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三十一年八月初三的時候,躲藏在呂宋大倫山明朝商民,已經被西班牙殖民者圍困近兩天了。由於沒有食物來源,這些餓的發慌的商民,只好冒死下山突圍。
結果正中殖民者的埋伏,槍炮齊發,直接擊殺明朝商民萬餘人。其他僥倖逃到山谷中的商民,大多數不是傷重而死,就是飢餓而死。
而這場大屠殺已經持續數天,前後兩萬五千多無辜商民,被殘暴的西班牙殖民者殺害。這場慘無人道的大屠殺過後,僅有三百多明朝商民倖存。
那西班牙為什麼會屠殺明朝商民,明朝對於海外子民被殺,又是持什麼態度呢?
1、滿嘴跑火車的奸商張嶷
明朝中後期,前往呂宋進行貿易的明朝商民很多,甚至不少人就在當地安家落户,繁衍子孫了。到萬曆中期的時候,身在呂宋的明朝商民,已經高達數萬人了。
“商販者至數萬人,往往久居不返,至長子孫。”(《福建通志》)
而這些商民中,又以福建商人最多。那林子大了,可就什麼鳥都有了。
張嶷,福建海商,曾前往呂宋進行貿易。但這貨又不是一個純粹的海商,更像是一個政治投機者,而且還是個沒底線的大忽悠。
萬曆三十年的時候,督管礦税太監高寀來到福建,一時間不少官商過去攀附。其中就有大忽悠張嶷。張嶷也不是一個人在忽悠,而是串通羽林左衞百户閻應隆,一起忽悠這個高太監。
倆人告訴高寀説(其實主要是張嶷在跑火車):
“(福建)海澄縣界外機易山,土產金銀,欲自備船隻、人工、資本,前往貿易淘取。歲進金十萬兩、銀三十萬兩。”(《九卿機易山開採疏·趙世卿》)
甚至張嶷可能説過,那裏的樹上能長金豆,“呂宋有機易山,其上金豆自生”。(《東西洋考》)
可事實確實,呂宋壓根就沒有機易山。張嶷忽悠高寀的目的也很明確,就是想趁機下海貿易。因為很多時候商人出海,其實是沒有得到明朝允許的,跟出海走私差不多。
其實不管張嶷打得什麼算盤,太監高寀是真看上了鉅額的金銀,所以就讓閻應隆上達天聽了。
對於去海外淘金的事,明朝官員沒幾個相信的。很多官員都上書反對,其中以都御史温純反對最激烈:
“此其言真如戲劇博笑,以皇上之天聰天明,亦信以為庶幾可望。”
萬曆你是憨批嗎?這麼搞笑的話你都信,還真以為一年能給你弄回來幾十萬兩金銀啊?
咱們只要稍微動下腦子,哪怕隨便想一下邏輯,那都是不可能的事啊!
“竊料機易山雖在海外,決無金銀成斛遍地,任人淘取之理!”
要真是呂宋國的機易山,有這樣金銀遍地的礦藏,還輪的到咱們去開採嗎?咱就不説當地人挖光了,就那羣明朝海商遇到這種事,他們只會悶聲發大財,還會讓咱們去分杯羹?
之所以鼓吹海外盛產金銀,無非是想出去經商而已:
“其意不過假借明旨,大弛通番之厲禁。硝磺、生鐵、軍器,船隻犯禁愈重,取利愈饒。”
隨後科臣姚文蔚等都上書反對此事。
但萬曆是打定主意要出海撈金,這事誰説都沒用,能搞到錢才是正事。
2、出海尋金引起西班牙人忌憚
很快啊。萬曆就拍板絕對,派人跟隨張嶷出海,到呂宋國機易山淘金。
負責這次淘金使命的,是海澄丞王時和,及百户幹一成,倆人被張嶷帶到了呂宋。
西班牙人在這殖民的好好的,突然看到明朝官員訪問,搞得他們一臉懵逼。尤其是聽説要來淘金後,更是讓他們摸不着頭腦,對使臣的戒心很強烈。
好在當地海商給使臣們解圍,告訴西班牙人明朝使臣沒有惡意,他們只是被奸商張嶷忽悠了。
“今遣使者來按茲土,使奸人自窮,便於還報耳。”(《東西洋考》)
現在不過是派使者前來查證,如果找不到金山銀山,那奸商就是自尋死路,到時候回去報告一下就完了。
西班牙人的戒備暫時解除,但還是帶着眾兵進行迎接,“酋盛陳兵衞邀丞入”。(《東西洋考》)
吃飯的時候,西班牙殖民者忍不住問王時和:誰告訴你們,我們這的樹上長金豆呢?
“汝華言開山,山各有主,安得開也?且金豆是何樹生來?”(《東西洋考》)
就算我們這的樹上真長金豆,那這裏的山也是歸我們管,你們説來開山就開山啊?
甚至反過來質問説:“譬中華有山,可容我國開耶?”(《明史·呂宋傳》)
你們明朝的山,也能讓我們去開採嗎?這個道理按説是沒有毛病的,況且呂宋真沒有機易山。
王時和作為使臣被問的一愣一愣的,壓根就答不上來,只好不斷給張嶷使眼色解圍。
但張嶷咬定這裏就是遍地金銀:“此地皆金,不必問豆所自。”(《東西洋考》)
這話説的西班牙人大笑,自然就談不到一塊去了;隨後張嶷想擺鴻門宴,殺了西班牙的頭目,但是被當地海商給勸住了。
張嶷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同時代的明朝官員張燮,在自己所著的《東西洋考》中載:
“蓋嶷欲借朝命臨之,襲破其國耳,至是不敢顯言。”
可見張嶷忽悠明朝出海淘金,不單單是想借機下海貿易,甚至有狐假虎威,取代西班牙殖民者的意思。但是理想是很好的,張嶷也算是半個“梟雄”了,可這就連累當地海商了。
隨後王時和、張嶷等人坐船返回明朝,直到萬曆三十一年的十一月,福建礦税務太監高寀才跟萬曆彙報:機易山淘金是張嶷胡扯的。於是張嶷跟閻應隆,就被索拿進京審問了。
但呂宋那邊的事還沒完,西班牙人已經開始忌憚,並且密謀進行屠殺了。
3、西班牙人屠戮兩萬多海商
西班牙人覺得明朝是想進佔呂宋,而這些海商很有可能就是內應,所以最好是斬草除根。
“夷竟疑中國有啓疆意,益暴虐諸流寓。”(《東西洋考》)
所以他們開始虐待當地商民。那商民肯定不會洗頸受戮,但也不會直接起兵反抗,畢竟確實打不過西班牙人。所以只好扯旗明朝的大旗,藉此威脅西班牙殖民者,希望他們能夠收斂惡態:
“今日之事汝為政,一旦天兵下海門,汝輩寧為石人乎?”(《東西洋考》)
簡單來説就是,別看現在跳得歡,小心以後拉清單。你們現在虐待我們,説不定哪天天朝大軍打過來,就有你們的好看了。我就不信你們是石頭人,到時候不怕死!
本來西班牙人就疑神疑鬼,海商們還拿明朝嚇唬他們,那這羣鬼佬就更坐不住了!
所以一場針對明朝海商的大屠殺,已經被西班牙殖民者盤算好,並且小心翼翼的展開了。
萬曆三十一年的時候,西班牙殖民者放出風聲説:我們要出去征討其他國家,高價收購海商手中的武器甚至是鐵器,就算是一把小匕首、切菜刀,也被殖民者抄的價格很高。
海商們冒險出海本來就是賺錢的,現在又有人高價收購鐵器,那他們肯定雙手奉上啊。
“華人利其直,輒聽鬻去,家家無復寸鐵。”(《東西洋考》)
好了,海商們賺了個盆滿缽滿,但是也手無寸鐵了。這也就意味着,他們基本沒有什麼抵抗力了,算是變相配合的完成了“繳械”。
西班牙殖民者也屬實是歹毒的很。
既然海商們沒什麼威脅了,那就直接動手屠戮吧。一開始他們還很謹慎,分批秘密的屠殺海商。每三百人為一組,忽悠他們集中到一個院子裏,然後關上門進行殺戮。
“乃約日勒點名籍,分三百人為一院,入即殺之。”(《東西洋考》)
果是人面獸心,可謂兇殘之至!
後來,秘密屠戮被曝光後,海商們也不會坐以待斃,立馬聚集起來進行反抗。八月初一日,海商們的集合地是一個叫“菜園”的地方,他們在這裏構建了簡陋的防禦工事。但自然是擋不住殖民者的炮火,很快菜園就失守了,手無寸鐵的海商們傷亡慘重。
“夷兵大起攻菜園,死傷無數。”(《東西洋考》)
八月初二日,其餘的海商們逃往到大侖山,並且準備誓死抗敵。就算全部戰死,也要拉幾個殖民者墊背。果然憑藉地形的優勢,就暫時打退了殖民者進攻。於是殖民者改換策略,派人前來議和,但商民們不會再上當。
當時就把這個西班牙使者幹掉了。
“遣人請和,華人慮其誘我,撲殺彼使。”(《東西洋考》)
於是西班牙殖民者圍困山頭,並設置好了埋伏圈。
八月初三日,沒有食物來源的商民們,只好冒死衝鋒下山,企圖突圍出去。但結果就是遭到埋伏,殖民者槍炮齊發,商民們死傷殆盡,觀之讓人悲憤落淚:
“華人在大侖山飢甚,不得食,冒死攻城,夷人伏發,燃銅鋭擊殺華人萬餘。”(《東西洋考》)
這場大屠殺過後,商民基本上是被殺絕了,鬼佬屬實不是人揍的:
“橫屍相枕,計指二萬五千人,存者三百口而已。”(《東西洋考》)
伴隨着屠殺的就是掠奪,海商們的財產貨物,自然都被鬼佬們搶佔。但他們也沒把事情做絕,畢竟明朝還有一定震懾力,所以主動找明朝承認了,但卻誣陷是海商“叛亂”。而且願意讓在明朝的死者家屬,前去認領死者的財產。
4、明朝無可奈何的回覆
明朝得知這場大屠殺的時候,已經是萬曆三十二年的十一月,也就是大屠殺的一年後了。
對於這場屠殺,萬曆的回覆很簡單:
“呂宋,也着嚴加曉諭:毋聽奸徒煽惑,擾害商民!”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但也不能不給天下一個交待,要不然藩屬國怎麼看自己這個老大哥?所以萬曆就拿始作俑者張嶷和閻應隆開刀了:
“致呂宋酋長懷疑蓄憾,屠戮商民二萬餘。是(張)嶷以一己之狡圖,基八閩之顯禍;萬鬼之冤未雪,千里之首宜傳。”
明朝方面也知道海外商民被屠戮了兩萬多,所以張嶷是真真的死有餘辜。但問題是殺了張嶷容易,怎麼跟呂宋(西班牙)打交道就有點難了,至少不是很容易下台。
畢竟被這羣鬼佬欺負,你要是派兵去打他們吧,就很不切實際;但你要一聲不吭吧,大明天朝的面子還要不要,以後還怎麼帶小弟?
所以萬曆就很發愁,最後還是定下了“招撫”的調子;但具體怎麼招撫,就交給福建巡撫徐學聚處理吧,反正不讓自己背鍋就行。
“其呂宋番酋擅殺官民,還行與撫、按官議處,奏請定奪。”(《明神宗實錄》)
皮球踢給徐學聚後,他是怎麼收場呢?當然是按部就班的招撫了,同時為明朝找一個體面嘛。
所以徐學聚以萬曆的名義,給身在呂宋的佛郎機國酋長阿庫那(即西班牙的菲律賓總督,也是大屠殺的罪魁禍首),寫了一封外交國書。
即《報取回呂宋囚商疏【撫處呂宋】》。
首先自然是問罪了:
“爾呂宋部落,無故賊殺我漳泉商賈者至萬餘人,有司各愛其民,憤怒上請,欲假沿海將士加兵蕩滅,如播州例。”
你們這羣鬼佬無故殺我商民,信不信天朝紛紛滅了你們,就行幹掉播州楊應龍那麼簡單。
同時強調殖民者的屠戮是不講道義的:
“由我壓冬之民,教其耕藝,治其城舍,遂為隩區,甲諸海國。此輩何負於爾?有何深仇遂至戕殺萬人?”
呂宋能有今天的繁盛,不都是明朝海商的功勞嗎?他們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你們居然對他們動手?丫的還有人性嗎?
其次就是給明朝找台階,給皇帝找體面了:
“皇帝以呂宋久相商賈,不殊吾民,不忍加誅。”
這些話就當真有些不要臉了。皇帝因為呂宋跟天朝,通商已經很久了,關係比較鐵;皇帝對你們那的子民,就跟我們的子民一樣仁慈,所以不忍心治罪誅殺。
其實是沒那個能力。
如果説這就已經很無恥的話,接下來還有更令人髮指的言論,被殺的明朝海商就是活該:
“中國四民,商賈最賤,豈以賤民,興動兵革;又商賈中棄家遊海,壓冬不回,父兄親戚,共所不齒,棄之無所可惜!”
士農工商,商人的地位最是下賤;我們大明怎麼會為了這些賤民,去發動戰爭呢?划不來嘛!再説這些商人拋家去國,一去不回,家人親戚都對他們不齒。所以殺了就殺了吧,沒什麼大不了的,賤民能有什麼可惜的嘛。
所以你們放心,天朝是不會跟你們為難的,你們要牢記天朝大皇帝的仁慈和寬容:
“爾等當思皇帝浩蕩之恩,中國仁義之大。”
這次就賣給您們一個人情,以後就別跟天朝找事了;咱們該貿易的還貿易。
要是還死不悔改,就別怪大明以斷絕通商翻臉了。
“自此商舶交易仍聽往來如故,其或聽信奸徒,煽惑執恡,貪保昏迷,不共恃遠,抗拒不聽貲還,即當斷絕海舶,不得西行。”
最後就是色厲內荏的威脅了:
“願報讎者,一風張颿,千艘並出,鄉音難辨,玉石俱焚。”
信不信跟你們玩命啊?我們大明可不好欺負的!當年我們在釜山屠戮倭寇的時候,你們應該聽説過吧?希望你們以他們為榜樣:
“一旅僅戮釜山,播州白骨在望,能不噬臍?”
這封國書經過萬曆批准後,被徐學聚發到了呂宋,西班牙殖民當局也給了回書。
據徐學聚説,西班牙人卑服了:
“詳閲來文。詞甚恭謹。”
然後就徹底沒有然後了,既然西班牙人服軟了,那大明也就可以體面下台了。
為此徐學聚還得意的對萬曆説:
“不至煩兵費餉,坐令懷德畏威,實得柔遠固圉一策。”
咱們不費一槍一彈,就讓這羣弗朗機人認慫了,而且還讓他們沐浴到了皇恩,這是一次懷柔外交的勝利啊!
後世對於萬曆君臣的外交處理,多少是有些怒其不爭的。
《明史·呂宋傳》載:“竟不能討也!”屬實讓人有點無奈。
明朝如此寬容的態度,也出乎了西班牙人的意料之外;原本想着會被明朝報復,已經做好了戰爭準備;結果就是一封外交辭令就解決了。
就這?
那西班牙殖民者必須是求之不得,臉都給成這樣了,還不順坡下驢,那不是二傻子嗎?
明朝就是想要個體面,西班牙人也就給他們了體面;這事就在體面中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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