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萬曆十五年,這是大歷史的變遷中無足輕重的一年。然而,這一年的大明王朝,卻又實實在在發生了不少為後人念茲在茲、反覆提及的事件。這一年,“古怪的模範官員”(黃仁宇語)、“無用的好人”(當年明月語)海瑞海剛峯,於南京右都御史(正二品)任上,病歿,年輕的萬曆皇帝下詔追贈海瑞太子太保,諡號忠介。海瑞的靈樞用船運回家鄉時,沿路百姓自發穿白衣戴白帽哭祭,數百里不絕,為有明一代僅見。
海瑞,儘管他載譽史冊,但他的一生充滿了痛苦和失敗,撒手西去之日,他的內心之中依然為無數矛盾的問題所困擾。他所不知道的是,困擾他的問題,歷數百年之後,還要困擾無數的研究者,使他們爭執不休,莫衷一是。
海瑞,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為什麼後人越研究他,越感到他難以理解?或許,答案就藏在那個困擾了海瑞一生的矛盾的時代裏。
二
洪武十六年(1383年),一位名叫海答兒的明朝軍人,隨軍來到海南(當時稱“瓊”),落户於瓊山所金花村。海答兒生子海寬,考中舉人後曾出任福建松溪縣知縣。海寬生子五人,其中海澄為進士(後官至四川道監察御史),海蘭、海鵬、海邁為舉人,海翰為稟生(秀才中的優等生)。
海寬恐怕怎麼也想不到,他這個“最沒出息”的小兒子,將來卻能給海家帶來最大的榮耀。
正德八年(1514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海翰的妻子謝氏產下一子,取名“瑞”。四年後,海翰病故,留下弱妻幼子,艱難度日。
謝氏雖為一弱女子,卻性格剛毅,從小對兒子督導甚嚴。在母親的嚴厲教導下,海瑞一天天長大,自號“剛峯”,意味做人要剛強正直。他雖然天分不高,資質一般,但由於大部分時間都用於攻讀詩書經傳,而很少玩耍,長大後於經史子集頗為嫺熟,參加科舉考試後,順利考取了舉人,時在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當然,也因為資質有限,運氣不足,之後的會試中,海瑞連考皆不中。於是,海瑞面對現實,放棄了繼續科考之路,於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出任福建延平府南平縣教諭,正式走上了仕途,時年四十歲。
三
海瑞在第一個工作崗位上,留下的記載不多。不過,寥寥數語也似乎預示着這個寡言少語的中年人,必將要度過不平凡的一生。
當時,朝廷的御史定期到縣學視察,按照慣例,教師們都要跪在地上通報姓名。然而,海瑞認為讀書人應自重身份,不該對上官隨便下跪,於是,御史來視察時,其他教師都下跪通名,唯獨他長揖行禮而已,別人責難他,他反駁道:“到御史所在的衙門自當行部屬禮儀,但現在在學堂,這是老師教育學生的地方,不應屈身行禮。”上官雖然不高興,但對於海瑞的不屈從,也是無可奈何。
海瑞與其他官員的不合拍,隨着他在官場的日子越久,就越發顯露出來。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海瑞被任命為淳安知縣。淳安任上,海瑞聲名鵲起,漸漸廣為朝野所知,其中,浙江總督胡宗憲“幫助”海瑞,狠狠刷了幾波名聲。
一是海瑞清廉自持,生活節儉,連老母親也跟着吃苦,母親七十歲生日那天,海瑞自己掏錢到集市上買了兩斤肉,沒想到這事竟成為了浙江官場的奇聞,總督胡宗憲特意告訴別人:“聽説海縣令為母親過壽,只買了二斤肉。”
二是胡宗憲的兒子某次路過淳安縣,因當地招待未能讓他滿意,他向驛吏發怒,把驛吏倒掛起來。海瑞聞知後,召集衙吏説:“過去胡總督考察巡視各部門,命令所路過的地方不要供應太鋪張。現在這個人如此囂張,肯定不是胡公的兒子。”便把此人抓了起來,並沒收了胡公子帶着的數千兩金子,接着派人乘馬稟告胡宗憲,胡宗憲接回了兒子,但卻沒有怪罪海瑞。
後來,都御史鄢懋卿出巡兩浙、兩淮鹽政,一路威風凜凜,貪污勒索,海瑞卻不買賬,僅僅簡單接待,令後者灰溜溜而去。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初,海瑞因功被選拔為户部雲南司主事,時年五十二歲。
四
擔任户部主事的海瑞,在當時的朝堂上只能算一鹹魚官員。志在修道的嘉靖皇帝,對於天下朝廷一應事務,只要不威脅到他手中的皇權,便不甚在意。
於是,上任不久的户部海主事買好了棺材,將家事託付給朋友,然後向嘉靖皇帝上了一折,名為《治安疏》,洋洋灑灑近四千言。其中最犀利的一句話竟説“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意思是:普天下的官員百姓,很久以來就認為你是不正確的了)!
嘉靖皇帝打開摺子,才掃了幾眼,便把摺子扔在了地上,暴跳如雷:“來人哪,把那傢伙抓起來,別讓他跑了!”這時,侍候一旁的宦官黃錦(時任司禮監事兼總督東廠,是當時的頭號太監)趕緊稟報説:“陛下不急。聽説海瑞這人向來有愚名,他上疏之前,知道自己冒犯該死,已經買好了棺材,和妻子訣別,奴僕們也都全部遣散了,他自己是不會逃跑的。”只此數語,救下了海瑞一命,也間接成就了海剛峯的千秋直名。
嘉靖皇帝聞言,默默無語,不久之後又讓人拾起海瑞的上疏,讀一會又放下,放下不久又拿起來讀,反覆多次,最後嘆息道:“這傢伙是比干一樣的人,但朕可不是商紂王!”
五
海瑞上書之後,靜坐家中待罪,但一時之間嘉靖皇帝卻沒把他怎麼樣。這年入秋後,嘉靖皇帝生病,心情鬱悶,想到海瑞的奏摺,越想越氣,於是下令錦衣衞把關了起來,但並沒有正式問罪。
海瑞的户部同僚何以尚覺察到嘉靖皇帝並無處死海瑞的意思,於是上疏請將海瑞釋放,未曾想惹得嘉靖龍顏大怒,不但令錦衣衞杖責何以尚一百杖,還差一點將他下獄論死。
期間,也有閣臣認為應將海瑞處死,但被首輔徐階和刑部尚書黃光升壓了下來。
次年底,“修道未成”的嘉靖皇帝終於一命嗚呼,由其子裕王朱載垕繼位。不久,奉嘉靖皇帝遺詔,海瑞等人被釋放出獄,官復原職。
經此一獄,海瑞在朝野中贏得了巨大的聲望,即便他的許多同僚和上司都因他的過於剛正和固執,而不太待見他,但他的仕途之路,自此之後雖不能説一帆風順,也基本上是有升無降了。
六
嘉靖四十五年,也就是嘉靖皇帝病逝之年,可以説是海瑞一生之中的分水嶺。在此之前,他遭遇的挫折雖多,但都無關理念。他堅決的遵循往聖先賢的教導行事,不打一絲折扣,雖然結果未必盡如人意,但他本人內心之中是沒有疑惑的,士林的輿論對他也是完全首肯的,甚至包括他的“敵人”如浙江總督胡宗憲以及嘉靖皇帝,其實對他都是佩服的。然而,當海瑞仕途通暢、走上重要崗位之後,他這個人沒有變,作風、理念也沒有變,朝野的輿論卻分裂了,推之者上天,貶之者入地,而海瑞本人,內心之中也開始有着迷惑和焦慮,並至死未解。
站在我們今天的角度,我們習慣説一句這是時代的侷限,殊不知這樣輕飄飄的話,對於解釋歷史是最沒用的。
海瑞仕途的巔峯期是他巡撫應天的短短半年,也正是這半年中,為他廣泛贏得了“海青天”的聲譽,但也正是這半年,讓不少曾經敬佩或欣賞他的朝廷重臣,開始對他失望。比如説他審案,當案情不明時,他不是深入調查,而是遵循他自己的原則“與其冤屈兄長,寧願冤屈弟弟;與其冤屈叔伯,寧願冤屈侄子;與其冤屈貧民,寧願冤屈富民;與其冤屈愚直,寧願冤屈刁頑”。這樣的做法在一時一地,或有其現實合理性,但顯然缺乏公平,然而,身在當時,海瑞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別人也提供不了更好的辦法,即便聖賢的教導,似乎於此也是缺席了的。
後來,有“救時宰相”之稱的張居正當政,不喜海瑞作風,對其閒置不予重用,他稱:“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鯁之節,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只宜坐鎮雅俗,不當重煩民事。”也就是説,張居正認為,海瑞太不知變通,殊不知聖人之教,也應時而變。
七
海瑞晚年,因其剛正、固執,得罪了很多官場同事,也遭受了許多非議和攻擊,其中不少是莫須有的罪名。比如,海瑞家中因婆媳不和,確曾發生一妾自殺之事,然所謂因名節餓死女兒,則純屬子虛烏有,胡編亂造,卻流傳甚廣,以坐實海瑞“不近人情”,但“女既殺而子亦無,天道或不可盡爽也”,如此宣泄對海瑞不滿的情緒,就只能呵呵了。
張居正去世後,年輕的萬曆皇帝對海瑞重新啓用。七十二歲的海瑞上疏,稱應該用明太祖朱元璋剝皮實草的方法懲治貪污。結果士論大譁,御史梅鵾祚嚴詞彈劾海瑞,萬曆皇帝雖認為海瑞言論有過失,但不失忠誠,因此沒有怪責海瑞,倒是罰沒了御史梅鵾祚的俸祿。
此後海瑞還多次上疏,勸諫萬曆皇帝,但於萬曆而言,也不過耳邊風罷了。最後,海瑞被升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正二品),此一職位,時人如此解釋:“南京為養望地,官號吏隱。右都雖長御史,稱獨坐,然於諸御史無所短長也,取相引為尊重,他吏治民事無相關者。稍積望歲月,且遷北矣。即京中人從來未知右都御史為誰氏。”
老而彌堅的海瑞,即使在這樣的閒職上,仍然讓他的同僚和下屬們難以忍受,彈劾他“謂其蒞官無一善狀,唯務詐誕以夸人,一言一動無不為士論所嗤笑”。萬曆攬奏批覆道:“(海瑞)雖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之以鎮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竟與張居正的看法不謀而合。
到底是這個世界錯了,還是自己錯了?遲暮之年,飽經沉浮的海瑞或許也不能不困惑。他給友人的心中道出了自己的惆悵:“年七十有四,非做官時節。況天下事只如此而已,不去何為!”
萬曆十五年(1587年)十月十四日,年老而痛苦的海瑞終於走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天。他沒有兒子留下,所以朝廷派僉都御史王用汲來主持他的喪事。王用汲來到海瑞的家中,見這位貴為右都御史的正二品大員,卻只有葛布製成的幃帳和破爛的竹器,有些是連貧寒的文人都不願意使用的,因而忍不住為之悲泣不已,並自己湊錢才辦妥了海瑞的喪事。
海瑞逝去了,於這個時代的變遷而言,並沒有產生多少影響。明代大思想家李贄評價他:“先生如萬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可充棟樑。”是耶非耶,仍留待後人評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