衞律對錶演效果很滿意,拎着大寶劍一步步走向蘇武。
律曰:副有罪,當相坐。
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連坐?
律曰:律前負漢歸匈奴,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
武不應。
律曰:今不聽吾計,後雖欲復見我,尚可得乎?
武不應。
律曰:你聾了還是啞了?倒是説句話呀!
武曰: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衞律提着劍感覺下不了台,怒而指向百餘位漢朝使者:想活命就跪下,站着的統統砍頭。
一起雄赳赳邁出漢關的使臣,在生死麪前變得形同陌路。有人傲氣沖天巋然不動,有人將頭顱深深扎進褲襠。
衞律寫完結案報告,將蘇武等人交給單于處理,他也很想見識領導的整人手段(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
且鞮侯單于,想起自己熬的那隻鷹。
蘇武在單于眼裏,是一隻等待被熬服的鷹。
先是關進大地窖,連續好幾天不給飯吃。飢渴交加比貓撓心還要難受,蘇武抓起雪團和毛氈直接往嘴裏塞。
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武卧齧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
第一回合沒有熬死,單于的興趣更加濃厚。他讓蘇武駐守北海無人區,啥時候突破公羊下崽難題才能回家。
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這是國與國的爭鬥,更是男人與男人的較量。
蘇武挺立在凍土荒原,放眼望去連個鬼影都沒有。那些堅持不投降的漢使,也不知在何處承受着屈辱磨難。
人在孤獨寂寞的時候,時間會變得分外難熬。蘇武記不清多久沒有説過話,只覺得羊圈裏的叫聲格外動聽。
度日如年能讓心發狂,單于還故意延遲補給,蘇武經常挖鼠洞找食吃(廩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
每次餓得有氣無力,蘇武會不由自主地死盯着羊羣。一隻只散發着肉香的烤羊腿,就在眼皮底下肆意遊蕩。
快去吃吧,反正單于也不會點數!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蘇武強忍着飢腸轆轆,將所有羊羣趕進圈裏。然後急忙扒掉自己的外套,身穿單衣在凌冽寒風中瑟瑟發抖。
羊肉的誘惑力逐漸褪去,思維又開始變得模糊。蘇武雙眼迷離地望着羊羣,好像看見長安城門和老母妻兒。
還想起,當年和父親的對話。
蘇武:爹,你當時想過投降嗎?
蘇建:我投降?那你們怎麼辦!
蘇武:我是説有沒有害怕。
蘇建:我害怕兄弟們死不瞑目。
蘇武:什麼意思?
蘇建:別問了,希望你永遠不會明白。
單于聽説蘇武沒有吃羊,臉上的神情頓時很凝重。這樣都無法瓦解他的意志,看來霸王硬上弓的招式不行。
人有種族國界之分,但是人性幾乎天下相通。單于需要叛徒來提供情報,卻又打心底敬佩誓死不降的男人。
若非各有所屬,我定與你斬雞頭、燒黃紙、結為生死兄弟!
蘇武沒有資格抒情感慨,他正跪在荒原上掏鼠窩,還自言自語唸叨:蟲子和草籽,一定要裝進不同的口袋。
直到挖出來的全是泥土,蘇武才驅趕着羊羣往回走。他一步步走向破爛宿舍,看見有位穿着狐皮大氅的人。
你是?李陵!
兩人相對無言,靜靜聽着火塘裏的爆節聲。
李陵急於洗刷家族屈辱,不甘心當個後勤大隊長。他帶領五千精兵迎戰匈奴主力,血戰數日之後舉手投降。
單于覺得他英武非凡,還將女兒送來當媳婦。李陵孤身揹負三十多年的夢想,在洞房花燭夜那晚徹底崩塌。
從那以後,他喝再多的酒也不會哭了。
李陵:你,還好吧。
蘇武:你,覺得呢?
李陵:想聽聽家人情況嗎?
蘇武:我娘怎麼樣?
李陵: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
蘇武:我妻子呢?
李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
蘇武:我大哥呢?
李陵:觸柱折轅,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
蘇武:我三弟呢?
李陵: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
蘇武:家裏還有活人嗎...
李陵:兩女一男,今復十餘年,存亡不可知。
蘇武:......
李陵:你,要不也投降吧。
蘇武: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願勿復再言。
李陵:你,要不考慮考慮?
蘇武: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於前!
曾經一起喝酒吹牛的好友,卻被歲月刷上不同的色彩。蘇武恭恭敬敬喊聲右校王,李陵頓時臊得滿臉通紅。
他讓妻子送來十幾頭牛羊,自己始終沒敢再見蘇武,只是喟然嘆曰:嗟乎,義士!陵與衞律之罪上通於天。
一輪明月高懸在羊圈上空,蘇武守着無盡荒野抱頭痛哭。如果不是逞能接取任務,也不至於弄得妻離子散。
生命歷程中沒有如果二字,換成別人同樣是這般遭遇。唯一區別在於應對原則,就像李陵勸他投降的理由。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蘇武謀求生存,被磨練出多種技藝(武能網紡繳,檠弓弩)。
單于弟弟跑到北海打獵,差點將蘇武當成野人射死。經過部下善意提醒,才想起這是王兄放養的大漢使臣。
於靬王不禁搖頭嘆息,專門派人送來很多生活物資(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賜武馬畜、服匿、穹廬)。
或許,他還送過一位匈奴女子。
蘇武變成北海養殖大户,資產統計表還沒有做出來,就被草原悍匪洗劫一空(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看着空空蕩蕩的羊圈,每天又要為吃飯問題發愁。直到匈奴配送當月的補給品,蘇武才知道時代已經變了。
於靬王死了!且鞮侯單于死了!漢武大帝也死了!
蘇武淪為被遺忘的活人,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家。散落在異域草原的漢使,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經餓死。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難道真要在凍土荒原上孤獨終老?我蘇武究竟犯過什麼錯,要承受如此大的磨難?
武聞之,南鄉號哭,歐血,旦夕臨數月。
蘇武留胡節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
渴飲雪,飢吞氈,牧羊北海邊,心存漢社稷,旄落猶未還。
歷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夜坐塞上聽茄聲,入耳痛心酸。
公元前81年,漢昭帝與匈奴和親。
雙方再次交換扣押的使團,漢朝點名要求釋放蘇武等人,匈奴卻堅稱早已喂狼(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
蘇武在草原生活19年,已經具備間諜的信息儲備。何況老單于被鷹給熬死了,匈奴於情於理都不願意放人。
然而,常惠悄悄溜進漢朝送親團(見秦嶺一白.常惠篇)
常惠同樣堅持抵抗19年,深諳草原直腸子説話不拐彎。看起來人高馬大戰力爆表,卻非常喜歡搞封建迷信。
漢方選用鴻雁傳書套路,唬得新單于連連拍手稱奇。還真以為漢朝天子射大雁,雁腿上幫着蘇武的求救信。
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
分別多年的老戰友相聚,一個個蓬頭垢面散發着羊羶味。除過投降匈奴的漢使,只剩下九人還頑強地活着。
他們脱掉身上的破布爛衫,沐浴後穿起久違的漢服。手中高舉着光禿禿的木棍,這是見證個人榮辱的符節。
匈奴舉辦歡送會,蘇武又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正滿目傷懷的盯着自己,狐皮大氅好像也失去華麗色彩。
李陵,你永遠也回不了家...
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
踏進闊別十九年的長安城,蘇武終於明白張騫會失聲痛哭。他們歷經過的生死磨難,遠遠超出語言的力量。
漢昭帝親切會見使團代表,對他們做出的貢獻予以肯定。經由相關部門研究討論,決定落實現場兑獎機制。
蘇武,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宅一區。
常惠、徐聖、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
其餘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
蘇武站在台上接受表彰,眼光始終不敢往台下看。他不知道改嫁多年的妻子、樣貌模糊的兒女有沒有圍觀。
耳邊充斥着各種嘈雜聲,他的內心感到莫名煩躁,甚至有些懷念起孤曠草原,忽然又覺得這種念頭很可怕。
十九年的生活習慣,很難在一夜之間徹底扭轉。
表彰大會圓滿落下帷幕,會場裏頓時變得空空蕩蕩。蘇武孤零零地坐在第一排,他還沒有做好回家的準備。
幾位中年男女走到跟前,使勁摁住孩子讓喊爺爺。蘇武眯着昏花的老眼,好像從他們臉上看見熟悉的模樣。
這一年,蘇武已經60歲了。
第二年,蘇武被捲進謀反案。
上官桀和蘇武的關係不錯,卻和親家公霍光是死對頭。倆人在朝堂內外爭權奪利,全年無休止給對方挖坑。
霍光提拔自己人當搜粟都尉,上官桀對此表示極其不爽。他還拿出蘇武的案例,向皇帝舉報老霍以權謀私。
蘇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還乃為典屬國,大將軍長史無功勞,為搜粟都尉,光顓權自恣。
蘇武始終一言不發,兒子蘇元卻熱血沸騰。
上官桀感覺自己不受皇帝待見,準備聯合長公主擁立燕王篡位,蘇元沒有給父親打聲招呼便私自報名參加。
那些只會往上看的人,很容易遺忘自身高度。沒有謹小慎微的兜底心態,敢叫日月換新天的雄心秒變悲劇。
蘇元正在參加誓師大會,有人卻悄悄溜出去投降。大家還沒商議好接頭暗號,就被朝廷的御林軍堵在屋裏。
上官桀、桑弘羊滅族。
長公主、燕王自盡。
蘇元等人,斬首示眾。
武子男元與安有謀,坐死。
皇帝發飆大肆搜捕餘黨,蘇武不知道該如何辯解(武素與桀、弘羊有舊,子又在謀中,廷尉奏請逮捕武)。
張勝顛覆草原政權,他在北海牧羊十九年抵賬。兒子顛覆大漢政權,白髮蒼蒼的蘇武恐怕要用性命來還債。
霍光,不禁有些同情蘇武(寢其奏,免武官)。
獨子被殺,自己又被撤職。
61歲的蘇武躺在炕上哀嘆,數落自己一生承受的苦難。月光透過窗户灑向內屋,讓空巢老人感到愈加孤寂。
栘中廄裏的御馬、北海荒原上的羊羣...,思緒猶如脱繮野狗般肆意跳躍,驀然間想起父親總結的人生經驗。
不要老往上看,向下看就會很快樂。
蘇武很努力地向下看,卻發現自己沒有下行空間。就連名聲最差的隔壁老王,户口本里也寫滿了繁榮昌盛。
扒完悲苦辛酸的人生歷程,蘇武終於找出自己的幸運。那些被折磨致死的漢使兄弟,他們又該去找誰哀嘆?
愛是慈悲,眾生是超脱,蘇武逐漸變得圓融通透。
公元前74年,漢宣大帝繼位。
這位在監獄長大的皇子,常年遊蕩三輔京畿汲取地氣,直到被霍光拽進宮裏當皇帝(見秦嶺一白.劉病已篇)。
漢宣帝聽完蘇武的事情,重新任命他為右曹典屬國。考慮到年邁行動不便,每月只需初一和十五上朝打卡。
以武著節老臣,命朝朔望,號稱祭酒,甚優寵之。
65歲的蘇武,終於過上看似正常的生活。
漢宣帝知道他孑然一身,經常派人送來各種賞賜。蘇武在北海養成清苦的習慣,多墊兩層褥子都睡不好覺。
平日吃着粗茶淡飯,家裏也沒有兒孫繼承遺產。蘇武將皇帝的賞賜全部送人,看到他們的笑臉而心生歡喜。
武所得賞賜,盡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餘財。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朝堂爭鬥依然無比慘烈,但是沒人敢向蘇武開炮(皇后父、帝舅皆敬重武)。
漢宣帝望着鬚髮皆白的蘇武,擔心他花光養老金而無人送終,便詢問身旁的大臣:武在匈奴久,豈有子乎?
打聽到蘇武在草原有個兒子,皇帝派漢使拿着錢財贖回來,還安排進宮裏做郎官(致金帛贖之,上以為郎)。
未曾謀面的兒子,讓空蕩蕩的庭院有些温度。
秦嶺一白帶着土蜂蜜來訪,靜靜看着蘇武添火燒水,隨口問道: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你還會不會出使匈奴?
老人淡然一笑,自然自語般説道:人吶,往下看就會很快樂。
數年之後,蘇武病逝老家,終年80歲。
公元前51年,匈奴單于率眾投降漢朝。
漢宣帝開創出孝宣之治,銘念合力拔高閾值的第一名們。他挑選出十一個人的畫像,供奉麒麟閣配享榮耀。
蘇武,當然值得被世人仰望。
未入麒麟閣,時時望帝鄉。
寄書元有雁,食雪不離羊。
旄盡風霜節,心懸日月光。
李陵何以別,涕淚滿河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