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日報:晴雯的悲劇在哪裏?

  不好意思,我這個……可能又要給高票答案唱反調了。

  大多數讀者在讀非同時代的作品的時候,都很容易進入一個誤區,即以當代的思想進步程度要求作品中人。大多數人在聽別人的故事的時候,也都很容易進入一個誤區,即把自己認為最好的,也當作別人所追求的。


 

  先扯些不相干的吧。

  關於前者,我常常想起的一個例子是玩偶之家。

  娜拉摔門而去,卻沒有經濟自立的能力,將來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這個典故出自魯迅先生對北京女子高等師範的學生的演講,其核心內容是“爭取經濟權的重要性”,看看觀眾身份再看看中心思想,不難窺知魯迅先生更關切的是如何將個人的覺醒變成可行的進步,而不是批評娜拉依着自己的願望活不下去,又不肯適應原有的家庭規則,實在不中用。

  對於娜拉本人很可能不是墮落就是回頭的悲劇,魯迅先生是充滿了同情和嘆息的。他説:“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魯迅先生是明瞭了社會和時代的侷限性的。作為娜拉本人來講,她在那樣的時代和環境中看穿了自己的夢境,進而決然地要醒來,即便這個覺醒沒有什麼遠見,也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了。

  絕大部分人的思想覺悟,是受制於環境的。脱離人物的環境和背景去要求一個人物,是不公平的。

  高票答案説晴雯沒有多高的覺悟,這一點不錯。然而我想問問高票和其他贊同這個觀點的人:

  你們覺得誰算“有比較高的覺悟”?

  再進一步問問,你們覺得,“有比較高覺悟”的這些人,放在晴雯的時代和環境裏,出身低賤,沒人教,不識字,稍微有點人説説話,談論的也全是那些奴婢們的見識——這些人還會有這麼高的覺悟嗎?

  那麼晴雯所在的環境是怎樣的呢?

  賈府大丫鬟的翹楚,公認是平、襲、鴛、紫。憑良心説,這幾個姑娘的追求,早就不限於一般小丫鬟爭寵上位的水平,然而在所有丫鬟中,曹公獨獨把“心比天高”的評語給了晴雯,而不是“寶天王寶皇帝我也不嫁”的鴛鴦,也不是“八抬大轎我也不去”的襲人。

  因為你仔細去想鴛鴦和襲人所爭取的東西就會發現:在這些姑娘心中,主就是主,奴就是奴,是沒有任何模糊的餘地的。她們所有的鬥爭,都是基於“我是奴才”這個事實,凡是和這個定位不符的追求,她們還沒鬧起來,自己便先心虛了。因此鴛鴦明明是不甘為妾,卻要給自己找出一個更符合奴婢定位的理由——效忠賈母;襲人明明很享受寶玉的特殊關愛,李嬤嬤稍一叫破,她便羞愧難當。

  這絕不是説這些姑娘生性下賤,自甘為奴,而是恰如高票答案所説,她們都是“動腦子”的人。她們從小接受嚴格的丫鬟教育——這是封建禮教的一部分,灌輸她們強烈的階級意識,她們自小隻知道奴就是奴,主就是主,人身處什麼位置,就必須按照這個位置的規範行事,如果想做點超綱的事業(比如襲人想輔佐寶玉),就麻煩你按照遊戲指定的方式,努力往上掙一掙,換個身份再説話。

  她們智商高,情商高,學得好,記得牢。她們服從遊戲規則,成為了丫鬟中的標杆。

  可是晴雯呢?

  晴雯的身份教育差得一塌糊塗——也許是因為賴嬤嬤家提供不了什麼像樣的培訓,也許是因為這貨生性太自由散漫,實在學不會。不管什麼原因,結果都是一致的——我們親愛的晴雯同學,一直到死,都沒發自內心地認識到自己是個奴才。

  在她看來,怡紅院就是自己家,寶玉就是個親人。你跟她説主僕,説本分,磨破了嘴她也只記住幾個小浪蹄子之類的實戰詞彙,具體概念依舊脆弱而混亂,到了寶玉跟前,還是你呀我的,沒上沒下。你跟她説這是爺呀,是咱的終生指望呀,對不起,晴雯同學沒這份危機意識。她只知道和寶玉在一塊就開心,在怡紅院就自在,什麼名分啊姨娘啊,你們為啥都那麼想要呢?能吃麼?好吃麼?怎麼吃?

  儘管沒有什麼成系統的思想,沒有什麼理論高度,但晴雯是確確實實擁有着自我意識的萌芽的,你要説這不是進步,那是對不起我黨當年搞出來的海量文宣工作的——人總得先自個不拿自個當奴婢,才能讓別人不拿他 / 她當奴婢,不是嗎?

  許多人説晴雯思想覺悟低,一是説她貪戀大觀園,貪戀副小姐身份,並無鬥爭精神,二是説她排擠其他丫鬟,為的是坐穩自己的奴才位子。這兩種批評都是不到位的。

  晴雯實際上是視怡紅院為家的。她無父母,從小被來回轉賣,卻最渴望家庭的感覺,連一個不知道什麼來歷的渣哥哥,都要珍而重之地尋回來,放在自己身邊。怡紅院對於寶玉來説是幾間房子,對其他丫鬟來説是職場,對晴雯來説卻是唯一可以回的家。這才是她如此“眼裏不揉沙子”的根本原因。因此她才會在搜檢大觀園的時候披頭散髮衝進來砸場子,才會在其他小丫鬟偷盜的時候暴怒——那不是在捍衞自己怡紅院副小姐的權威,而是在護巢。

  晴雯真正的思想層次低下之處(你看,我開始黑她了),在於她的自我意識始終只停留在趨利的天性上,從未推己及人,舉一反三,更不用説昇華到價值觀的高度。

  她自己不拿自己當奴婢,打罵起別的丫鬟來可是滿口的蹄子 xx;她自詡真心對待寶玉,不屑枉擔虛名,卻把別的女孩子都視為爬牀狐媚的小 xx;她把怡紅院當作自己的家來捍衞,卻不能容忍別人各自有家,不會和她一樣戮力同心……她只知道自己不願被人作踐了去,卻顧不上別人是不是也正被她作踐着。

  自己不想做奴才,只是自我的甦醒;不忍見他人做奴才,才能開始思考;最終形成了價值判斷並願意為之努力的,才能談得上覺悟。然而,人可以自發地察覺到自己的慾望,卻只有通過社會教育來完成對慾望的認識和約束。所謂讀書方可明理,只有受過教育的人才有機會建立起完善的知識和邏輯儲備,對個人價值進行系統的反思和審視。

  而這,是晴雯真正的悲劇所在:

  她是與眾不同的,在萬馬齊喑的階級教育下仍然生機勃勃。她的自我意識明明已經破土萌芽,卻從來都不具備能力去認清或者把握。她無人引導,自我意識的萌芽胡亂生長卻永世不得昇華,又不甘心自毀,最後只能在任性的嘗試中走向滅亡。

  晴雯比娜拉差得遠,壓根不算看穿夢境,她只是生來睡得不安穩,沒有好好地入過夢。但她的身份決定了她不可能獲得啓蒙教育,不可能擁有反思的實力。在這半睡半醒之間,她連什麼是夢什麼是現實都無法理解,更別説判斷和選擇。

  高票答案很機智地幫晴雯規劃了一些出路。和高票答案相似的思路我也見過許多,大抵是惋惜晴雯“攥着一手好牌打成這個鳥樣”,恨不能親自去教教這個蠢丫頭,分分鐘幫她鞏固準姨娘身份,拉攏丫鬟嬤嬤,奉承主子,篤篤定定守到寶玉婚後,主母給開個臉——噫,沒準轉年就能生個大胖小子呢!

  又或者學習小紅,有骨氣不爬牀,努力學習工作做個職場女強人,認真選擇男朋友,看到好的果斷出手,打造一份家庭事業兩不誤的前程。

  是的,是的,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的——可是,這是晴雯想要的嗎?

  在輸得河干海淨,眼看就要嚥氣退場的當口,晴雯終於後悔了一件事:

  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説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説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裏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

  以為眼前還有漫漫人生,轉眼卻連滿足個心願都來不及了,你説晴雯的心願是什麼呢?

  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脱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着,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説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名分,財富,前途……這些東西,在晴雯眼裏是從來沒有被認真衡量過的。這一點,如果之前還不明晰的話,在病補雀金裘一節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

  凡是心裏想着“前程”的人,沒有一個不顧惜性命的。襲人吐了口血,就弄得心灰意冷,只有完全不在意前程的晴雯,才會拿命去兑眼前一刻的滿足。她選擇了當下,也毫不猶豫支付了選擇的代價,才當得起曹公的一個“勇”字。

  知死不闢,勇也。你們心心念唸的遠大前程,人家早就不要了呀。

  我曾經在別的評論裏説:晴雯如果活下來,老了以後多半會變成下一個趙姨娘。在這裏,我還是堅持這個判斷。

  我知道很多人説,晴雯怎麼會呢,晴雯那麼驕傲,絕對不許自己墮落成那個樣子。

  可是生活操縱你的方式,比你想象得花樣多得多。晴雯可以不在乎自己,也可以不在乎兒子嗎?

  青春年少時的自由浪漫,可以倚仗天性中的生命力,然而歷經生活打磨仍然保有的一腔熱血,是需要強大的精神力量來守衞的。只有永不停息地學習,思考,批判,自省……才能守得住自己的初心。連書都沒得讀,主要精神交流內容不是“打死你個小蹄子”就是“我的小爺趕緊去睡覺哎”的晴雯,你讓她怎麼不變成趙姨娘呢?

  對於晴雯來説,從精神上死亡,還是整個人的滅亡,是必居其一的。就像娜拉的前景,無非只有墮落(整個人滅亡)和回頭(精神上消亡)可選一樣。

  我不憐憫晴雯,也談不上喜歡晴雯(喜歡的話就不忍心説她將來難保不是趙姨娘了吧……)但我絕對不認為晴雯的悲劇是“作”出來的。她是真的追求和別人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而這個不一樣,是超過了時代賦予她的駕馭能力的。

  在不合適的時代,由最無力的人身上,偏偏閃現出了少許極奢侈的念頭,這極端地不相稱,就是一段不可避免的悲劇拉開了序幕。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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