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秦國一統江山。
嬴政已經39歲了。
在21世紀,39歲還不到中年的標準線,那時已經是老年的門檻,再過一年,他就可以自稱老夫。
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時間顯得特別寶貴。
面對亙古未有的大一統江山,秦始皇專門設立了全新的制度。
為了體現宏偉的功業,他以“皇帝”取代“秦王”,並且廢除諡法,不允許後人評論皇帝的功業。
五德輪迴中,秦國屬於水德。
秦始皇讓所有官員都穿黑色衣服,城牆上懸掛黑色旗幟,物品規格以“六”為標準......六寸冠、六尺道路、六匹馬拉車。
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需要和舊時代切割。
其他人並沒有如此宏大的氣魄,他們覺得某些舊時代的東西有必要保留。
丞相王綰就説:“燕、齊、楚國太遠了,不如分封藩王吧。”
王綰的建議得到很多人附和。
秦國實在太特別了,一點都不符合成功學的要求,從來都沒有人這麼做過,到底能不能成功,他們真的心裏沒底。
秦始皇的本意是不分封,但是大臣的意見如此統一,自己也不能親自下場撕逼吧,就讓大臣討論一下。
結果一點都不意外,大家都給王綰點贊。
只有一個人例外。
他是廷尉李斯。
李斯在朝堂上説:“周朝倒是分封子弟,可是血脈關係疏遠後照樣打仗,也沒什麼用。如今好不容易統一,要不就算了吧。”
等的就是你。
李斯是秦始皇的親密戰友,每句話都是秦始皇想要的,於是馬上站出來:“李斯同志説得對,我們不要分封。”
得嘞,從此以後再沒人提這件事。
秦始皇也專心投入熱火朝天的建設中,不斷為秦國的發展大計添磚加瓦,什麼到處巡遊、泰山封禪等等。
但是這件事透露出一個問題:
很多人不認同以法家為主導的新制度,反而認同舊時代的舊制度。
換句話説,他們並不認同秦始皇的變革。
這個問題看起來並不嚴重,秦始皇和李斯已經擺平了,可平靜的湖面之下依然暗流洶湧,並且在某種程度上,秦國因此而分裂。
後面的很多事情,都與此有關。
二、
公元前213年,暗流湧現。
秦始皇在咸陽宮大擺宴席,請朝廷大臣吃飯。大家吃好喝好,玩的很開心,僕射周青臣出來拍馬屁:
“秦國當年又窮又弱,還是陛下厲害,帶領我們打敗關東諸侯,才有了富強的秦國,為陛下點贊。”
秦始皇仰天長笑。
臉上的皺紋,掩飾不住內心的得意。
可博士淳于越出來唱反調:“當年的周朝有諸侯國做為幫手,陛下的兒子卻是匹夫,如果有大臣謀反,怎麼辦呢?”
還是開國時的議題,大家都沒有忘記,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謀求表達自己的主張。
那麼秦始皇是什麼心理?
我們不妨分析一下。
自從商鞅變法之後,秦國就沒有分封的説法,而是力求大權急中於朝廷,充分調動資源來兼併諸侯。
這是一種法家思潮,有存在的基礎和必要。
秦始皇就是朝廷集權的支持者,他想把這套模式運用到天下,建立一個與眾不同的新帝國。
新帝國不僅統一土地,也統一了文字、度量衡、道路,讓天下的文化、貿易、交流都沒有任何障礙。
軟件和硬件都得到統一,才叫大一統。
而且沒有諸侯國的存在,連百年後的潛在隱患都消除了。
這麼好的事情,為什麼很多人不理解?
秦始皇想不通。
他已經47歲了,在那個年代屬於正常死亡年齡,眼看時間不多,畢生理想卻依然不能實現,如果把收尾工程交給下一代,他們行嗎?
秦始皇不由得有些焦慮。
他想在有生之年讓理想落地,再不濟也得打好基礎,讓下一代沿着他的道路前進,如果重新回到舊時代的老路,他認為自己是歷史罪人。
秦始皇的站位很高,已經看清楚時代走向。
他知道以後是大一統的時代,過去的分封已經落伍了。在地廣人稀的周朝,諸侯國可以安分幾百年,可人口繁盛的秦帝國,又能安分幾年。
更何況,希望分封的人有私心。
他們的分封只是藉口,用來撕開法家大一統的鐵幕,真實目的是通過分封制引入儒家,重新改造秦帝國。
經過改造的秦帝國,只會是周朝的翻版。
什麼變法、諸子、統一......全部成為鏡花水月,春秋戰國的一切探索,都將變得毫無意義,秦國戰士的鮮血也白流了。
所以分封事小,背後的圖謀甚大。
這是兩條路線的鬥爭。
或許淳于越、王綰根本沒有這種心思,他們只是覺得新物種太陌生,想遵循歷史慣性而已。
可秦始皇卻能推理出日後的變化。
他絕不允許有人開歷史倒車,趁自己的身體還可以,用最後的時間做最後的搏鬥吧。
和他一起戰鬥的,依然是李斯。
三、
那時,李斯已經成為丞相。
他站出來反駁淳于越:“陛下創建大業,不是你們能理解的,再説三皇五帝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根本沒有可比性。”
“時移事異,什麼年代做什麼事。”
“如今的學者都喜歡厚古薄今,讓老百姓無所適從,一定要禁止,不能讓他們妄議朝政。”
“除了秦記,其他諸侯國的史書都燒掉,不是專門的學者,也絕不允許私藏詩書,只留下醫學和種地植樹的技術類書籍。”
秦始皇:“什麼都不説了,照辦。”
這就是焚書事件。
皇帝和丞相親自下場,進行一場文化清理運動,希望在文化領域也能實現大一統。
他們只留下秦國史書,其他的諸子百家和詩書,只能在咸陽圖書館存一套,民間好好生產就行。
站在秦始皇和李斯的立場,可以理解。
如果不消除人們心中分裂的種子,大一統始終流於表面,只要有合適的機會,帝國就面臨分裂的危險。
而學者妄議朝政,則會消解朝廷的聲音。
民間百姓的文化水平不高,不可能看清時代的轉折點,他們只關心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一旦學者用利益煽風點火,百姓很可能就會站在朝廷的對立面。
為了朝廷大計,只能讓學者閉嘴。
不僅不允許亂説話,連書都不能看,徹底消除文化界的不安定因素,等下一代人成長起來,新帝國的新制度就落地了。
如果百姓想學習法令,也要以吏為師。
他們學習法令之後,可以幫助官府治理地方,也可以成為幹部隊伍的後備軍,大大擴充了帝國的執政基礎。
這是秦始皇和李斯的想法。
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只是在特定的歷史進程中,他們做出的選擇。
當然,天下的書也不是都燒了。
所有經典書籍都在咸陽有備份,只是隨着項羽焚燒咸陽,那些書籍也全部付之一炬。
“大火三月不熄”,飄蕩着一股竹簡味。
四、
在帝制國家中,有一個特點是家國一體。
朕即天下,天下即朕。
由於權力集中於皇帝,導致皇帝的一舉一動都會對帝國產生影響,不論歌頌或者批評,凡是涉及皇帝,就會涉及帝國。
周朝不是這樣的。
周朝是分封制諸侯國,諸侯國之下又有擁有城池的士大夫,如果百姓不滿意,只會反對士大夫,根本不會找國君的麻煩。
士大夫有意見,才會向國君申訴。
這樣的層級管理,讓周天子高高坐在王座上,既不用管天下事,天下也沒人理他。
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所有的麻煩,都在士大夫的層級消化。
可秦帝國不一樣。所有的官員都是秦始皇派出去的,那麼闖禍之後,當然是秦始皇來背鍋。
如果秦始皇做錯事情,直接批評的也是他。
但皇帝不能被批評,由於大權在握,皇帝就是國家的形象代言人,一旦皇帝受到批評,豈不是國家也有問題?
家國一體,需要皇帝成為聖人。
秦始皇是聖人,也是人。他希望能夠長生不死,就讓術士煉仙丹、找仙藥,為此耗費大量人力物力。
可找了很多年,依然沒有找到。
這件事本來就不可信,術士只是編故事,向秦始皇騙取財富和地位,眼看謊言要被戳破,有兩個術士就跑了。
他們在逃跑之前還吐槽:
“始皇帝太過分了,大權獨攬不給別人機會,這樣的人怎麼配長生呢?”
看看,還要給自己找台階下。
這就屬於騙秦始皇的錢,還罵秦始皇是傻逼......事情傳到耳中,他頓時感覺自己是被人戲耍的二傻子。
“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
這句話才是秦始皇的心聲,你仔細品。
他心疼的不是錢,而是被術士誹謗,讓自己的名聲受損......皇帝無德,那秦帝國算什麼,時間久了,人心動搖。
用現代術語説,這是歷史虛無主義。
於是,秦始皇派人審核咸陽的“諸生”,包括術士、學者、學生等等,最後查出誹謗過皇帝的,有460多人。
為了懲戒後世,他們被坑殺於咸陽。
所謂的“坑儒”不是坑殺儒生,而是誹謗秦始皇的人,其內核則是家國一體的帝制禁臠。
歸根結底是秦始皇大一統的補丁。
五、
秦始皇怎麼都不會想到,寄予厚望的長子扶蘇,居然也是另一條路線的人。
心碎了。
本來希望下一代能夠堅定的走下去,等到成長於新時代的年輕人成為主流,也就沒有人會懷念戰國諸侯。
可接班人被和平演變了。
扶蘇説:“諸生都是孔子的門徒,陛下卻嚴懲,天下人怎麼會安心呢?”
看出來了嗎?
扶蘇只是拉攏和放縱,並不存在引導和改造,讓世人的觀念向大一統靠攏,而是先穩定再説。
話説回來,穩定只是暫時的穩定,問題依然存在。只不過把爆發的時間延遲,或者堅信後代更有智慧。
扶蘇不知道老父親在幹什麼。
他被派往上郡,做蒙恬的監軍。
從此以後,扶蘇就不再是帝國的接班人,只是失去寵愛的皇子。
新的接班人在2年後出現。
那年,50歲的秦始皇出巡,丞相李斯陪同,少子胡亥也想出去見見世面,秦始皇答應了。
既然可以跟隨在父親身邊,可能平時也頗受寵愛,要不然的話,不可能在秦始皇面前撒嬌。
打個比方。
你和父親的關係不好,他出門旅遊的時候,你會求帶嗎?根本不可能,恨不得他出去多玩幾天才好。
反而是關係好的孩子,才會撒嬌求帶。
胡亥就是受寵愛的孩子,所以才會在秦始皇出巡的時候,希望跟着父親見見世面,或許秦始皇也在刻意培養胡亥。
他有那麼多兒子,為什麼寵愛胡亥?
因為胡亥的學歷和專業。
胡亥是跟隨趙高學習獄法的,相當於法律專業中的監獄法,屬於秦國最根正苗紅的專業。
一般來説,學生不會違反本專業的知識。即便別人再怎麼吐槽,那也是自己的親孃,只能自己罵,不能別人説。
而且胡亥是年輕人,具備可塑性。
他還沒有成熟定性的世界觀,也沒有被分封復古的舊思想污染,秦始皇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塑造。
或許在他心中,胡亥才是合適的接班人。
最終秦始皇死在沙丘,再也沒回到咸陽。李斯和趙高替他寫下遺詔,立胡亥為太子,並且賜死蒙恬和扶蘇。
這裏又有一個疑問。
官場沉浮多年的李斯是老油條,怎麼可能被資歷尚淺的趙高欺騙呢?答案只能是,李斯也看中胡亥。
李斯和秦始皇都希望,法律專業出身的胡亥能堅守法家,把大一統的宏大事業進行到底。
但他們都不會想到,年輕的胡亥居然不成器。
六、
世事如此詭異。
秦始皇希望大一統千萬要堅持、法家千萬不能輸、胡亥千萬要成器,結果什麼都沒有得到。
李斯心心念唸的功成名就,也沒有圓滿的結局,一把鬼頭刀斬斷所有幻想,只能看着黃狗和故鄉逐漸遠去。
趙高想要的權勢滔天,輸給子嬰的偽裝。
子嬰多麼渴望重振江山,卻不得不親眼看着劉邦兵臨城下,他只能帶着玉璽素服跪迎,宣告江山易主。
這是一場活脱脱的悲劇。
在歷史的進程中,他們都沒有做錯,只是輸給了人心。
人心如水。
平時看起來不起眼,一旦聚集起來卻有滔天的力量,而且水不可逆,只能順勢引導,只要時間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可秦始皇缺的就是時間。
不過把時間線拉長看的話,法家沒有輸,大一統堅持住了,秦帝國的內核也留存着。
這麼看,又是一場喜劇。
孫中山先生説:“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誠如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