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仗不能亂打還要守規矩,春秋時期的“戰爭禮儀”是怎麼一回事?

由 公西成化 發佈於 經典

18世紀時候,世界漸漸進入工業時代,舊的農業時代越來越遠,就如同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講的一樣: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係都已經破壞了。舊式的禮節被砸得粉碎,隨着民族國家建立,工業化使得國家組織能力增強,平民漸漸取代貴族成為主要兵源,武器的威力也越來越大……這些物質與文化的因素疊加在一起,戰爭越來越血腥殘酷,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此戰規模之大震動整個歐洲,然而,人類的愚蠢是沒有底線的,二十年之後,第二次世界大戰再度興起。
“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燭之武退秦師》
《燭之武退秦師》這篇文章高中大家都學過,這篇文章講的是鄭國義士燭之武通過外交手段,勸退了意圖和晉國一起攻擊鄭國的秦國軍隊的故事,上面這段話正是秦國退兵後,晉國國君拒絕激進派要求攻擊秦軍進行報復的理由。
不過,這段話前兩句大家還是能理解的:藉助了秦國的力量最後反過來攻擊它,這不仁義;失去自己可能的盟友,這不明智。這反映出晉國國君作為政治家的冷靜,即使秦國反悔,其出於國家利益考量,也沒有被憤怒衝昏頭腦,以得罪強大的鄰國。
但這第三句則有些令人費解了:這“以亂易整,不武“是什麼意思呢?
翻譯是可以翻譯,但是估計沒有人能理解吧:打個仗而已,打贏了就好,這和什麼“武德”有什麼關係?前面“不仁義、不明智”可以理解為照顧國家的政治聲望和外交利益;但這個“武德”究竟為何物呢?這是戰爭的規則嗎?
當然,打仗要有規則底線,這大家也能理解,比如:不能殺俘虜,不能殺平民。不過這裏的“武德”似乎和這些還有些差距:以亂易整和武德有什麼關係呢?打仗嘛,打贏了不就好了嗎?最多再遵循一些人道主義規則。但這裏面的“以亂易整”似乎和戰爭法則沒什麼關係吧,在我們瞭解的戰爭中,偷襲戰,伏擊戰等比比皆是,這些難道不符合“武德”嗎?
其實,出現這種費解,實際是當時的時代背景和現在有差距,要理解這裏的“不武”,大家不妨先聽聽另一個故事:泓水之戰。
公元前638年,宋國與楚國為爭奪霸權而邀戰,宋軍駐屯於北岸,楚軍自南岸開始渡河,宋國將領讓宋襄公趁着楚國還沒準備好,“半渡而擊”攻打楚軍,結果遭到宋襄公的拒絕,宋襄公認為這不道義,非要和楚軍好好較量一下,結果大敗。
不過,春秋時期的戰爭實際上並不是如此的,春秋時期的戰爭,甚至其之前的戰爭實際是一種貴族式的戰爭,大家打仗一般並不以滅國為目的,而是以讓對方臣服、獲取對方財物為目的。而且一般情況下戰爭的規模也不大,而且,戰爭期間普遍要遵守一種規則,或者説是禮儀。
至於大家印象中那種大規模以毀國滅族為目的的戰爭,那實際是從春秋末期開始的,戰國時期風行,戰國時代的戰爭殘酷性比起春秋時期大大增強,而且春秋時期的禮儀則完全被棄之不顧,被稱為“禮崩樂壞”。
也就是説,春秋時期的戰爭,有點像貴族之前的博弈遊戲,大家遵守一定的法則,誰贏了誰就能獲得更多的好處;而戰國時期的戰爭,那屬於你死我活的血腥戰爭,滅亡對方才是根本目的!
至於為何出現這種情況,其本質上是源於生產力的發展,春秋末期,隨着鐵製工具和農耕的推廣,農業生產力大大增強,傳統的“井田制”這種奴隸時代的經濟制度名存實亡,各強大的諸侯對內的動員能力大大增強,對外都紛紛開拓土地,春秋時代國與國之間的間隙漸漸被填滿,大規模兼併成為可能。
封建生產力發展後,靠限制奴隸進行的“井田制”這種奴隸經濟制度完全實行不下去
但是春秋時期,生產力非常有限,毀國滅族的戰爭基本打不起來,因為一方面大規模動員不可能;另一方面你滅了其它國家,自己直接統治也不可能,因為位置相隔太遠了。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既然春秋時期生產力只有這個水平,那這個基礎上產生的道德觀念自然和工業時代的今天有所不同,春秋時期乃至更早的商周時期,各個諸侯爭奪利益,但遠不需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戰爭也有法則,所謂“禮義之兵”。
“禮義之兵”最基礎的就是參戰人員的選擇,參戰部隊必須是貴族,最低的也是一個“士”,平民和奴隸根本無法參戰,因為當時只有“士”以上的人才受禮法制度薰陶,接下來,從戰爭前的準備到戰爭後的收場,都有一套規則流程,比如:先要宣戰,而且交戰不戰來使;戰爭過程中不得傷害對方國君,見到對方國君甚至還有行禮;不鼓不成列,在陣勢沒有擺好之前,不能開戰……
注:當然,毀國滅族式的血腥戰爭也有,這裏最典型的是吳越兩國,這兩國畢竟太特殊了,在地緣上是死敵,所謂“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但這種情況在當時並不多見
這些規則其實並不太荒謬,因為當時的政治規則就是如此,戰爭實際上類似一種貴族間的決鬥,你如果做事沒有底線,那會受到天下的一致鄙視。這種格局一直到春秋中期才漸漸被打破。
啥意思呢?晉國打輸了要撤退,楚國軍隊在後面追,結果發現晉國軍隊戰車擠在一起跑不動,後面楚國軍隊説:趕緊把戰車前面的木頭去掉啊。晉國軍隊照做,跑了一陣子,拉車的馬又跑不動了,楚國軍隊在後面又喊:把旗子也扔了啊。晉國軍隊又照做,果然有效,於是雙方繼續追趕。而且還回頭對楚國士兵説:謝謝啊,你們楚國真是大國,逃跑太有經驗了,我們實在是不如啊。
從現在的角度看這個戰爭那完全是啼笑皆非:這是打仗還是做遊戲啊!但當時就是這麼個規矩,打輸逃跑了,就不需要再趕盡殺絕了。
所以説,從這個角度看來,宋襄公與其説是蠢,還不如説是一種落伍於時代的悲劇性人物,宋國實際上是一個特殊的國家,它是商朝的後裔(同樣的,周也需要遵循這種禮節,在擊敗了商朝後,也不能趕盡殺絕,也必須對商族這個舊老大以應有的尊重),所以宋國在體制內地位極高,其君主的爵位是最高的一級——“公”;所以,儘管宋國的國力孱弱,但卻頗具江湖威望,宋國想要重振雄風,遵循戰爭禮節,維護戰爭聲望是必須的。
當然,宋襄公實在是過於呆板、木訥,這也是必須要承認的。畢竟,當舊時代的光輝退去,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完全適應時代的變化,總有些“堂吉訶德”式的人物,要為舊時代劃下句號嘛。
實際上,這種戰爭禮節並不太少見,歐洲封建時代各封建主的戰爭,實際上和春秋時代這種“貴族戰爭”模式就有些像:大家都是親戚嘛,打仗歸打仗,但貴族的面子還是要的,所謂的“騎士精神”便是這麼來的。一直到拿破崙橫空出世,橫掃各封建主的時候,歐洲的這些規則也才被漸漸打破。
注:二戰時期,刺殺山本五十六的行動一開始也有一定爭議,因為刺殺對方指揮官實際也並不符合傳統的西方國家的戰爭禮節,這實際也是中世紀騎士精神遺風
一直受到如此教訓,人類才開始有了節制,看來歷史的巨大進步,必須要先經受殘酷的代價才行。
無論是中國春秋時期的“禮義之兵”,還是歐洲近代以前的“騎士精神”,從歷史學角度分析,這都是當時社會環境的產物:貴族和平民之間有着嚴格的等級,而貴族和貴族之間呢,卻形成了一種獨有的“共同體”認知;而且受制於當時的生產力和政治制度,這些貴族之間的利益衝突一般並不至於太激烈,所以他們之間爭奪利益,也需要在這個“社會環境”中進行。
那麼,18世紀之後,舊的“仁義之兵”,“騎士精神”就真的完全消逝了嗎?到也不是,在有些特殊的軍種,比如海軍和空軍當中,仍然存在,因為這些軍種相對來説技術水平更高,軍人出身相對較好,所以對舊的禮節,相對有更好的保持。
尤其是一戰和二戰時期的空戰,這可能是最符合舊時期戰爭的風雅,由於空戰不涉及平民,而且個人技能處於主導地位,所以飛行員之間的較量有些類似於舊時期騎士較量,而且,很多具有紳士風度的飛行員之間也建立了超越立場的友情。20世紀,當舊的禮儀在陸軍和海軍之間消失殆盡的時候,作為二十世紀才誕生的新兵種,戰鬥機飛行員們卻成了三軍中唯一保有中世紀騎士遺風而未曾沾染現代戰爭的殘忍與屠殺的羣體。
德軍王牌斯蒂格勒在不萊梅空戰中,放過了一架傷痕累累無力抵抗的美軍轟炸機,還為其導航了一段路
1943年的海峽羣島,德國空軍為戰死的英國皇家空軍中士巴特林和霍爾頓舉行了正式的軍事葬禮,士兵抬棺,用英國國旗覆蓋屍體,並在墓地獻上鮮花和軍旗。海峽羣島是德軍在二戰中佔領的唯一一處英國領土
當然,這種禮節也不是絕對了,也有很多飛行員的做法是腥風血雨,畢竟,此時的禮節已經是過時的禮節,飛行員作為貴族軍種,即便保持了一些,但也有一些褪色。但這種遺風,恐怕也是20世紀軍事史中最具觀賞性的風景。
當日後生產力高度發達,國與國之間再無恩怨,太平盛世降臨之時,後世的人們在縱覽人類歷史之時,也許會為他們的祖先在歷史長河中屢次自相殘殺而嗟嘆,但當看到這些“禮義之兵”、“騎士精神”之時,也不會嘲笑祖先們的迂腐,畢竟,人類歷史上除了利益之間的爭奪外,情感上也是有共鳴的,這種“精神文明”也是人類文明重要的一個方面,畢竟,雖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內心深處,人類還是懷有“天下大同”的信念的,理想有時讓位於現實,但並不能説理想本身就不存在,人類作為一個共同體,也不希望自己生活的世界變成黑暗森林。
聶榮臻元帥收養日本小姑娘,這也是一段佳話
也許,這才是這種“禮義之兵”出現的深層次原因,所以,即使是在進行戰爭這種同類相殘的活動時,仍然會出現這種特殊的“戰爭禮儀”,這並不可笑。
作者:雲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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