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寫寫我的小學老師。
因為很慶幸在少年時代能遇到這樣好的老師和學校。
上世紀70年代,某年7月,在呼倫貝爾“勝利小學”上完一年級後,我就隨父母姐姐哥哥一起搬來了北京。
想象中的北京是金光閃閃的,然而到了北京,趕上雨季,看到的是一片灰濛濛的世界。那時我們住在宣武區牛街伊斯蘭教經學院大院的宿舍樓裏,樓房是灰色的,四周的衚衕是灰色的,雨也是灰色的。感覺飲食水平也下降了一大截,牛奶不能隨便喝了,牛羊肉不能隨便吃了。最要命的是剛搬來北京10天,就趕上了地震,直接又從樓房搬進了地震棚。
好在童年總是充滿樂趣的。我們住的大院(俗稱“大綠包”,中央民族編譯局的宿舍)裏全是少數民族,各民族小孩混雜一起,很快就結成了團伙,開始跟院外教子衚衕裏的北京孩子打架。那些北京孩子可能也覺得奇怪,這大院裏怎麼忽然來了這麼多説話南腔北調的外地人?少數民族兒童的身體往往更壯,所以衚衕裏的北京小孩不久便被我們“打”服了。
9月,開學了,我就近上了“牛街一小”(牛街第一小學),走進教室一看,居然跟不少打過架的孩子共在一個班裏。
牛街一小緊鄰牛街禮拜寺,其實就用的禮拜寺的房子和院子,古色古香,非常美麗。
那時北京和呼倫貝爾的學制不一樣,北京是春季開學,我多蹲了半年學;後來北京又改為秋季開學,等於我又蹲了半年。
我在牛街一小的第一個班主任是唐老師,一位微胖但非常端莊的女老師,用現在的話形容應該是大家閨秀的感覺。唐老師教了我兩年語文。我那時候完全不愛學習,父母工作忙也不管我,我成了一匹脱繮的小野馬,整天玩。但因為多上了半年學,很多課程我已經學過了,所以更是有恃無恐,尤其是算數,隨便測驗和考試,我基本都是滿分。但我的語文可就太差了,唐老師要求我們寫日記,由於貪玩,我根本沒時間寫,所以經常胡亂應付幾句。
一天,唐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拿出我寫的一篇所謂“日記”,説這是全班最差的一篇作文。這篇日記前言不搭後語,錯字連篇,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羞愧。唐老師並沒有嚴厲批評我,而是跟我聊起了我的父母,記得唐老師大意説的是:你爸爸是作家,你媽媽在商務印書館做編輯,一家都是知識分子,可你寫的作文卻這麼差……她覺得不好意思把我的作文拿給我的父母看。
那次談話對我的打擊巨大。總之後來我好像變了一個人,開始想當一個好學生了,也開始認真地寫日記和作文了。在我的潛意識裏,似乎有了一種感覺:我寫的作文怎麼也不能給父親丟臉!
轉眼到了三年級,我的班主任換成了年輕的李傑老師。李老師做我們班主任前是學校的大隊輔導員,印象中的李老師有一雙特別精神的大眼睛。
一次課外勞動,李老師給我們留了作業,寫一篇勞動日記。我把勞動的過程記述了一遍,還加了一些從課外書中學來的形容詞。第二天上課,李老師説請兩位同學念一下他們的作文,兩人中居然有我。唸完作文,李老師還讓同學評論一下兩人誰寫得好。平時明顯是那個同學比我學習好很多,於是同學們都説那同學寫得更好。沒想到最後李老師卻説我寫得好,還表揚我在作文中使用了很多課堂上沒有學過的詞彙和語法。那次李傑老師的表揚對我激勵很大,我從沒想過我的作文可以作為“範文”被表揚。不久,北京市舉辦“中小學生讀後感作文比賽”,記得我當時是陪哥哥參加比賽,隨便寫了一篇就投了稿,沒想到幾個月後接到獲獎通知的卻是我,我居然得了二等獎,有點天上掉餡餅的感覺。那次比賽的規格現在看真的很高,給我們頒獎的是冰心和陳伯吹老先生。
和李傑老師一起來我們班的還有教算數的丁老師,丁老師歲數大些,也更嚴厲些,第一堂課就把我們都震住了,每一個同學都清楚要是被她批評了可能就沒好果子吃。不過好在我那時居然是算數成績更好,考試或者測驗,我經常10分鐘就答完了,開始丁老師不相信也不喜歡我這種做法,但時間長了,我逐漸感覺到丁老師對我態度的轉變,有時我答完題,她甚至直接打分,然後讓我替她監考。那時候我還經常自作聰明地發明一些算數方法跟丁老師討論,丁老師總是耐心地戳穿我的幼稚想法。
四年級,我開始迷戀武俠小説。那時還沒有金庸,我看的是《水滸傳》和《三俠五義》。一天上算數課,我坐在最後一排,想起還沒看完的《水滸傳》的某一章節,於是悄悄拿出書放腿上看。由於看得太入神,竟然不知道丁老師已經走到了我的身邊。丁老師盯着我,什麼也沒説,伸手翻了一下書的封面,見是《水滸傳》,輕輕對我説了句:下課來我辦公室。然後就走回講台繼續講課。
後半堂課我基本是在煎熬中度過的,彷彿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我想象着,去了丁老師辦公室會是一個什麼結果?我怎樣承認錯誤才能讓丁老師原諒?
下了課,我磨磨蹭蹭來到丁老師辦公室(其實是老師們的公共辦公空間)。丁老師已經坐在辦公桌後面了,平時就非常嚴肅,今天臉色更加陰沉。我走過去剛要説什麼,丁老師已經從抽屜裏拿出一本書,臉上忽然露出笑容,説:“你喜歡看書,我送你一本書。”本來準備迎接暴風驟雨般的批評,實際卻是如此大的翻轉,我呆站在那裏,半天沒反應過來。當時的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向嚴厲的丁老師那天不僅沒有批評我,還送我書,還是《怎樣寫好作文》,可她是算數老師啊。
當然,那天以後,我再也不敢在課堂上看小説了。
▌ 圖左:李傑老師;圖右:丁老師
轉眼要小學畢業,準備考初中了,最難的是填志願。牛街一小那時候每年畢業能考上重點中學的寥寥無幾。當時宣武區最好的中學是北師大附中,那也是北京市最好的中學之一,幾乎每年都出高考狀元。“師大附中”於我而言就像遙不可及的天堂。和家裏商量了幾天,我在報考志願上填上了“北京十四中”,宣武區重點。
交上報考志願的當天,丁老師忽然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為什麼不報師大附中?我説不敢報,肯定考不上。丁老師有點生氣,説:誰説你考不上?你肯定能考上!你一定給我報師大附中!
於是我把第一志願改了。一個月後,我真的以198分(算數100、語文98)的總成績考進了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那種感覺真像做夢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李傑老師和丁老師真是很好的教學搭檔,她們一柔一剛,正直而善良。人生遇到她們這樣的好老師,我是多麼幸運!
已經很久沒有李老師和丁老師的音訊了,也太久沒去看望她們了。
如今,當年的牛街一小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唐老師、李傑老師、丁老師,您們都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