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是初一轉到我們學校的,初二就退學了 | 趙霞

紅玫是初一轉到我們學校的,初二就退學了 | 趙霞

                    圖/新華社                       

紅玫是初中一年級的時候轉到我們學校的。

她們鄉里原來有自己的中學,因為生源減少,統一合併到鎮中。插班的一共五六個初一學生,分到我們原有的兩個班級,紅玫是其中最出挑的一位。

第一天報到,她站在大家面前,落落大方地介紹自己,聲音婉轉動聽。她的眼睛有點細,笑起來彎成好看的兩枚柳葉,眼眸裏面水波盪漾。她説話也不一樣。我們剛入學那會兒,同學間相互介紹的儀式,都是照着程式把姓名愛好趕緊報完,溜下講台。紅玫卻有播音員主持節目一樣的從容自若。她輕側着頭,微笑着,一字一字地講,而不是像我們大多數人説得一團囫圇。介紹末了,她還洋氣地加上一句,“請大家多多關照”。哇,把我們都看呆了。

紅玫和插班進來的另一個女生,都是高個子,老師安排她們坐最後一排。下了課,忽然男生們都往教室後面跑。大家都知道為了什麼,又都不好意思説什麼,有一搭沒一搭地鬧來鬧去。紅玫也不惱,笑吟吟地跟他們聊天,什麼都敢聊。她大大方方地,男生們倒也坦蕩起來。

我們學校有個非正式的聯誼傳統,偶爾沒有正課,老師讓不同年級的同學擠在一個教室裏,大家即興表演娛樂。有一天,正在上體育課,忽然下起大雨,體育老師指揮我們奔到廊下避雨。正遇上初二年級的一個班也上體育課。兩個老師一合計,雨天反正不能外出活動,索性把兩個班級合在一起,來場小聯歡。大家在教室裏坐定,每個班輪流出節目。初二班的一個男生唱了《金瓶似的小山》,高音結束時,大家一齊鼓掌。輪到我們班,老師指名叫我先唱,大概因為他知道我是音樂課代表。我唱的是“天上的雪,悄悄地下,路邊有一個布娃娃……”。到了第二輪,紅玫從教室後面笑吟吟地站起來,説:“我給大家唱一首小虎隊的《愛》……”話音未落,男生們都吹起口哨來。那會兒上初中,我們哪敢提愛不愛的,連想一想都臉紅。口哨聲還在,紅玫已經認真地唱起來。她唱得清越悠揚,每個轉音處的光滑圓潤,聽得教室裏一片安靜。唱完了,我們都使勁鼓掌。

六一節到了,按照慣例,每個班要出一到兩個節目參加鄉里的演出,還要比賽評分。紅玫能歌善舞,老師便把節目的準備工作派給她。選曲目時,我們嘰嘰喳喳討論的還是《讓我們蕩起雙槳》《魯冰花》之類的兒童歌曲。紅玫一揮手,定的是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她在錄音機上把磁帶倒好,教我們怎樣抬頭挺胸,踏着“天地悠悠”的節奏走舞步。到了演出那天,我們都穿着白襯衫,黑踏腳褲,從禮堂舞台的兩邊點着步出來,自己也覺得好看得不行。

那天壓軸的是紅玫的獨舞。這些天,她把剛放學的時間都用來給我們排舞了。這支獨舞,她一直是一個人在練習,我們從沒有看見過。演出報幕過後,音樂響起,她一身裙裝,輕舞出場。那時我們已表演完畢,坐回到觀眾席上,一齊望向那個在舞台上輕盈旋繞的身影。伴奏的音樂對我來説是陌生的:“我曾走過許多地方,把土撥鼠帶在身旁,為了生活,我到處流浪,帶土撥鼠在身旁。”歌曲裏的一點點莫可名狀的温柔和憂傷,都縈繞在她軟軟的腰肢和手臂間。許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是歌德的詩,貝多芬的曲子,淡淡的節奏和旋律,聽過了,卻好像永遠也忘不掉。

紅玫是那天全場惟一的獨舞,最後拿了比賽的二等獎。演出過後,全校都知道了她的名字。課間休息,不時會有初二初三的男生到我們教室外面晃盪,有的還吹起口哨。漸漸地,紅玫跟這些高年級的同學也熟絡起來。

那些日子,我們好像也忽然開始長大。女孩子們哼起了“苦澀的沙 吹痛臉龐的感覺”。我的同桌住在學校附近,家裏有不少流行歌曲的磁帶。她邀我們一起去她家聽歌。偶爾,她會拿出一盤空白磁帶,教我們自己錄歌。錄完了,我們一遍遍地回放,聽着自己的聲音從錄音機裏神奇地傳出來。我跟紅玫,我坐第一排,她坐最後一排,本來離得遠。現在因為一起唱歌跳舞,又一起聽歌錄歌,漸漸熟悉起來。

有一天,她把我拉到角落裏,有點緊張地問我:“怎麼辦,我收到情書了!”

她的臉紅紅的,往常的鎮定不知到哪兒去了。她把那封信展開來給我看。那個人是初二的男生,信寫了有三頁長,傾訴自己多麼喜歡她。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情書是這個樣子的。

要不要告訴老師?我問她。她搖搖頭。

過了些天,她告訴我,那個人又給她寫信了。這次她顯然沒有那樣緊張了。她把信裏的一些內容複述給我聽,一邊説,一邊臉上飛霞似的紅起來,但還笑着。“他很會寫的哦!”她不再稱他為“那個人”。

不久,我們班女生都知道紅玫有了一個初二的男朋友。他們在課間的時候偷偷地會面。放了學,就給對方寫長長的信。操場上,紅玫把那個男生遠遠地指給我看。她告訴我,那個人已經跟她“私定終身”。“他還説,要去把他媽媽的一個銀戒指偷偷拿來,送給我。戒指的意思,你知道的哦!”她的眼睛亮亮的,臉龐也亮亮的。

“私定終身”這樣的詞對我來説,實在是太震撼了。我不能完全明白它的意思,更覺得那是跟我的生活永遠不可能有瓜葛的詞。也許正是因為我什麼也不懂,紅玫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給我聽?

這場戀情結束得很快。我們也不清楚起因是什麼,似乎是那個男生又找了新的女朋友。總之有一天,紅玫跟我們講:“那個人原來是騙我的。我不會再理他了。”她把他們以前的信都撕掉,扔了。

不久,我們升上初二,學業緊張起來,在教室做作業的時間越來越多,玩和聊天的時間越來越少。為了上學方便,紅玫跟同鄉的三四個女生一起,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小屋。放了學,一些同學會去小屋找她玩。男生們忽然開始注重打扮起來,早上來學校,頭髮都梳成流行的三七分,沒有摩絲,就用清水把前面的頭髮壓整齊。上學路上,他們有意繞道,從紅玫住的小屋前經過,又故意嘻嘻哈哈弄出很大的聲響。

然而,紅玫坐在教室後面,越來越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的成績退步得很快。老師找她談話。談話結束回來,她的臉上是一副不屑的表情。

有一天,她告訴我:“我不想讀書了,我要到上海去闖蕩。”

我嚇了一大跳。

“你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我要闖出點名堂給你們看看。我會唱歌的嘛,我去上海唱。你們不知道,上海有很多歌廳,很多人去聽歌。如果運氣好,有一天我成了歌星也説不定。”她把這個意思説給幾個要好的女伴聽。這個大膽的想法完全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和勇氣。我們囁嚅着勸她,再想一想看。但她似乎心意已決。不久,她給幾個人都寫了道別的卡片,鄭重地交給我們。

有一天,紅玫沒有再來上學。她真的退學了。

沒有了紅玫的身影和聲音,教室裏好像少了點什麼。先前跟她同桌的女生現在一個人坐着,那裏漸漸成了教室的角落。日子一天天溜走,只剩下緊張的備考做題。

初三的某一天,我們正埋頭自習,不知是誰走進來,興奮地報告:“紅玫回來了!”我們不上自習了,都跑出去看她。穿過操場西邊的一扇小門,是學校惟一的小賣部,紅玫就坐在小賣部裏的長條椅上,笑吟吟地望着我們。她化了妝,臉上因為塗了脂粉,顯得更白了。她的眼睛還是亮亮的,眼睫毛彎彎地捲曲起來,有些細細的黑色睫毛膏落在眼瞼上。小賣部的錄音機裏放着《濤聲依舊》。大家看着她,想説什麼,又分明感到了兩個世界的隔閡。人聲雜沓裏,恍惚聽見她説,今天只是回來一下,馬上又要回上海去。

從小賣部走出來,我才想起,都忘了問她在上海做什麼。我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她一定是在那裏唱歌。我想象中的歌廳是一個光亮的舞台,紅玫站在光亮的中心,對着一支話筒歌唱。她眼睛裏的光亮從舞台下的人羣上方掠過,飄向遠遠的地方。

後來就沒有再見過她。



  作者:趙 霞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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