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袁崇煥的忠奸之辯,數百年來一直都沒有停息過。
本文不想再參與辯駁,畢竟,此前寫過辯駁的東西太多了。
只想在此指出,以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明史》定稿刊刻為分水嶺:《明史》誕生前,世人對袁崇煥貶多於褒;《明史》誕生後,世人對袁崇煥譽多於毀。
下面舉幾個例。
先説《明史》誕生前的明朝遺臣的作品。
《朱舜水集》如此痛斥袁崇煥:“賊臣楊鎬、袁崇煥前後賣國,繼喪遼陽、廣寧,滋蔓難圖。”
《爝火錄》則將袁崇煥與南明大奸臣馬士英相提並論,説:“此二人者(指袁崇煥與馬士英),誕生一處,同為誤國之臣。”
《國榷》對袁崇煥的評價也是相當不屑:“袁氏便宜從事,天下聞之,詫為奇舉,居亡何而郊原暴骨者如莽。”
《明季北略》甚至把袁崇煥比成臭名昭著的奸臣秦檜,説:“崇煥捏十二罪,矯制殺文龍,與秦檜以十二金牌矯詔殺武穆古今一轍。”
《石匱書後集》認為袁崇煥比秦檜更加不堪,稱:“崇煥以齷齪庸才,焉可上比秦檜!”
接下來,我們看看《明史?袁崇煥傳》對袁崇煥的評價,雲:“我大清舉兵,所向無不摧破,諸將罔敢議戰守。議戰守,自崇煥始。”“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徵決矣。”
再看《明史》誕生後——主要是近代人的評價。
梁啓超在《袁督師傳》中盛讚:“若夫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係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於古未始有之。有之,則袁督師其人也。”
閻崇年《袁崇煥傳》稱:“袁崇煥是中國歷史上一位大仁、大智、大勇、大廉者。袁崇煥的仁與智,令人讚頌;勇與廉,令人敬佩。這種愛國精神,同他的浩然正氣密切相連。袁崇煥留給後人熠熠永輝的思想、薪火永傳的精髓,是‘正氣’,就是‘浩然正氣’……通俗地説,“浩然正氣”就是正大剛直、合乎道義、充滿天地、超越時空之氣。”
金庸《袁崇煥評傳》則贊:“袁崇煥真像是一個古希臘的悲劇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氣,和敵人作戰的勇氣,道德上的勇氣。他沖天的幹勁,執拗的蠻勁,剛烈的狠勁,在當時猥瑣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顯得突出。”
……
看看,愛袁崇煥者,將之捧上天;恨袁崇煥者,則將之踩入地。
這些年來,隨着越來越多的人對袁崇煥的深入研究,袁崇煥的形象又有所下降——有人説這是翻案,其實是還原——袁崇煥的歷史地位先低後高,現在又開始降低,這是還原,不是翻案。
袁崇煥的身後名聲、歷史地位之所以升降、沉浮,其實和《明史?袁崇煥傳》裏提到的一個情節有密切關係。
這個情節就是:“會我大清設間,謂崇煥密有成約,令所獲宦官知之,陰縱使去。其人奔告於帝,帝信之不疑。”
即後來世人津津樂道的“皇太極巧施反間計殺袁崇煥”的故事。
關於這個故事的描述與評論,柏楊《中國人史綱》裏頗為生動傳神,其文曰:最重要的一次入塞是第一次,由皇太極親自率領,直抵北京城下,給驕傲自大的明政府帶來最大的震恐。袁崇煥這時已擢升為遼東軍區總司令(遼東督師),他得到消息,立刻統率五千騎兵向北京馳援,日夜不停的奔馳四百公里,到達北京時,人與馬都疲憊不堪,但仍在廣渠門(北京城門之一)外,擊退後金兵團的攻勢。可是北京那些勇於內鬥的官員們並不感謝他,反而認為他應負不能阻擋敵人攻破長城的責任。而被攻陷的喜峯口(河北遷西北),卻是屬於另一個軍區——薊州軍區。皇太極對這個屢次阻撓後金軍事行動兼殺父之仇的袁崇煥,尤其恨入骨髓。一個小説上虛構的反間諜故事,移上真實的政治舞台。熟讀《三國演義》的皇太極,運用“周瑜計賺蔣幹”的方法,實施他的陰謀。這個陰謀中扮演蔣幹角色的是兩個被俘虜的明王朝宦官,他們在睡夢中隱約聽到看守他們的後金衞士如下的耳語對話。一個問:“今天怎麼忽然停戰?”一個答:“我看見可汗騎馬走向敵人陣地,有兩個人迎上來相見,密談了很久。大概袁崇煥有什麼秘密信息,事情很快就會解決。”兩個宦官不久就自以為很幸運的逃出牢籠,回到北京,向第十七任皇帝朱由檢告發。不但朱由檢大大的震怒,幾乎所有的官員都額手稱慶叛徒的奸謀敗露,使北京得免陷落。袁崇煥被捕,在輿論沸騰中,受到磔刑處死。過了十六年,後金汗國(那時已改稱清帝國)攻佔北京,公佈這場公案的內幕,用以炫耀自己的聰明,嘲笑明王朝官員愚蠢如豬。
柏楊因此下結論:朱由檢死亡前一直哀嘆自己沒有岳飛式的救世英雄,其實他有,就是袁崇煥,可惜被愚蠢和無知的他給殺害了。
可見,“皇太極巧施反間計殺袁崇煥”故事的真假,對袁崇煥身後名聲至關重要。
那麼,“皇太極巧施反間計殺袁崇煥”的故事最先出自哪兒呢?
應該是《滿文老檔》。其上記載為:“二十九日,遣楊太監往見崇禎帝。楊太監以高鴻中、鮑承先之言,詳告明崇禎帝。遂執袁都堂,磔之。”
此外,《清太宗實錄》也記:“先是。獲明太監二人。令副將高鴻中、參將鮑承先、寧完我、巴克什違海監守之。至是還兵。高鴻中、鮑承先遵上所授密計。坐近二太監。故作耳語云;‘今日撤兵。乃上計也。頃見上單騎向敵。敵有二人來見上,語良久乃去。意袁巡撫有密約。此事可立就矣。’時楊太監者,佯卧竊聽,悉記其言。庚戌,縱楊太監歸。後聞楊太監將高鴻中、鮑承先之言詳奏明主。明主遂執袁崇煥入城,磔之。”
這兩段記載,粗粗一看,好象沒什麼問題。
但是,仔細一想,不對啊。
如果真是史實記錄,那作為後金一方,只能記其施行反間計的過程,對於楊太監(或二太監)回去後,能不能見到皇帝、有沒有向崇禎皇帝報告,只能是推測,不能全知全覺地寫太監怎麼向崇禎彙報,然後崇禎如何相信,再然後把袁崇煥“磔之”。
再者説了,後金方向實施反間計是在崇禎二年十二月,“磔”袁崇煥卻是在崇禎三年八月,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詳告明崇禎帝。遂執袁都堂,磔之”,就把長達八個月的時間跨度抹殺了,可見不是實時記錄,而是事後諸葛亮式的推測。
也就是説,《滿文老檔》對這件事的記載時間不會早於崇禎三年九月。而後金實施反間計與袁崇煥被“磔”的二者間是否有因果關係,就很難確認了。
比如説,你憎惡某人,於是晚上點了柱香,向天禱告,讓老天趕緊收了他。結果,某人第二天真的出車禍死了,那是否可以説,某人就是死在你的詛咒之下呢?
關於“反間計”的影子,《崇禎長編》也有記:“提督大壩馬房太監楊春、王成德為大清兵所獲,口稱‘我是萬歲爺養馬的官兒,城中並無兵將亦無糧餉,昨日選了一千匹馬去了,還有一二百廢馬。’次日,大清兵挑選百餘匹用。大清兵將春等帶至德勝門鮑姓等人看守,聞大清兵與滿總兵戰,得了馬二百匹,生擒士將一員。次日各給書二封,一令春向德勝門投遞,一令王成德向安定門投遞,內言南朝萬曆時節屢次着王喇嘛講和,總置不理,前些年袁崇煥殺了我們些人,我們惱恨得緊,又問毛文龍擒了台土兵,我們所以提兵到此,今要講和要以黃河為界。”
可見真有兩個太監,一叫楊春、一叫王成德的馬房太監被後金擒獲,並代為送信,但沒有提到反間計,更沒有向崇禎彙報、告密什麼的。
那麼,有一種可能,是後金實施了反間計,但被縱歸的太監並沒有見到崇禎,即這只是一條“爛尾反間計”——後金方面以為自己妙計成功了,實際上明朝方面根本就沒出現這一筆。
也許,皇太極們根本就搞不清明朝內宮有多少太監,太監有多少個工作部門,那些工作部門的太監才有資格面見皇帝,在他們的頭腦裏,大明皇宮就是個村子,崇禎是村長,太監是村民,村民回到村裏,就一定會見到村長,想得忒簡單了。
還有,他們哪裏會料到?崇禎上台,雷厲風行地剷除了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最恨閹人染指軍政大事,豈會輕信兩個替“萬歲爺養馬的官兒”的“弼馬温”的話?!
如果崇禎真的有中了反間計,那麼,在判定袁崇煥罪行時,肯定少不了“通敵叛國”這一條——支持反間計取得漂亮結果的《明史?袁崇煥傳》的確有記“法司坐崇煥謀叛”——但《崇禎長編》裏關於袁崇煥的罪名,只有:“付託不效,專恃欺隱,以市米則資盜,以謀款則斬帥,縱敵長驅,頓兵不戰,援兵四集,盡行遣散,及兵薄城下,又潛攜喇嘛,堅請入城”等種種罪惡,並沒有“通敵叛國”這一條。
所以,後金實施反間計之事就算真有實施過,也是隻有開頭,沒有結尾,不了了之。
再補充一下,李霨為范文程寫的《內秘書院大學士範文肅公墓誌銘》還特別為范文程醜表功,説向皇太極進獻反間計的,就是范文程。其文為:“是時,明寧遠總制某將重兵居前,公進秘謀,縱反間,總制獲罪去。”
但是,《滿文老檔》清清楚楚有記:“令參將影俄爾岱、遊擊李思忠、文館范文程統備禦八員、兵八百人,留守遵化。”
《清太宗實錄》也記:“令參將影俄爾岱、遊擊李思忠、文館范文程統備禦八員、兵八百人,留守遵化。”
《內秘書院大學士範文肅公墓誌銘》自己也記:“太宗自將臨永平,留公守遵化。”
即後金入寇,攻陷了遵化,范文程和影俄爾岱、李思忠等人一同留守遵化,並沒能跟到北京城下,那麼説范文程在北京城下向皇太極獻反間計是不可能的。
然而,比范文程墓誌銘晚出二十多年,由黃宗羲為錢龍錫寫的《大學士機山錢公神道碑銘》,還是以訛傳訛,不但寫了獻計之人是范文程,還詳細寫了獻計過程:“己巳之冬,大安口失守,兵鋒直指闕下,崇煥提援師至。先是,崇煥守寧遠,大兵屢攻不得志,太祖患之,範相國文程時為京章。謂太祖曰:‘昔漢王用陳平之計,間楚君臣,使項羽卒疑范增而去楚,今獨不可踵其故智乎?’太祖善之,使人掠得小閹數人,置之帳後,佯欲殺之。範相乃曰:‘袁督師既許獻城,則此輩皆吾臣子,不必殺也。’陰縱之去,閹人得是語密聞於上,上頷之,而舉朝不知也。崇煥戰東便門,頗得利,然兵已疲甚,約束諸將不妄戰,且請入城少憩,上大疑焉,復召對,縋城以入,下之詔獄。”
黃宗羲這段記載的錯誤和漏洞之多,讓人不忍卒讀。
其中一個最大的bug就是:范文程獻計的對象竟然是“太祖”——努爾哈赤!
無語了,真的無語了。
還有,裏面提到:“閹人得是語密聞於上,上頷之,而舉朝不知也。”既然是“舉朝不知”,那您黃宗羲又怎麼得知了?這簡直就是寫演義小説的筆法,如何能教人信服?!
上面《滿文老檔》、《清太宗實錄》提到,范文程留守遵化時的身份是“文館”——這文館是皇太極當政後,於崇禎二年(天聰三年,1629)四月所設;而按《清史稿?職官四》所記,“章京”是天聰八年才出現的稱呼,職銜高則為總兵,低則為備禦,中間有副將、參將、遊擊,高下差別很大。
所以,“範相國時為章京”的敍述也是錯誤的。
由此可見,黃宗羲的《大學士機山錢公神道碑銘》所記,根本就是隨心所欲的信筆亂記,缺乏作為史料證據的資格。而從其所記反間計一事來看,也可知世事以訛傳訛、三人成虎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