲得嘴唇之前迎親的駱駝遞來故國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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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曉夢,1973年生,重慶合川人,現居成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華西都市報常務副總編。作品見於《人民文學》、《詩刊》等上百種報刊,入選20多種選本,獲獎60多個,著有代表作《釣魚城》,已出版《接骨木》、《時間的爬蟲》等詩文集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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