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娃成人了 他們過得怎麼樣?

雞娃成人了 他們過得怎麼樣?

從去年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被疾風暴雨般地摧毀式整頓,到今年新東方董老師直播帶貨火遍網絡。教培機構的沉浮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

然而,事情還有另一面。資本助推教培崛起十幾年,中國第一代被教培培養出的“雞娃”們,現在成年了。

這些出生在世紀之交的年輕人,完整地經過教培機構的“填鴨式”教育,完整地在課外培訓軍備競賽的氛圍中成長。

現在,他們的人生畫卷將如何展開?他們的身心又有哪些特點?我們採訪了5個雞娃成人的故事。

雞娃代表1:被雞太多年 已經不能接受空閒下來

姓名:朱迪

性別:女

職業/學業狀態:北京某知名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

被“雞”時間:15年

“雞娃”總花銷:26萬元

雞娃成人了 他們過得怎麼樣?

雞娃語錄:雞娃?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反正我是從小就沒有寒暑假和週末,一直到現在研究生快畢業了,沒課的時候就會特別慌。從這點來看,我可能是被“打雞血”了,而且“雞血”的藥效持續至今。

朱迪被打的第一針“雞血”是在三歲。父母給話還沒説利落的她報了少兒英語課外班,一年學費將近1萬元。這個錢在多年前的河南駐馬店,算得上是“捨得”。

四歲開始,舞蹈班、繪畫班、書法班、古箏班,便佔據了朱迪幼兒園以外的時間。不過,很多班並沒堅持幾年。

小學入學後,朱迪開始有了“被雞”的感覺,因為分數這個卡尺出現在了她的人生中。

三年級,母親拉着朱迪去學了奧數,原因是她的數學成績不如其他科成績優秀——不能每次都拿100分。

奧數班從三年級一直上到了初中。之後,母親意識到數學不好還會影響物理、化學,於是在初一的暑假朱迪被送到了物理補習班。

直到高中文理分班後,朱迪才正式擺脱了對於自己如同“噩夢”一般的數理化,但高考的壓力又接踵而來。

臨近高三,朱迪的父母從報紙上看到,有鄭州的老師在文綜備考方面有專長,隨即帶着她乘坐火車開始了往返於駐馬店和鄭州上輔導班的常態。

“我父母平時很省吃儉用,但在我上學上課這方面特別捨得花錢。我大約回憶了一下,十幾年下來花了得有二十五六萬,這在多年前的駐馬店都能買套房了。”朱迪説。

從3歲到18歲,“被雞”十五年,有什麼收穫嗎?朱迪覺得,憑良心講有是肯定有的,但要理性看待這些收穫的意義。

朱迪覺得被“數理化”補習班摧殘的那些年,青春期是扭曲的。

“那個時候我根本就不敢開心。”朱迪説,“我到現在還記得,小學時,同學來家玩,翻看我的漫畫書,我媽就説‘人家在看書,你卻在玩’。”

這句話一直影響着朱迪的人生。

以至於她即將名校研究生畢業,仍有很大危機感,“我覺得自己一旦閒下來就會被別人比過去。”

朱迪也試圖抗爭過,但方法並不激烈——你讓我學數理化,我就偏要看更多的文科書籍,“我就是想表現給父母看,我在看書,我沒有玩,對吧?”

這種壓抑和無聲的反抗,最終影響了朱迪的性格和生活。

朱迪説自己曾經有嚴重的抑鬱,朋友圈也特別小。

朱迪有時候會想,自己“被雞”的這一路,算得上成功嗎?

從學校的標準來看,她是學校裏的明星,是學霸,從河南駐馬店到北京知名學府的研究生,她無疑是成功的。但走出學校以後呢?畢竟人生那麼長久,學校不是終點。

離畢業還有一年,朱迪卻對走入職場完全沒有信心。

這並不是她的能力有問題,但她自己心裏有一道過不去的坎——學校裏有分數衡量優劣,在職場用什麼來衡量?我不是最優秀的了該怎麼辦?

朱迪現在還在猶豫是否繼續讀博。也許她更需要時間與自己和解。

雞娃代表2:即便父親生意受挫 補習班不能停

姓名:他塔拉

性別:女

職業/學業狀態:視頻博主/哈佛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

被“雞”時間:15年

“雞娃”總花銷:約60萬元

雞娃成人了 他們過得怎麼樣?

雞娃語錄:我清楚地記得,自打上幼兒園,補習班就正式“介入”了我的人生。在接下來的小學和初高中,補習班似乎總在“見縫插針”,我的課餘時間被塞得滿滿當當。

2022年3月5日,他塔拉在個人社交賬號發佈哈佛大學入學考試成績查詢“開箱”視頻。眼睛緊盯着飄絲帶特效的屏幕,她輕聲説出兩次“oh my god”。

1998年出生的他塔拉回想起往昔的學習歷程,清楚地記得,補習班似乎總在“見縫插針”,把她的課餘時間塞得滿滿當當。

有網友調侃,“孩子四歲,1500 左右的詞彙量,在美國夠用了,在海淀不夠”。

同為海淀雞娃的他塔拉坦言,“當你一直是第一名,突然有人超過你,你媽肯定會非常敏感。”

他塔拉告訴北京青年報記者,六年級時,有一個曾經成績不如她的同學,在某一次考試中作文成績突然超過了她,“那次開家長會,對方家長拿着孩子成績單向我媽‘炫耀’,我媽被氣壞了,當時就想給我也報一個一樣的作文班。”

從初中開始,他塔拉報的補習班全部變成1對1教學。

她記得,曾經報過的一個培訓學校一年的費用在10萬左右。小升初那段時間,爸爸生意受挫,家裏房子都換小了,但她的課外班從未停過。

“你看那個誰誰上了什麼班,你要不也上上?”每次給他塔拉報班時,媽媽總會這樣問。最後,用他塔拉的話來説,“大多數能塞下我的班好像都上了。”

那麼,上課外輔導班是否真的對學習有幫助呢?

他塔拉給出了這樣的答案:“是一個paradox,我不知道,如果我不上,成績會不會下降?”而這也恰恰是他塔拉父母的焦慮,“他們不是為了讓你成績提高,而是為了讓你不被別人落下。”

密集的補課日程給他塔拉帶來了一些或好或壞的影響。好處是她已經習慣了做什麼事都比別人快一點。“但現在想來,這也會讓我長期處於焦慮和競爭的狀態。一旦落於人後,或者與他人平齊,我就會很緊張。”他塔拉説。

此外,被雞的娃的心理狀況更加難以忽視。他塔拉表示,她會因童年缺失的家庭陪伴和情感關懷而感到遺憾。

父母長期像老闆一樣佈置任務,讓她在遇到問題時不再傾向於跟父母交流,“這也導致我長大後在一段親密關係中更依賴自己而不是別人。而其實,我清楚,人需要很多外部的情感支持。”

當記者問他塔拉,如果能按自己的意志再做一次選擇,是否還會做海淀雞娃?她的答案是:會!

“某種意義上,我是雞娃的受益者。”他塔拉承認,“雞娃給我帶來的更多的是一種上進和反思的能力,我是我家的第一代大學生。雖然不健康的雞娃可能會對幼兒時期造成不可逆的影響,但也正是雞娃讓我意識到它的力量,我日後會以最大的努力去彌補。”

他塔拉曾就讀於中國傳媒大學(大一退學)、澳洲悉尼大學(本科)、瑞典烏普薩拉大學(交換生)、澳洲新南威爾士大學(碩士)。再過一個多月,她將前往美國哈佛大學攻讀她的第二個碩士。

未來,她希望從事教育行業,幫助更多孩子在應試之外獲得人格上的全面發展。

雞娃代表3:被雞到“窒息” 大學畢業前夕走向失控

姓名:章寒

性別:女

職業/學業狀態:日本頂尖私立大學畢業後未就業

被“雞”時間:18年(3-21歲)

“雞娃”總花銷:約200萬元

雞娃成人了 他們過得怎麼樣?

雞娃語錄:我覺得我被“雞”得人生無望,活着真的沒意思。我內心希望世界上沒有雞娃父母存在,這樣不幸的孩子就會少一個。

出生於國內一線城市,3歲到日本上幼兒園,回國在國際學校完成中小學學業,大學就讀於日本頂尖私立學校。

今年24歲的章寒有着讓人豔羨的國際化教育經歷,但她對此最大的感受卻是——“窒息”。

從大一開始,她就在嘗試“自救”。直到畢業前夕,一直“乖乖聽話”的她突然走向了失控。

她在網上第一次看到了“有毒的父母(Poisoned parents)”一詞。“原來我有一個不正常的家庭啊。”她心裏想。

如果普遍意義上的“雞娃”是指從小填鴨式教育,不停讓孩子上輔導班,那章寒的母親似乎是“反雞娃”家長,她提倡“快樂教育”,有一套“温柔體貼的話語”。

章寒發現,母親的教育更像一種“隱形雞娃”,總是把她放到高於她的能力的環境中,逼她進步。遇到困難,母親會教她數學題目,為她提供作文思路,連大學申請的個人陳述也是在母親幫忙下完成的。

章寒的成長就這樣一直被母親推動,似乎從沒生出由內而外的動力。

在整個家族對世界名校、投行精英的崇拜中,章寒習得的觀點是“不考入名校就是徹頭徹尾的廢物”,所以她的整個學生時代都在為考取一所高排名學校努力。

“為什麼我要做不喜歡的事?為什麼我的一生都在痛苦地做不想做的事?如果不快樂,我活着的意義是什麼?”大三下學期,面對畢業論文和求職的壓力,章寒的負面情緒達到頂峯。在一連串的自我質問後,她做出了決定。

當她告訴母親,自己被精神科醫生診斷為抑鬱症時,母親脱口而出“那你以後保險都上不了了。”得知她打算休學,母親開始擔心她將來無法找到滿意的工作。

這一次,她在電話裏用顫抖卻堅定的聲音説:“這不是和你商量,而是告知。”

這是她第一次向母親表達自己的想法。小時候,她曾嘗試以日記作為情緒出口,但總是擔心遭到母親的窺探。平時,她不能關房間門,即使上廁所也會被母親踢開門讓她“透透風”。

直到現在,她仍然常常做噩夢。夢裏,她和母親躺在一張牀上,母親緊緊抱住她,“媽媽愛你,你為什麼要跑?”

章寒形容,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窒息,想逃離但永遠逃不掉。

如今,章寒選擇在空間上遠離了母親。她住在日本,沒有工作,平時不主動聯繫母親。母親在國內,幾個月通過微信打一次電話。每次打完電話,對她而言就是“一天的好心情全毀了”。

她懷着對母親的恨意生活,在一條有關“雞娃”的網絡討論貼下,她留言:“我覺得我被‘雞’得人生無望,活着真的沒意思。我內心希望世界上沒有‘雞娃’父母存在,這樣不幸的孩子就會少一個。”

雞娃代表4:出國是被“雞”到絕境後的一場逃離

姓名:馮書琦

性別:女

職業/學業狀態:在多倫多大學、舒立克商學院取得本科和碩士學位,

即將攻讀第二個碩士學位

被“雞”時間:9年(6-15歲)

“雞娃”總花銷:約20萬元

雞娃成人了 他們過得怎麼樣?

雞娃語錄:在外人眼中,或許我和我母親是“雞娃”的成功案例:高學歷、好工作。但這些都不能被稱為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

馮書琦2000年出生於天津,在加拿大完成高中學業,後分別在多倫多大學、舒立克商學院取得本科和碩士學位。

回顧自己的成長經歷時,她將其形容為“從小被雞”,直到出國。

在歷次考試中,即使取得95分她也不敢把試卷拿回家。因為丟掉5分的原因是粗心,姥姥會打她左手手心。

15歲前,馮書琦一直面臨着高壓環境。

姥姥是大學教授,對家庭成員如對學生般嚴格。“被姥姥雞出來”的媽媽是金融行業高管,雖不如姥姥嚴格,但“習慣孩子學習好”提供了一種無形壓力。

她以一種近乎“分裂”的方式生活着,進出校門的瞬間就意味着在“活潑開朗”與“沉默刻苦”兩個不同人格間轉換。

中考結束後,馮書琦爆發了。

在某次討論到中考成績時,她和母親起了爭執。那大約是她第一次反駁家人。母親扇了她一個耳光,“你不尊重姥姥!”

高一,馮書琦態度強硬地告訴父母,“我想出國。”這是她被“雞”到絕境後的一場逃離。

出國後的馮書琦在親友眼中彷彿“換了一個人”,獨立、自信、陽光,喜歡錶達、樂於分享。“他們都以為是出國改變了我,但其實我本來就是這樣。”

受這段經歷影響,學商科的馮書琦始終對教育行業保持興趣。在國內外,她多次幫助大中小學生補習,並希望採用因材施教的方式啓發學生的學習興趣。

馮書琦説,在外人眼中,或許她和母親是“雞娃”的成功案例,高學歷、好工作。但她認為這些都不能被稱為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個人性格的養成、為人處世的態度才至關重要。

馮書琦説:“我經歷過不同的教育模式,所以希望向家長們傳達不要過度雞娃的觀念。現在的家長們也都在進步,他們可以接受孩子沒有那麼優秀,大家都是一個平凡的人。”

2020年疫情,馮書琦回到國內,這是成年後她第一次和父母有長時間的相處和溝通。

如今母女倆逐漸成了朋友,一起看電影、吃飯、打卡網紅店。“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媽媽也一點點學着跟我的方式契合。現在我們可以求同存異、互相理解,有矛盾的時候各退一步。”

雞娃代表5:接觸過至少10個品牌機構 坐在教室裏算起經濟賬

姓名:邱琳

性別:女

職業/學業狀態:武漢大學在讀

被“雞”時間:15年(3-18歲)

“雞娃”總花銷:約50萬元

雞娃成人了 他們過得怎麼樣?

雞娃語錄:我當時想着,如果我開小差,一分鐘就少一塊錢,這一塊錢能買多少小零食啊。我覺得我賺不回這麼多錢,這是一場“失敗的投資”。

邱琳2001年出生於南方一線城市,現就讀於武漢大學。

3歲那年,邱琳開始學習鋼琴。在父母口中,是她指着鋼琴説“有興趣”,而她對此毫無印象。她記憶最深的是,幾乎每晚練琴都會哭,然後會受到來自媽媽的“物理教育”。

邱琳記得,從那時起,興趣班、輔導班迅速“填滿”了她的童年及學生時代。

為了上培訓班,暑假時,父母會把邱琳送到舅舅家,因為那是全市培訓班最集中的地方,她每天和大兩歲的表哥一起去上培訓班。

小學最後三年,邱琳的培訓班生涯達到強度高峯:課外班完全被學業輔導佔據,興趣班全部暫停。

在15年的培訓班生涯中,邱琳接觸過至少10個品牌機構。

在學而思上了8年數學培訓班,小學時,課程價格為每小時60元,到了高中,價格漲到了每小時120元。

據邱琳估算,父母為她上培訓班花費的金額超過50萬元。

正是某次在培訓班看到課程報價單時,她坐在教室裏算起了經濟賬,“我當時想着,如果我開小差,一分鐘就少一塊錢,這一塊錢能買多少小零食啊。我就一邊這樣想着一邊開小差。”

後來,正是出於對自己“開小差浪費錢”的擔憂,邱琳沒有選擇出國上大學。父母都是公務員,生活水平不算高,“我覺得我賺不回這麼多錢,這是一場‘失敗的投資’,我們都認為情緒價值高於經濟價值。”

或許是對“情緒價值”的重視,讓邱琳成為她口中“雞娃的異類”。

邱琳意識到,培訓班剝奪了她大量的時間,她一度覺得自己是個“單調的人”,“眼光狹隘”,被“唯成績論”影響太深。

但另一方面,她發現自己天性比較懶散,培訓班經歷培養了她的學習習慣和競爭習慣,讓她保持一種向上的勢頭。

因為目睹了同齡人沒有自主意志,邱琳鼓勵自己不要變成和別人一樣,培養出自己的獨立思考能力。“如果我有孩子,我希望ta不用那麼辛苦,不用在一次次考試的挫敗中鍛煉出鋼鐵般的意志,但我希望ta和我一樣擁有向上的精神、獨立思考的能力。

(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

製圖/翟長鋒 牛秀敏(部分為受訪者供圖)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張子淵

編輯/張彬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5594 字。

轉載請註明: 雞娃成人了 他們過得怎麼樣?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