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九年,1883年,大清國發生了一件大事。
大清跟法國在越南打起來了。
是的,中法戰爭爆發了。
起因是法國入侵越南,把它淪為自己的保護國。1881年8月25日,越南皇帝阮福昇和法國簽訂《第一次順化條約》,意味着越南已被法國征服。
大清國是越南宗主國,法國的做法,當然侵犯到了大清的利益。
接下去,戰爭就擴大到了法國和中國之間。
兩國從1883年12月開打,打到1884年3月,經過前期的數次戰鬥,法軍把戰線推進到了北寧。
北寧是北圻的門户,是越南清軍主力駐紮地,是清軍輜重轉運地,也是最重要的據點。如果北寧丟失,身後的太原和興化等地更難以防守,清軍只能後退到大山裏。
“北寧為北圻各省門户,最關緊要北寧為糧米聚積之地,北寧無事,諒山、高平各營隨可駐紮。失北寧,則各營必須退扎關內,就糧內地。”
清軍不能退,法軍不會停,3月12日,北寧之戰爆發。
戰爭是相當複雜的一件事情,許多人關心的只是結果,卻忽略了整場戰役從討論到決策再到執行的整個過程。
戰爭的結果,其實都是自上而下,而非自下而上。
比如清軍戰敗,就罵清政府昏庸無能,這是簡單粗暴自下而上的倒推。清政府不是因為戰敗才無能,也難以因為戰勝就中興,如果要理解本質,應該自上而下來推,把裏面的細枝末節弄清楚了,不用看結果,結果就已經出來了。
小院嘗試從上而下來推演北寧之戰的始末。北寧之戰前,朝廷已經就戰還是不戰爭論了許久。
在最高決策層,光緒還沒有親政,決策的還是慈禧。但是,慈禧並不是皇帝,即使是皇帝,面對國家級別的戰事,也要聽取大臣們的意見,不可能憑個人好惡意氣用事。
1884年,慈禧已經當政20餘年,是個成熟的政治家,這種大事,她斷然要聽取各方面的意見。
關鍵人物有兩個——李鴻章和曾紀澤。
也就是軍事和外交兩方面。
倚重曾紀澤,是因為他是大清國公使,駐紮在巴黎。但他和法國政府處得並不好,這時候已經藉着出使俄國的機會停留在聖彼得堡,不肯再回巴黎。
指望曾紀澤和法國政府交涉這條路,短期難以見效。
那麼李鴻章呢?
李鴻章並不主張對法國開戰。
清流健將李鴻藻曾經建議慈禧派李鴻章督辦越南事宜,從聲望和能力上來看,李鴻章確實是最適合的人選,慈禧採納,下了道諭旨給李鴻章,要將他調到廣東,督辦越南事宜。
...着派李鴻章迅速前往廣東,督辦越南事宜。所有廣東、廣西、雲南防軍,均歸節制,應調何路兵勇前往,着該大臣妥籌具奏....
李鴻章推諉了事,斷然不肯前去廣東,他給軍機處寫信抱怨:
若以比人肅尚知兵,則白頭戍邊,未免以珠彈雀。樞府調度如此清帥,殊為寒心。
李鴻章為啥不肯去廣東呢,其實跟十多年之後的甲午戰爭裏,袁世凱不願處理朝鮮事宜是一個道理。他們都瞭解軍隊的實力,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不願拿自己的前途冒險。
李鴻章也是這樣,甲午時他也不想打,但北洋是他的,他不能不打,看看戰爭後李鴻章的結局就能知道,戰敗後,李鴻章被拔去頂戴花翎,剝奪黃馬褂,一擼到底。
所以,不管是李鴻章還是袁世凱,都不肯答應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有人主和,也有人主戰。
主戰的是以李鴻藻、張佩綸、陳寶琛為代表的清流派。只要局勢緊張,不管能不能打得過,清流派永遠都是主戰的一方。
要開戰端,還有個繞不開的機構——軍機處。
軍機處的領班軍機是恭親王奕?。奕?支持李鴻章的看法,不願輕易言戰。但李鴻藻同樣也是軍機大臣,也就是説,軍機處的意見也不統一。
這時候,另一個屬國朝鮮也不太平,開化黨發動了甲申政變,駐朝日軍亦趁機行動欲挾制王室,急需應對。奕?此時又多病,身體不支,其他幾位軍機大臣,景廉也多病,翁同龢有工部尚書的職務,還要教皇帝讀書,軍機上的事無暇參與,現在主要是靠年老的寶鋆和李鴻藻在處理。
所以,有個御史吳峋甚至上疏指責軍機處全班大臣“樞臣皆疲老疲累”,也不是沒有道理。
於是,慈禧又指派了醇親王奕譞參與籌劃。
在奕譞主持下,和戰進行兩手準備。
除此之外,還得看疆臣的意見。
在北寧之戰前,清廷已經派吏部候補主事唐景崧前往越南,秘密扶持劉永福的黑旗軍,劉永福接受了清朝的任命,在紙橋和法軍打了一仗,黑旗軍取勝,法軍指揮官李威利被陣斬,法軍退入河內,越南的局面暫時好轉。
另外,又有廣西巡撫徐延旭、雲南巡撫唐炯都認為可以一戰。
曾紀澤此時回到了巴黎,他也打回電報,認為不宜對法國讓步。
這樣,戰和的天平顯然傾向於開戰了。
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劉永福就在山西之戰中大敗,黑旗軍受到重創,山西被佔領,黑旗軍和清軍退守北寧。
這時候,戰和的動議又亂了。本來主張和議的奕?在激憤的清流面前,反而不敢再提和談,原本主戰的曾國荃、翁同龢等卻又主張求和。
不管怎樣,戰和還在同時進行。於是朝廷讓曾紀澤和李鴻章繼續和法國交涉,又將吳大徵派到廣東幫辦軍務,派彭玉麟到虎門佈防,又派左宗棠麾下的王德榜率領一支軍隊增援廣東。
北寧之戰前,決策層就這樣在戰和之間搖擺,始終沒能達成共識,朝廷給前線軍隊下的命令是“嚴飭各軍,力保完善之地,毋使再行深入”,“不準輕啓釁端”。
這樣模稜兩可的命令,顯然令官兵無所適從。因為你怎麼去解讀它,似乎都沒有錯。
我們可以把目光聚焦在幾個人身上。
廣西巡撫徐延旭,原本是廣西藩司,因為有“知兵”的名聲被清流所推薦,火速提拔為廣西巡撫,出鎮北寧。
可惜,“知兵”的徐延旭只會空談。比如,到了1884年,西方槍支已經從火繩槍走過了燧發槍,發展到了線膛槍。徐延旭卻還迷信於清軍鎮壓太平天國時所使用的大號火繩槍——“抬槍”。(如下圖)
並且盲目地認為,一支抬槍能抵得上法軍數十門火炮的能力。
李鴻章看得很清楚,他提出警告“(徐)實不知兵,不知洋務大局,其言多不可信。”
徐延旭是清流推薦的人,警告被忽略了。
徐延旭是主帥,清軍還有兩位主將——黃桂蘭和趙沃。
黃桂蘭是廣西提督,淮軍將領。趙沃則原來是兩江總督劉坤一的幕僚。這倆人都不是什麼名將,靠着裙帶關係一路升到統領的位置。
他們的無能,在之前的山西之戰裏就已得到體現。山西之戰,戰鬥兩天後,他們帶領的清軍連夜逃跑,黑旗軍和越軍也跟着撤退,第二天,法軍不費一槍一彈就佔領了內城。
前線將領沒有得到批准擅自撤退,本該革職拿問,兩人卻和黑旗軍互相扯皮,指責是對方先跑。竟然得以繼續留任,統領北寧清軍。
這就又涉及到黑旗軍和清軍的不和。
黑旗軍並不屬於清軍序列,雖然首領劉永福接受了清朝的官職,但本質上還是一支獨立武裝。清軍和黑旗軍之前是對手,現在突然變成合作夥伴,心裏上只是把他們當作利用對象,並沒有真正當成自己人。
在之前的山西之戰中,就因為誰先撤退的問題,清軍和黑旗軍互相指責,鬧得很不愉快,還好有唐景崧從中周旋,才得以繼續合作下去,不過彼此的裂痕短時間是不可能彌補的。
除了這些,更要命的是清軍的軍紀極差。
統帥徐延旭經常“飲酒至醉”,統領黃桂蘭更是“日夜酗酒”“雖行轅裝飾如粵東醮壇,而牀第無樂,乃令越官徵選土妓,每日三四十名,入供酣樂”。
有這樣的將帥,手下士兵當然好不到哪裏去,身處國外的清軍近似於一幫土匪,“強佔民房婦女為室者十佔八九”,“粵軍專以搶擄婦女,赴粵東販賣為事,軍中婦女多於勇丁,敵來即各顧家口潰退。”
清朝對越南原本是天朝上國,越南軍民心裏都偏向大清,看到天朝大軍這樣的軍紀,不少越南百姓對清軍的好感消失殆盡。
北寧前線軍隊,就是以這樣的姿態備戰。
3月11日,法軍完成集結。
3月12日,北寧之戰爆發。
明白了戰前的態勢,戰役的過程其實已無需細説。
當天,北寧就失守,清軍和黑旗軍退往諒江、太原。
北寧戰敗,北圻的大門就此洞開。正如戰前所推演的那樣,15-19日,法軍再次進攻,諒江、太原、興化相繼丟失。
結果正如開頭所説的“失北寧,則各營必須退扎關內,就糧內地。”各軍只得退往山區,到4月初,紅河三角洲全部重要城市全部被法軍佔領。北寧之戰影響重大,慈禧藉此撤換了軍機處全班。
其中,奕?“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開去一切差使,並撤去恩加雙俸,家居養疾。”寶鋆是“原品休致”,李鴻藻和景廉則都是降二級調用,翁同龢是“加恩革職留任,退出軍機處,仍在毓慶宮行走。”
撤換整個軍機處,這在雍正七年設立軍機處以來,只發生過一次。但那次情況不同,那還是辛酉政變時候,政變成功導致以肅順為首的軍機處被全班撤換,或殺或貶。
這次全班撤換,堪稱舉朝震動。
以奕?為首的軍機處,在法軍入釁到北寧之戰的過程中表現得極為不得力,沒能幫朝廷分憂解難。作為領班軍機的奕?剛過50歲,已經意氣消沉,再也沒有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鬼子六”的神采,慈禧對他深為不滿。
但如果只是單單撤換奕?,恭親王的面子就極為不好看,在同治四年,奕?就被撤過一次,那次就是一個人,結果他被複用後變得瞻前顧後,萬事小心為上,再也沒有了鋭氣。
如果再次撤掉他這個領班軍機,而不動其他軍機大臣,所有人都會認為慈禧是針對奕?,這對他極為不利。
本身軍機處幾個大臣也已年老多病,不堪重負。所以,照顧到奕?面子,乾脆換掉整個軍機,不至於把焦點全部集中到他身上,這是慈禧的考慮之一。
北寧之戰失敗的原因,是自上而下的。清政府決策層對戰和始終拿不定主意,一直在徘徊觀望中。既期待劉永福的黑旗軍能夠單獨打退法軍,又指望通過外交手段能消弭爭端。
決策層的意思體現到前線,就是清軍的無所作為。有朝廷嚴令不得擅自進兵,看上去是不一定打得起來,也就樂得在當地花天酒地。
清軍與黑旗軍的不和,又是另一個大問題。對清軍來説,黑旗軍久居越南,他們才應該是抗法的主力,黑旗軍又不忿於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兩軍彼此扯皮,無法合作。
此外,以上原因加上清廷用人無方又導致前線軍隊軍紀敗壞,缺乏戰鬥力,局面更加雪上加霜。
以法國單挑當時的大清國,雖然海軍無法跟法國抗衡,但如果眾志成城,清軍在陸地上還是可以一戰的。
北寧之戰後,清廷對於是戰是和還是舉棋不定。先是派李鴻章為代表議和,隨後又在觀音橋與法軍交戰。於是談判破裂,戰端再起,法國艦隊雖然全殲了福建水師,卻在攻打台澎時出師不利,屢遭挫折。
後期陸戰,清軍在馮子材指揮下取得鎮南關大捷,隨後乘勝追擊,7天內已經反推回越南境內,集結兵力準備進攻河內。法國茹費理內閣甚至因為戰事失利而垮台。
士兵還是那些士兵,只是因為更換了將領,就爆發了戰鬥力,那麼試想,如果來自頂層的支持更加有力,結局是不是更值得想象。
戰場上的勝利卻成了談判桌上的砝碼,中法還是達成了合約,清軍撤退,讓出越南的宗主權了事。
所以之後左宗棠對李鴻章簽訂的《中法新約》十分不滿,甚至説“對大清而言,十個法國將軍,也比不上一個李鴻章壞事”。
當然,李鴻章這人很複雜,通過一兩件事去評價他是不完整的。但僅就中法戰爭而言,李鴻章本來還可以做得更好。
這真是一場奇怪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