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知道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人不多,能講出道道來的人更是少。但當話題轉向李白、西施,人們頓時眉飛色舞,搖身一變成為“新聞發言人”“文史創作者”。李白讓高力士脱靴,由楊貴妃捧硯,斗酒詩百篇,筆管搖曳間,演化出半個盛唐;西施的一笑一顰,沉魚落雁,國色天香,盈盈淺淺中,就使強吳灰飛煙滅。
那麼,李白寫過西施嗎?李白風流倜儻,怎麼會錯過千古美女的大好素材!他一生四入浙江,多在越州(今紹興)漫遊,尋覓過西施芳蹤,留下大量浙東題材的詩文。他最早一次入浙是在開元十四年(726),最後一次入浙是在至德元年(756),前後跨度長達三十年;由於戰亂頻繁,李白的詩作散佚極多,存留不足十之一二,但寫到西施的仍有十多首。下文便列舉李白在青壯年時期所寫的關於西施史實的六首詩,按時間先後為序。
先來看二十六歲的李白是如何直寫西施的:“西施越溪女,出自苧蘿山。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浣紗弄碧水,自與清波閒。皓齒信難開,沉吟碧雲間。勾踐徵絕豔,揚蛾入吳關。提攜館娃宮,杳渺詎可攀。一破夫差國,千秋竟不還。”(《西施》)
越溪指越國苧蘿山下的浣紗溪,又名浣江、浣浦、浣渚;苧蘿山又名羅山、紵蘿山,在今諸暨城南,南北朝孔靈符《會稽記》載:“勾踐索美女以獻吳王,得諸暨羅山賣薪女西施、鄭旦。”西施世稱“浣紗女”,李白另有“何處浣紗人,紅顏未相識”的詩句。館娃宮在蘇州的姑蘇山上,清王琦引經據典作注:“《吳地記》:(伍子)胥葬亭二里有館娃宮,吳人呼西施作娃,夫差置。”陳羽也有“春色似憐歌舞地,年年先發館娃宮”的詩句。西施是越溪之女,出身於苧蘿山麓。秀色清麗蓋過古今女子,連荷花仙子也羞得掩臉別過。西施撥開綠水悠然浣紗,像清波一樣淡定閒適。很少見到她笑露白齒,她自得地在碧雲間沉吟。越王勾踐徵召絕色美豔,西施揚起蛾眉昂然赴吳。吳王寵愛西施,將她安宿在館娃宮,深宮清鎖,音信渺遠,高不可攀。當夫差的吳國被越國破滅後,西施隨范蠡而去,永遠不再復返。
這首詩近乎完整地講述了西施的故事,囊括了西施的出身、西施的美貌、西施的沉穩、西施的使命、西施的歸宿,一步步帶領讀者穿越歷史時空,來到春秋戰國的烽火歲月。越王勾踐被吳王夫差擊敗,勾踐依據文種“滅吳九術”復興越國,其中最成功的是在苧蘿山下覓得西施、鄭旦,將二人獻於夫差,夫差因此沉湎美色,不能自拔。藉此機會,越國上下卧薪嚐膽,汲取教訓,終滅吳國。傳説西施與范蠡原本私訂終身,為復國大計獻身入吳,所以當強吳覆滅後,范蠡急流勇退,與西施泛五湖而去,從而流芳千古。
《西施》是李白第一次入浙時所寫的,時在開元十四年(726)。這一年,李白寫下多首關於西施的詩作,除了《西施》,還有《浣紗石上女》《越女詞五首》等,其中《浣紗石上女》對西施迸發出了審美眼光:“玉面耶溪女,青娥紅粉妝。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
“青娥”是對芳齡女神的文學意象。西施玉面春風,黛眉紅妝,金齒木屐,素足像濃霜一樣雪白裸露,奪人眼目,令觀者心旌搖曳。全詩雖不着“美”字,卻盡顯風流。
天寶元年(742),李白寫下《子夜四時歌》。相傳晉代女子“子夜”的鳴叫聲哀苦悽切,又因起於吳地,故名“子夜吳歌”。《子夜四時歌》描繪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象,其中的“夏歌”寫的是西施在鏡湖採蓮:“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五月西施採,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
鏡湖即鑑湖,唐代的鏡湖廣渺浩瀚,面積遠超現在;若耶溪是一條深藏曆史文化底藴的河流。鏡湖浩瀚三百里,到處都是含苞待放的荷花。春夏之交的五月,西施泛舟採蓮。由於美名遠揚,引起圍觀,人人一睹芳容(“隘”字是詩眼,點明觀者如潮,即便是偌大的若耶溪也舟塞人擠)。西施採蓮回舟歸去不及滿月,便進入越王的錦繡宮殿。
這首詩不僅借用了西施鏡湖採蓮、若耶泛舟的傳説,還巧妙植入西施在會稽度過的那段歲月。史書記載勾踐在苧蘿山下覓得西施、鄭旦後,把她們送到會稽都城學習宮廷歌舞整整三年,然後將才藝雙絕的雙姝獻送吳王夫差。由此看來,西施在會稽採蓮,當有三個夏令,將西施寫入“夏時”的詩意,營造了廣闊的遐想空間。
前文已述,李白多次入浙,因見多識廣、積澱深厚,便擔當起推介越州山水人文的“義務導遊”,就比如這首《送祝八之江東,賦得浣紗石》:“西施越溪女,明豔光雲海。未入吳王宮殿時,浣紗古石今猶在。桃李新開映古查,菖蒲猶短出平沙。昔時紅粉照流水,今日青苔覆落花。君去西秦適東越,碧山青江幾超忽。若到天涯思故人,浣紗石上窺明月。”
這首詩是李白在長安(今西安)任翰林時所寫的,時在天寶二年(743)。當李白聽説好友祝八要去越州,便以“過來人”的口吻向他介紹了西施故鄉的風貌。時間久遠,祝八的生平已不可考;江東,為長江下游江浙一帶;西秦與東越相對,前者指陝西關中,後者指越國古地,李白曾有詩:“爾向西秦我東越,暫向瀛洲訪金闕。”至於越溪,從詩中不難看出特指浣紗溪。越溪美女西施,明豔光照雲海。西施尚未進入吳王宮殿之時,浣紗古石已在且保存至今。浣溪兩岸新開的桃李掩映了浮木,那淺水中的菖蒲剛剛露出平沙。想當初,西施紅粉白脂,映照流水;可現如今,惟存青苔覆蓋,飄滿落花。你這次從西秦奔赴東越西施故鄉,一路水碧山青,心情悠遠。到了那裏如果思念故友,就請站在浣紗石上觀賞明月,讓我們共寄相思之情。
讀到這裏,不由得想起蘇東坡的“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不知東坡居士是否受到了太白詩句的啓發?
《烏棲曲》是李白寫西施的又一力作,作於天寶三年(744)。李白多次在吳越之地漫遊,懷古察今,頗有感慨,寫下了這首詠史之作。這首詩表面上在寫吳王寵歡西施通宵達旦,實際上諷諭唐玄宗沉湎聲色,寵幸楊貴妃不遑多讓:“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裏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樂何!”
《烏棲曲》是樂府《清商曲辭》的一種舊題,內容多歌詠豔情,李白舊曲新翻,藉此形式展開。詩中的“烏棲時”既點明烏鴉棲宿,日暮黃昏,又與題面呼應,渾然天成;銀箭金壺是古代的計時工具,往銅壺注水,以漏水刻度來計算時間;末句“高”與“杲”同義,兼“皜”的通假,有太陽漸漸升高之意。姑蘇台上日落烏棲之時,吳王夫差已在宮中醉美西施。曼妙的吳歌楚舞歡度正酣,姑蘇青山已掩映了半邊落日。計時的銅壺漏水越來越多,夜色也越來越深,就連那一輪秋月也跌到江水波濤之中。猛然發覺東方已然發白,太陽漸漸升高,奈何這無限的歡樂只能暫時中止了。
這首詩以時間為線索,將西施入吳被吳王寵幸作為背景,客觀敍寫,收斂含蓄,不褒不貶,深得詩家高評。據説李白在長安拜見前輩詩人賀知章時,賀將李譽為“謫仙人”,對《烏棲曲》擊節讚賞:“此詩可以泣鬼神矣。”乾隆帝敕編的《唐宋詩醇》評價《烏棲曲》“樂極生悲之意寫得微婉,未幾而麋鹿遊於姑蘇矣。全不説破,可謂寄興深微者……有不盡之妙”。這個評語藴含了幾許吳國由盛轉衰,繼而亡國之緣由的訴説。
李白還寫過一首《越中覽古》:“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鄉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越中,指越國;義士,清王琦認為應作“戰士”,也有注家認為義士即《史記·越王勾踐世家》所稱“君子六千人”,是討伐吳國的六千精鋭之師;鷓鴣又名山鷓鴣,多飛翔棲息在曠野無人之境,越中多有這種飛鳥。越王勾踐擊敗吳國得勝歸來,越國戰士破吳有功都衣錦歸鄉,滿殿宮女如花似玉,如今只有一羣鷓鴣在荒涼的廢墟上飛來飛去。
前輩詩評家認為,《越中覽古》以前三句寫當年之盛況,用最後一句寓傷逝之情,雖只有一句,其力足將前三句翻轉——“只今惟有”四字有扛千鈞之力,“鷓鴣飛”三字乃當前實景。
次年,李白遊蘇州,作有同類體裁的《蘇台覽古》:“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兩詩對照後不難看出,“蘇台”詩前三句講衰,後一句講盛;“越中”詩前三句講盛,後一句講衰,衝擊也就更強烈。
對於此詩的寫作時間,存在不同説法,一説在開元十四年(726),一説在天寶六年(747)。無論哪一説正確,都可以看出這兩年李白一直在越州附近漫遊覓古,誠乃“謫仙人”也!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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