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蜀漢而言,建興十二年(234年)的秋天顯得格外蕭瑟。此前,從五丈原傳來噩耗,率軍北伐的丞相諸葛亮病重,命在旦夕。尚書僕射李福奉劉禪之命,星夜兼程,趕來探望。
噓寒問暖一番後,李福辭別諸葛亮。可沒過幾天,又折返回來,只因他此行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詢問孔明本人,在其百年之後,誰可繼承大任。
諸葛亮瞭然,説出早已想好的兩個名字,蔣公琰、費文偉,這兩個人可相繼接任。蔣公琰,即蔣琬,費文偉,即費禕。李福又問,費禕之後,誰可繼之。諸葛亮閉口不答。
八月,諸葛亮病情惡化,撒手人寰,蜀漢的一個時代結束。他走了,留下“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的政治路線,還有“北定中原,興復漢室”的未竟事業。
諸葛亮治蜀12年,續結吳好、平定內亂、務農殖穀、峻刑重法,給蜀漢留下了寶貴的財富,而他臨終時的人事安排,更使國家得以維持穩定,在隨後30年仍舊爭雄一方。
蔣琬、費禕,以及他們的得力助手董允,都是諸葛亮常年培養的得力干將,這三人為延續蜀漢國祚通力合作。蜀中百姓感念他們為蜀地繁榮做出的貢獻,將諸葛亮和蔣、費、董三人稱為“四相”(四英)。
蔣琬是蜀漢集團荊州系的老幹部。赤壁之戰,一把火燒卻了曹操一統天下的夢,也造就了戰後曹、劉、孫三分荊州的格局,劉備先後奪取武陵、零陵、長沙、桂陽等荊南四郡。
就在這時,零陵郡湘鄉(今湖南省湘鄉縣)人蔣琬慕名來投,他從年輕時就是鄉里有名的知識青年。
建安十九年(214年),劉備平定蜀地,任命剛來不久的蔣琬為廣都縣令
某天,劉備出巡到廣都,見這蔣縣令新官上任,非但不理政務,還喝得爛醉如泥,頓時怒火中燒。“我給你發工資,你居然吃白飯”,一想就來氣,要把蔣琬下獄處死。同行的諸葛亮一看劉備發火了,趕緊勸諫:
“主公啊,蔣琬是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他主政是以安民為本,不搞面子工程那些虛的,望您明察。”
衝動是魔鬼,又有諸葛亮做擔保,劉備冷靜不少,蔣琬保住一命,僅被免官,不久,調任什邡縣令。
因為這茬兒,劉備記住這個人了,我看你小蔣骨骼清奇,將來必成大器。幾年後,劉備進位漢中王,將蔣琬調到了中央。
諸葛亮執政時,蔣琬備受重用,官至丞相長史,負責北伐期間的的後勤任務。諸葛亮曾稱讚道:“蔣公琰忠心報國,寬宏雅量,應當是能與我共同興復漢室的人啊。”同時密表劉禪:“如果臣遇不幸,軍國大事可以全權交給蔣琬。”諸葛亮對蔣琬的信任可見一斑。2
蔣琬和諸葛亮同為蜀漢官員荊州系的代表,而費禕、董允則是益州系“東州士”的代表。
所謂“東州士”,就是東漢末年由荊襄、中原等地逃到蜀地避難的一個士人羣體,據常璩《華陽國志》載:“時南陽、三輔民數萬家避地入蜀,焉恣饒之,引為黨與,號東州士。”這些人才,很多在劉備入蜀後前來歸附。
費禕,江夏人,年少喪父,跟着叔父費伯仁過日子。費伯仁和益州牧劉璋攀上親戚,於是帶着小費禕由荊州入蜀。
董允,出生於荊州南郡,祖籍江州,時值天下大亂,其父董和舉家西遷,回到蜀中,得到劉璋重用。
這兩人是發小,年輕時共同聞名於蜀中,難分伯仲,人們也常將此二人作比較。
有一回,客居蜀地的名士許靖喪子,董允與費禕想出席葬禮。於是,董允向父親董和請求車駕,董和家裏沒有勞斯萊斯,只給董允和費禕派了一輛鹿車。鹿車是一種輕便簡陋的小車,可由一人推行。董允見狀,面露難色,費禕卻不以為意,從容上車。
到了許靖府上,董允見來賓坐的都是豪車,相比之下自己真寒磣,臉上一個大寫的“窮”字,心情更不好了,費禕呢,依舊泰然自若,光彩照人。
回來後,乘車人把所見所聞告訴董和。董和也不護短,對兒子説:“我以前一直覺得你和費文偉優劣難別,現在,我知道你的不足之處了。”言外之意就是,董允德行不如費禕。
劉備入蜀後,費禕、董允俱被起用。章武元年(221年),劉備稱帝,立劉禪為太子,董允與費禕同為太子舍人,此後長期在中樞,為諸葛亮所重用。建興三年(225年),諸葛亮平定南中,班師路上,朝中眾臣數十里外夾道歡迎,而諸葛亮唯獨請費禕上來同坐一車,眾人不禁對費禕刮目相看。
諸葛亮初次北伐時,上《出師表》,特別強調:
“侍中郭攸之、費禕、侍郎董允等……斟酌規益,進盡忠言,則其任也。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諮之,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
他懇請劉禪要親賢臣遠小人,如果董允、費禕等不能建言獻策,沒有“興德之言”,應將他們治罪。3
蜀漢後主劉禪在位期間,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223—234年,由諸葛亮輔政;234—253年,蔣琬、費禕執政;253—263年,奸臣陳祗與黃皓得勢。
其中,蔣琬與費禕連續執政長達十九年,幾乎佔了蜀漢歷史的一半,他們治蜀的功績不遜於孔明。
諸葛亮病逝後,劉禪採納他臨終的建議。蔣琬被任命為尚書令,領益州刺史,後又遷大將軍、大司馬,開府治事。
所謂開府,就是建立府署,自選僚屬,這是少數高官享有的特權。錢穆先生曾在其名著《國史大綱》中提出一個 “二重君主觀念”的概念,是指東漢末年以後形成的政治格局,皇帝與臣民是第一層君臣關係;有權開府的官員與所徵辟士人則形成第二層君臣關係。
宰相開府意味着可以培育自己的政治勢力,可見,此時蔣琬的權勢不亞於當年的諸葛亮,而且他明察善斷,虛懷若谷,有孔明之遺風。
針對軍事,蔣琬主張守邊為主,以靜制動。為此,他將北伐大本營由漢中移至涪縣,這裏水陸通達,進攻退守,並大膽提出沿漢水、沔水東下,攻取魏興、上庸的計劃。
針對內政,蔣琬重視農田水利,與民休息。他不再發動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大大減輕民眾負擔。
針對人才,蔣琬看重部下能力,不拘小節。
東曹掾楊戲是個直腸子,為人直爽,不喜歡溜鬚拍馬,從不無緣無故講別人好話。蔣琬有時與他談話,也被無視。有好事者意欲從中挑撥,對蔣琬説:“府中的楊戲官不大,架子卻不小,竟然連您都愛答不理。對上司如此傲慢無禮,難道不應該治罪嗎?”
蔣琬卻説:“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表面上順從,背後捅刀子,這才是我們要引以為戒的。楊戲若是無端讚賞我,肯定不是出於他的本意,若是有理反對我,那説明我確實不對。他這樣默然不答,説明他真是個爽快人啊!”
另一個官員,督農楊敏,曾惡意中傷蔣琬,公開説:“蔣公琰辦事糊塗,實在不如前人。”有人將此話告訴蔣琬,覺得應該以此治楊敏的罪,可是蔣琬説:“我確實不如前人,楊敏説得好啊。”後來楊敏犯罪入獄,大家都以為楊敏必死,但是蔣琬依法處置,沒有藉此機會報復,其寬宏雅量如此。4
在蔣琬的執政下,蜀漢君臣和諧,國力恢復,很快就從諸葛亮逝世後遠近危悚、人心惶惶的困境中走出來。
此番成就離不開費禕的輔佐,蔣琬以穩重嚴整見長,費禕則以敏捷幹練著稱,兩人性格迥異,出自不同派系,卻同是諸葛亮欽定的繼承者,能夠優勢互補,和衷共濟,每遇大事,一定在一塊仔細協商
蔣琬任大將軍時,費禕代蔣琬為尚書令。延熙二年(239年)蔣琬進位為大司馬,四年後,費禕升遷大將軍,錄尚書事,二人相輔相成。
延熙九年(246年),蔣琬去世後,費禕全盤接手,延續休養生息的政策,對堅持北伐的姜維予以牽制,以至於讓姜維所統帥的軍隊常兵不滿萬,在北伐戰場上難以施展拳腳。這樣的安排利大於弊,畢竟蜀漢國力有限,實在難以與曹魏抗衡。
僅從人口上分析,有學者估算,魏蜀兩國初建的黃初二年(公元 221 年) ,魏國人口 103 萬户,682.萬人,約佔三國總人口的 60?bsp;;蜀漢 20萬户,132 萬人,佔三國總人口的 12?bsp;。兩者相差懸殊,因此,費禕死後,姜維興兵北伐,依舊徒勞無功。
費禕“識悟過人”,應付軍國大事效率極高, 看文件時只要用眼睛掃一遍就能很快知道文章大意,事半功倍,且過目不忘。他平時只有早晨和傍晚上班,其餘時間用來接見來賓,吃喝玩樂,業餘時間還很喜歡和友人下棋。他娛樂的時候心無旁騖,工作之時全身心投入。
董允擔任費禕副手時,也想過學老朋友的樣子,輕鬆處理政務,但不到十天就全亂套了。董允對此十分感嘆:“人與人的才能有時候竟相差如此懸殊。我用一整天來處理政事都覺得時間不夠,遠遠不及費文偉那麼輕鬆啊。”5
與蔣琬、費禕齊名的董允長期擔任他們二人的助手,官至侍中、尚書令。不同於蔣、費二人獨當一面,總領一國,董允的職責主要還是勸諫蜀主劉禪,繼承了諸葛亮“家庭教師”的職務。
董允在時,每每彈劾劉禪身邊小人,義正言辭,很有威懾力,深受劉禪寵愛的宦官黃皓不敢為非作歹,見了董允只得唯唯諾諾。
而劉禪好的不學,就愛拈花惹草,曾想要廣採民間美女以充後宮。眾臣皆不敢多言,只有董允仗義執言:“自古以來,天子的后妃之數不過十二, 如今您已是嬪嬙滿室,不宜再選民女進宮。”劉禪不得已放下架子,請董允通融一下。董允絲毫不退讓,就是不給劉禪面子。劉禪執拗不過這個老頑固,只好放棄。
延熙九年(246年),董允病逝,代替他為侍中的陳祗為人奸佞,與宦官黃皓互相表裏,禍亂朝政,沒有了董允的監督,劉禪也徹底放飛自我了。
就在劉禪顧着花天酒地,宮廷內部烏煙瘴氣時,國家支柱也轟然倒塌。董允去世七年後,熱衷於娛樂活動的費禕嗨過頭了,在與僚屬舉行歲首大會,慶祝新年時,一個叫郭循的官員趁費禕酒醉,拔劍將他刺死。
這個郭循,本是魏人,投降蜀漢不久,人心未附,甚至,可能本身就是間諜。“寬濟而博愛”的費禕肯定沒有想到自己身邊居然隱藏着這麼大的禍患。
一代名臣,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
費禕遇刺身亡後,蜀漢再無賢相,蜀漢的日子也差不多到頭了。
豁達開朗的費禕“雅性謙素,家不積財”,他的兒子們布衣素食,出門沒有車馬相隨,不仗勢欺人,與尋常人家無異。
剛正不阿的董允是《三國志》中鮮有的“子不繫父,可別載姓”的人物之一(正史中常把子孫後輩的事蹟記載在父祖兄長的事蹟之後,合為一傳,但陳壽將董允獨立成傳),被他打壓多年的黃皓在魏軍進軍成都後,還想向鄧艾行賄,意圖東山再起,被鄧艾下令處死。
臨危受命的蔣琬繼承孔明大志,深受世人愛戴,263年,鍾會率軍伐蜀,還特地致書蔣琬之子蔣斌,聲稱要親自去蔣琬墳上祭拜。
可是,無論是一心北伐的諸葛亮,還是力主休養生息的蔣琬、費禕、董允,都阻止不了蜀漢的滅亡。成都身死日,漢將有餘哀。該走的留也留不住。
蜀漢四相皆受命於國家危難,奮力挽救國之頹勢,盡忠職守,治國三十載,為延續蜀漢國祚殫精竭慮。而今世風日下,有的時候,有關部門若監管不力,連個疫苗都做不好,但願當下能有更多如蜀漢四相這樣稱職的官員存在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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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作耀:《諸葛亮治蜀論》,《學術研究》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