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豐子愷自述》09:小學同級生

作者:豐子愷 著/繪 鍾桂松 編

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

科舉廢后,石門灣最初開辦小學堂,用西竺庵裏面的祖師殿為校舍,名曰溪西小學堂,後來改名石門縣立第三小學校。我是這學校的第一級學生。這第一級一共只有七個學生,現在除了我一人老不死之外,其餘六人都早已死去,而且都不是終天年的——一人病死,五人橫死。

連載|《豐子愷自述》09:小學同級生

病死的叫沈元。畢業時我考第一,他考第二,我們兩人一同到杭州入第一師範學校。五年畢業後,我到上海辦學,到東京遊學;他就回故鄉當這小學的校長,一直當到死。初級師範畢業生應該當小學教師。沈元恪守這制度,為桑梓小學教育服務到底。抗日戰爭開始,石門灣淪陷,沈元生根在故鄉,離鄉則如魚失水,只得躲在農村裏。他家的房屋燒燬了。學校停辦了,他便憂惱成病而死。我於淪陷前十餘天覓得一船,載了家眷親戚共十二人逃向杭州,經過五河涇時,望見沈元在路旁的一所茶店裏吃茶,彼此打一招呼,這便是永別了。後來聽説他是生傷寒病,沒有醫藥,聽其自死的。

橫死的五個人,其一叫C,是附近北泉村人。此人在學時國文很好,而別的功課不好,所以畢業時考第三名。畢業後不升學,就在家鄉鬼混,後來到石門縣裏去當了什麼差使,竟變成了一個訟師,包攬訟事,魚肉鄉民。敵偽時期中,他結識了一個大惡霸Y,當了他的軍師。這Y是本地人,綽號“柴頭阿三”,同我還有一點親戚關係:我的遠房伯父豐亞卿的女兒,嬰孩時許配給他,不久就死了。但既經父定,他便是豐家的女婿,和我是郎舅之親。所以抗戰勝利後我從重慶回上海,到家鄉探望親友時,這Y曾經來招待我,在家裏辦了一桌酒請我吃。這時候他家住在包廳,排場很闊。他的老婆叫E,也是本地人。聽説有一次Y出門去了,有一個男人來看E,在她房裏坐地。不料Y因遺忘物件,迴轉來取,看見了這男人,摸出手槍來把他打死。可知他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我因為早就傳聞此人的行徑,所以不欲同他交往,然而故鄉族人和親友都怕他,勸我非敷衍他不可,因此我只得受他招待。而我的同級友C,正是這個魔王的軍師。Y不識字,C替他代筆,Y狠而無謀,C替他劃策。他對C是心悦誠服,言聽計從的。C假手Y而殺死的人,不知凡幾。後來Y不知去向,不知逃到哪裏去了。C惡貫滿盈,被抓去就地正法。抗戰勝利,我從重慶還鄉時,曾見到他。他告訴我:敵偽時期,他坐在家裏,一個日本兵從他門口走過,對他開了一槍。幸而打得不準,子彈從身旁飛過,沒有打死他。後來我想:你那時被打死了,勝如現在就地正法。

第二個橫死的叫L,是高家灣人。此人在家鄉包攬訟事,魚肉鄉民;姦淫婦女,橫行不法。後來和C同時就地正法。此人在校是插班生,我和他不熟悉,詳情不知。

第三個橫死的叫W,是石門灣首富Z的獨子。Z開米店,其店就在我家染店的斜對河。Z每天從對河走過,人們都説他走路時兩手掉動像龜手,是發財相。他既發財,對W這獨子當然寵愛,W在校中,衣裳穿得最漂亮,上海初有皮鞋,他就穿了,上海初有鉛筆,他就用了。滬杭初通火車,他首先由父親伴着去乘了。乘了回來吹牛給同學們聽,説火車走得極快,兩旁的電線木同柵欄一樣。聽者為之咋舌。辛亥革命了,他把辮子盤在頭頂,穿一件淡藍色扯襟長袍,招搖過市,見者無不嘖嘖稱賞。總之,那時的W,是石門灣的天之驕子。小學畢業之後,我赴杭州求學,難得回鄉,對W日漸生疏。但聞知他的父親死了,他當了家,在家裏納福。有一個無業遊民叫Q的,也是小學的同學,不過年級比我們低。此人做了W的跑腿,天天在他家裏進出,沾點油水,所以人們稱他為“火腿上的繩”。抗戰開始,我率眷西行,W的情況全然不知。抗戰勝利後我回鄉一行,才知道W已遷居城內,沒有見面。解放後,我居上海,傳聞W為壁報作畫,獲得好評。原來他在小學時就以善畫出名,人們稱他為“小畫家”。後來,聽説Q到浙江某地勞動,在那裏揭發了W的一件命案。於是W被捕入獄。他一向是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哪裏吃得消鐵窗生活,不久就死在牢獄裏了。他有一個女兒,昔年我曾見過,相貌很像她父親。聽説是個很能幹的醫務工作者。

第四第五兩個橫死的,是魏氏兄弟,即魏堂,字頌聲;魏和,字達三。魏頌聲小學畢業後,曾到上海入某體育學校。後來受人勸誘到新加坡去當教師。在那熱帶上住了數年,得了嚴重的眼疾,戴了黑眼鏡回鄉,就在母校裏當體操音樂教師。然而家裏的老婆已經走脱了……此時我早已離鄉,奔走各地,一直不知道魏頌聲的情況。直到解放那年,我住在上海福州路時,有一天來了一個不相識的女人。我問她你是誰家宅眷,她説“我是魏頌聲家的”,説罷泣不能抑。我不勝驚詫,忙問她頌聲情況,她邊哭邊説地答道:“死了。”“什麼毛病?”“是吊死的!”“哎呀!”慢慢地問她,才知道她是頌聲的續絃,頌聲在奉賢當小學教師,薪水微薄,一家四口難於活命,他自己又要吸煙喝酒。債台高築,告貸無門。有一天她早上起來,看見頌聲吊在門框上,已經冰冷了。桌上放着一個空空的燒酒瓶,他是喝醉了上吊的。古來都説酒能消愁,他的酒竟把愁根本消除了。我安慰她一番,拿出十萬元(即今十元)來送她,作為吊儀,她道謝告辭,下文不得而知。

他的兄弟魏達三,另有一種橫死法。此人小學畢業後,從師學醫,掛牌開業,醫道頗高,漸漸名聞遐邇。但架子也漸漸大起來。有時喝醉了酒,不肯出診,要三請四請才能請到。有一天,就是日本鬼在金山衞登陸那一天,上午聽見遠處轟響,大家説是縣城裏被炸,但大家又自慰:“我們這小鎮,請他來炸他也不肯來的。”這一天下午,附近鄉村人來請魏達三出診,放了一隻船來。魏達三説今天沒空,不能下鄉,明天上午去吧。那時如果有人預知未來,一定要苦勸他趕快上船,保全性命。然而他竟到東市某家去看病了。正在診病,日本飛機來了,炸彈紛紛投下,居民東奔西竄,哭喊連天。魏達三認為屋裏危險,怕房子坍下來壓死,便逃出後門,走進桑地裏躲避。正好一個炸彈投下來,彈片削去了他的右臂,當場斃命。那隻手臂拋在遠處,手指還戴着一個金指環,被趁火打劫的人取了去。那時我一家人躲在屋裏,炸彈落在離開我屋約五丈的地方,桌上的熱水瓶、水煙管都翻落地上,幸而人沒有被炸死。當天大家紛紛下鄉避難,全鎮變成死市,魏達三的屍體如何收拾,不得而知。後來聽人説,那天東市病家門外的桑地裏,桑樹上掛着許多稻柴,大約敵機望下來以為是兵,所以投下許多炸彈,而魏達三躬逢其盛。此後約半個月,我就率眷逃往杭州、桐廬,輾轉到達萍鄉、長沙、桂林,故鄉的情況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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