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説“高厚”一詞的演變
有人評論你的詩“高厚”嗎?如果遇到,且慢得意,你得警惕了,不管是誇還是黑,是真心實意還是暗藏機心,你得追根尋源做個明白人。
高厚一詞,有名詞和形容詞兩種用法。古代多單音節詞,但這兩個字經常連起來使用,是為並列式短語,以後逐漸固化為雙音節詞。
高厚可以作為名詞使用,表示高度和厚度的意思。《左傳·定公五年》:“城不知高厚,小大何知?”意為不知道城牆的高度和厚度,怎麼能知道它的大小呢?
以後引申為對自然物體描述程度;再比喻為對人道德品行的讚美,後人還有借代為對君王的稱謂,不管哪種用法和意義,在古漢語裏,其感情色彩都是褒義。
從春秋時齊國的一位老兄開始,高厚的詞義開始走低,從名詞活用為形容詞,從褒義變為貶義,直至淪陷成了罵人話。
他就是高宣子高固的兒子,一個標準的官二代,春秋時擔任齊國大夫。他的名叫高厚,姜姓,高氏。
高厚是個有故事的人。據記載,公元前557年,晉平公即位,為鞏固自己地位,在温地召開七國峯會。按道理與會者都是國家元首,但齊國曾經當過老大的,五霸之首就是齊桓公,雖然現在沒落了但心猶不甘,總想找機會扳回來。於是齊靈公自己不去,也不讓經常參加國際會議的太子姜光出席。考慮到高厚的老爸高固也是個厲害人物,著名的“餘勇可賈”的成語就是關於他的江湖傳説。家風淵源,耳濡目染,高厚自然也是個不怕事兒的兇狠角色。再説高厚的大夫職級進入高幹序列了,可以代表齊國出使,綜合考量各種因素,最後決定由他赴會。
古人宴會沒啥娛樂節目,一味地胡吃海喝也提不起精神。為增加氣氛,晉平公邀請各國代表吟詩助興,主題統一要求為“歌詩必類”。“類”,同也、善也,即突出團結、和諧、絕對服從晉國統一領導的主旋律。齊國本來就覬覦晉國霸主地位,在這個齊國上下瀰漫着濃厚懷念當年齊桓公號令諸侯的霸權主義情緒下,高厚根本不買晉國的帳,更不把其他國君放在眼裏。上場後,他以“大齊國人不屑於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的大無畏精神公開賦詩明志,這一下子捅了馬蜂窩,成了境外反晉勢力的代表。晉國的大臣兼三軍總司令荀偃當即跳出來,義憤填膺地指責:諸侯國裏有跟我們不一心的,又逼着其他國家的與會代表跟高厚結盟。
不是齊國當盟主,議題裏還有不利於齊國的內容,這個條約當然不能籤。於是高厚藉口酒上頭了得去趟廁所,中途脱身逃了回去。晉平公和荀偃掂量自己的實力還沒到能與齊國攤牌的地步,於是睜隻眼閉隻眼地讓高厚逃走。趁着沒人敢出頭反對,晉國與魯國、宋國、衞國、鄭國、小邾國簽署了六國結盟協議,盟誓説:齊心合力討伐不朝於王庭的叛逆。
高厚所詠的詩,今已無考。南朝的劉勰在《文心雕龍四十一·指瑕》裏把高厚的詩為反面典型批評説:“像高厚那樣的詩句,比擬得過分不倫不類是不對的”。
如果僅僅説詩歌作得不好,倒也罷了,最恐怖的竟然在南朝以後把“高厚”一詞更新到2.0版本,增添了匪夷所思的內容。
據梁武帝記載,一次何僧智與任昉論詩,何説任詩不好,任反唇相譏説“卿詩可謂高厚”。何反應奇快,大怒説“竟然認為我的詩是狗叫”。
“高厚”怎麼等同於“狗號”了呢?原來任昉利用反切注音的方法奚落了何僧智。這種注音方式,一般人可能不明白,但對於專事吟詩作對的文人而言,則是必修的功課。“高厚”成“狗號”的具體演變過程為:“高厚”二字先順着反切一次,分別取聲母“g”和韻母“ou”,相拼得“狗”音;倒過來再反切一次取聲母“h”和韻母“ao”,相拼得“號”音,連起來就是“狗號”了。
南朝梁任昉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賦予“高厚”更豐富深奧的內容,不動聲色地罵出了新高度。唯一遺憾是他的高級黑,一下子被人家識破,罵人的威力和效果直接打了九點九折。
最無辜的還數高厚了,他怎麼也想不到,朗誦了一首詩,自己的名字竟成了臭詩的代名詞,一千多年都翻不了身。可惜高厚進行縱橫捭闔的外交活動七年後孔子才誕生,一介武夫,半瓶斯文,無緣接受“不學詩,無以言”的教育而説話不得體,這應該為一切不注重詩歌學習者的沉痛教訓吧。
利用反切奚落人,以至於成為一種語言表達的藝術手段來使用,也不僅僅為任昉所獨有。李汝珍的《鏡花緣》第十七回中寫了一個故事:唐敖和多九公在黑齒國與兩位女學生論字談文,女學生求教“切音之道”,答雲不知。於是穿紫衣的女生對穿紅衣的女生笑着説:“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麼?”唐敖等人聽了,不明何意,直到開船後,方悟出是被奚落了一番。
按反切方法,“吳郡”是“問”,“大老”是“道”,“倚閭”是“於”,“滿盈”是“盲”,連起來就是“問道於盲”的意思。紫衣女子既要嘲笑唐敖等人的淺薄無知,又礙於禮貌,不便直言,藉助“反切”暗示,含蓄委婉,妙趣橫生,算是文人圈子裏自嗨的小把戲或對外獨有的“切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