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能嚴肅而且客觀的討論該話題,需要先定義"路痴"缺少(薄弱)的能力是什麼。在我們當前社會的生活背景下面,一個"路痴"難以做到:
定位自己
定位方向
定義相對位置 (空間性的或者圖像性的)
尋找兩個位置之間的路線
在導航技術輔助下,所有這些任務都可以由地圖軟件做到,但是"路痴"不能理解(理解困難)導航 / 地圖軟件所呈現內容的意思。因此換成嚴肅的學術語言是,空間能力(spatial ability)[1]弱。事實上,直接這麼等價還是有一定的問題的,因為空間能力是非常寬泛而且複雜的概念。但是導航能力也是這樣的,它牽涉到空間能力子概念下的很多方面,因此為了便於在同一個框架下討論,這裏抹除一些概念細節,就這麼等價。
當在 PubMed 下搜索 Spatial ability 論文,不可避免的會注意到很多論文中出現關鍵詞 Gender difference (性別差異). 而且這種差異在很早的研究中就被注意到,後續的研究並不能推翻這個概念,而且不斷的強化和豐富了這個結果。簡單來講,該結果就是:女性的空間能力弱於男性[2]。男性 / 雄性在空間能力上的優勢,在別的物種上面也得到了體現[3]:
這個差異的原因完全是天生的嗎。如其他答案中提到的,顯然不完全是。不可避免的,性別平等是大家會考慮到的影響因素[4]:
可以看到的是,在性別越平等的社會,女性的空間能力越高,但是男性也是如此。性別越平等的社會通常也是經濟水平 / 受教育水平越高的社會,所以這裏難以把這些差異完全歸因於性別平等,而不歸因於經濟和受教育水平。另外從這個結果中需要注意的是,與其它答案中女權主義者 / 社會學者的主張相矛盾的,當一個社會男女越平等時候,男性空間能力相對於女性的優勢卻更加明顯[5]。性別平等會消除男性在數學上的優勢,但是會強化男性在空間能力上的優勢,同時強化女性在閲讀能力上的優勢[5].所以性別平等恰恰不是導致男女空間能力差異的主要因素。雖然在性別更平等的社會,女性具有更好的空間能力,更少"路痴",但是把(我們社會中)女性"路痴"歸結於性別不平等很可能是錯誤的。在上面的圖中我們可以看兩個例子:挪威和中國。前者是世界上性別最為平等的國家,坦白説,北歐國家那種性別平等甚至不是我們國內很多女性所想要的。挪威跟中國的性別平等差異是非常顯著的,但是挪威女性並不比中國女性具有更好的空間能力。而挪威男性具有比中國男性更好的空間能力,同時挪威男女空間能力差異比中國男女空間能力差異高大約一倍。
目前為止結論總結:
在統計意義上,女性的空間能力比男性弱,具有更高的"路痴"可能性;
性別越平等的社會,男女空間能力差異越明顯;
性別更不平等的社會 / 經濟和受教育水平越差的社會,人們的空間能力越差。
簡單來説:統計意義上,女性更有可能是“路痴”,“性別不平等”不是我們社會中女性更“路痴”的主要原因。承認這一點跟承認女性閲讀和語言能力更強是一樣的,並不具有性別歧視特徵。
那麼,這個統計意義的結論在具體到個體時候能有多強的效果呢。在這樣的研究中我們檢查數據通常可以注意到:個體差異的波動遠超過性別的平均組間差異[6]。也就是説,上面的統計意義結論在具體到個體時很難有什麼適用性。而且,各種教育(強迫用腦)會顯著的促進人的空間能力[7 - 9].
特別的,在找路任務中,使用一定的策略會消除這些統計意義的差異:男性在空間座標、方向上比較敏感,但是在找路徑時,女性使用標記性建築物等策略,能達到同樣的尋路效率[10]:
所以:
女性雖然統計意義上空間能力不如男性,但是因此就説女性天生路痴是沒有理由支持的
現有的導航軟件多為男性的識路策略設計,使得女性找路存在更多困難
有些女性認為自己路痴而不想處理找路這樣的任務,是“自我實現的預言”,是懶得思考的體現,這會使得自己的識路找路能力越來越差,更"路痴"。
以上。
--------
[1] Lohman, David F. Spatial Ability: A Review and Reanalysis of the Correlational Literature. No. TR-8. STANFORD UNIV CALIF SCHOOL OF EDUCATION, 1979.
[2] Linn, Marcia C., and Anne C. Petersen. "Emergence and characterization of sex differences in spatial ability: A meta-analysis." Child development (1985): 1479-1498.
[3] Jones, Catherine M., Victoria A. Braithwaite, and Susan D. Healy. "The evolution of sex differences in spatial ability." Behavioral neuroscience117.3 (2003): 403.
[4] Lippa, Richard A., Marcia L. Collaer, and Michael Peters. "Sex differences in mental rotation and line angle judgments are positively associated with gender equality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across 53 nations." Archives of sexual behavior 39.4 (2010): 990-997.
[5] Halpern, Diane F. Sex differences in cognitive abilities. Psychology press, 2013.
[6] Hoffman, Moshe, Uri Gneezy, and John A. List. "Nurture affects gender differences in spatial abilities."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08.36 (2011): 14786-14788.
[7] Hegarty, Mary, et al. "How spatial abilities enhance, and are enhanced by, dental education." Learning and Individual Differences 19.1 (2009): 61-70.
[8] Bishop, Alan J. "Spatial abilities and mathematics education—A review."Educational Studies in Mathematics 11.3 (1980): 257-269.
[9] "Chemical education and spatial ability." Journal of chemical education70, no. 12 (1993): 968.
[10] Cherney, Isabelle D., Claire M. Brabec, and Daniel V. Runco. "MAPPING OUT SPATIAL ABILITY: SEX DIFFERENCES IN WAY-FINDING NAVIGATION 1, 2." Perceptual and motor skills 107.3 (2008): 747-760.
知乎用户
“女生路痴”、“女生開車差”、“女生學不好理科”等等都是社會建構出來的“自我實現的預言”。這些刻板印象和相關言論會影響社會期望和性別角色,並對女性和男性的真實能力和發揮水平產生非常實際的影響。我來補充一下關於這類刻板印象是如何自我實現和自我複製的具體機制。
在正式開始前,我想先説一句,“女生是否路痴”這個問題遠沒有“女生是否比男生更容易迷路”這個問題有意義。因為我們真正應該關心的是結果:是否迷路和是否造成了不便甚至損失。即使女性真的路痴,但如果女性更會開口問路,而男性為了面子不肯問路硬要靠自己認路,那最後結果也許會是男性比女性更可能迷路。這就跟討論“男女司機誰開車更安全”要比“男女司機誰技術更好”更有意義是一個道理。
不過,“女生是否路痴”之類的話題是一個很適合解釋刻板印象的自我實現和社會建構的機會,所以接下來我就展開來講講。
一方面,刻板印象會通過“皮格馬利翁效應”、“成見威脅”和“性別角色”等機制影響男女生某方面的能力(認路、開車等):
1. 皮格馬利翁效應(Pygmalion Effect):
指的是教師對學生的正面期望會提升學生的成績 / 表現。而“皮格馬利翁”的反面則是“高萊姆效應”,即教師對學生的負面期望(或正面期望的缺失)會降低學生的成績。這兩個效應有時統稱“期望效應”,不僅在教育中,還在職場等環境中被觀察到。
美國心理學家 Rosenthal 和 Jacobson 首先發現這個效應。在這個經典實驗中,他們以“權威人士”的身份來到一個小學,給學生做了一次假的“能力測驗”,然後隨機選了 20%的學生,告訴他們的老師這些學生的測驗結果比較好。但老師們並不知道,這 20%學生的實際能力和其他學生並沒有什麼差異,唯一不同的只是教師對學生的期望。然後在學期結束後,他們又回到學校,結果發現那些隨機選取的學生的表現真的要顯著好於其他學生。於是,“預言”就自我實現了。隨後的一些研究發現,教師會無意識地將自己的期望投射到學生身上,被寄予更高期望的學生會受到老師更多的關心、鼓勵和監督,教師會以更高的標準要求他們,促使他們挑戰自我,從而滿足較高的期望,然後,新一輪的期望效應又開始了,教師期望和學生能力不斷地互相強化。而學生也會內化教師對自己的期望,如果教師對自己高期望高要求,學生也會更有自信,更有動力,而他們的努力和成果也更容易得到老師的認可。而如果教師對自己沒有什麼期望和要求,愛理不理,沒有足夠的正反饋,那麼學生的積極性也會受到打擊,覺得自己大概真的只是很平凡甚至很差。這也是為什麼許多教育學家和社會學家都不主張分快慢班(tracking),因為這樣會加劇兩極分化。類似的邏輯也被社會學家用在解釋教育為什麼可能促進階層固化和降低社會流動性的理論裏,比如 Bourdieu 和 Lareau.
而“認路”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靠學習和練習的。出租車司機的認路能力幾乎都是神級的,他們這能力顯然不是天生的,而是靠後天訓練和積累的。這個問題下也有一些答主提到自己原來是路痴,但真的一個人到了陌生城市需要生存下去,也就逼出了認路能力。那麼既然認路是一個學習過程,那麼就很可能會有“期望效應”。一個人最初的認路能力幾乎都是靠父母培養的。而父母也就像是老師一樣,他們對孩子的期望會影響孩子的相關技能的習得。如果父母抱着“男孩天生會認路,也應該要會認路,而女孩本來就路痴,但也不要緊”的想法,那麼他們就會從小有意無意地更多培養男孩的認路能力,鼓勵他學習和練習,同時讓他認為自己作為男孩應該會認路,做路痴是丟臉的(這又跟下面第 2、第 3 點有關)。而他們也不會太期望和要求女兒練習認路,甚至認為“女孩子到處亂跑多危險”而剝奪她練習認路的機會(這跟下面第 3 點有關)。所以在孩子最初的社會化過程中,刻板印象就已經通過家長對兩個性別的不同期望而在孩子身上進行了自我實現。
2. 成見威脅(Stereotype Threat):
上面的“期望效應”主要是從家長 / 環境的角度看一個比較長期的過程,而接下來要説的“成見威脅”則更偏向於個人自己在臨場發揮時是如何受刻板印象的影響。
“成見威脅”指的是當人意識到自己的表現可能會證實關於自己的負面刻板印象時,他們的表現會更差,從而真的證實了刻板印象。自從 90 年代首次被心理學家 Steele 發現之後,“成見威脅”已經在超過 300 個研究中關於各個方面不同類型的刻板印象的實驗中被證實。關於產生這種現象的機制,大致有三個因素:1)當一個人腦中的某個關於自己所屬人羣的刻板印象被激活後,他會有意或無意地努力避免這種刻板印象在自己身上被證實,不希望自己的表現為這些刻板印象貢獻新的證據。然而這種心理反而會讓他們更緊張、焦慮,從而影響他們的正常發揮。2)當刻板印象被激活後,人的自我意識會過剩(self-consciousness),會時不時(過度)監控自己的表現(performance monitering),而結果就是他們的注意力會被分散,工作記憶受限。3)在這個過程中,人還需要額外花費精力和注意力來壓制自己的負面情緒(緊張、不甘心、自我懷疑...)和想法(“我一定要表現好”、“我好想要發揮失常了,怎麼辦”...),從而使他們更加分心。
舉幾個例子:
在一個實驗中 (Mass et al. 2008),一些女性國際象棋棋手與另一些棋手遠程對戰(她們看不到對方),而研究人員隨機告訴她們對手的性別,從而激活或不激活她們腦中的刻板印象。當這些女性棋手被告知對手是女性時,她們的表現和平時沒什麼差異,但當被告知對手是男性時,她們的表現顯著差於平時的水平。這是因為當研究人員在比賽前告知對手性別後,比賽就附上了一些“男女對戰”的意義,而女性會在潛意識中認為自己代表了女性,如果自己輸了就會證實和繼續強化“女性國際象棋差”這種刻板印象,然而這會讓她們在比賽中分心,導致發揮失常。
另一個實驗中 (Stone et al. 1999),研究者讓一些白人和一些黑人打高爾夫。當研究者將高爾夫形容成一種需要“身體素質”的運動時,白人的表現差於對照組,而當研究者將高爾夫形容為一種體現“體育智商”的運動時,黑人的表現差於對照組。高爾夫還是高爾夫,黑人和白人的實際能力也並沒有任何的變化,唯一變化的僅僅是哪一種刻板印象被激活,但是這卻對不同人羣的實際表現有着明顯的影響。
有時,僅僅是其他羣體的在場也會激發“成見威脅”。有研究發現 (Inzlicht & Ben-Zeev 2000),如果女生跟另外兩個女生同場考數學,她們的正確率能達到 70%,而當女生跟另外兩個男生一起考,正確率就只有 55%了。
“成見威脅”甚至有相反的版本:stereotype lift/boost(“成見提升”/“成見加成”)。也就是激活正面的刻板印象(“亞裔數學好”、“男生理科好”等等)反而會提升個人的自信和動力,從而保障發揮甚至超常發揮。
還有一個實驗測試了“成見威脅”和“成見加成”對男女生數學測驗成績的影響 (Osborne 2007)。在隨機分配的對照組中,女生平均分 9.47,男生 8.70。而當研究者激活“女生數學差”這一刻板印象時,女生平均分降到了 6.87 (-2.60),而男生則升到了 11.28 (+2.58)。同時,研究者實時監控被試者的生理體徵,發現受到“成見威脅”的女生的皮膚導電率、體表温度和血壓都有明顯變化。
如果用非常粗糙的方式概括一下,“成見威脅”就是那些意識到關於自己的刻板印象的人“想太多”,而“認路”、“開車”、“理科考試”等往往能力本身不是最大的障礙,最忌諱的反而就是“想太多”,越想要不緊張就越緊張,越擔心失敗就越容易失敗。
舉個我自己的例子。我開車是在美國學的,作為亞裔,我自帶“亞裔開車差”的刻板印象。平時練車還行,但偶爾開得不太熟練時,會有美國人瞪我,給我"the look"。其實最難搞的不是他們憤怒的眼神,而是那種“哦,原來是亞洲佬,那就怪不得了,就當我日了狗了吧”的那種眼神。這瞬間就激活了“成見威脅”,讓我更想把車開好來證明對方的刻板印象是錯的,但這麼一想,反而更緊張更開不好了。更糟的是,我由於知道了“成見威脅”的存在,就會更加自我意識過剩,想着“我千萬不能被‘成見威脅’影響發揮啊!”,於是就更加被影響了……當然,我的一個應對辦法是用正面的“成見加成”來進行中和。因為我是亞裔的同時也是男生,所以我可以有意識地激活“男生開車好”這個刻板印象來對抗“亞裔開車不好”。雖然我很厭惡這些刻板印象,但是我的潛意識似乎還是會吃這一套的,所以有時還真能提高自信,平復緊張情緒,把“成見威脅”的負面效果中和掉一些。
所以,當我們平時很隨意而沒有惡意地説着“女生不擅長 XXX”時,我們其實是在激活刻板印象,在無形中對女生施加“成見威脅”。而“認路”、“開車”、“理科天賦”這些非常強勢的刻板印象甚至根本不需要激活,而是處於長期激活狀態的。哪怕旁邊沒有人,女生在嘗試做這些事時也會感到格外緊張、缺乏自信、畏手畏腳,更別提如果旁邊有人藉機調侃、冷嘲熱諷了。對於認路,工作記憶(相當於內存)很重要,要頻繁讀取和寫入經過的路徑、方向和看到的地標。這時如果被“成見威脅”降低了專注度,影響是非常大的。
“成見威脅”不僅可以作用於臨場發揮,還能在更長的時間尺度上進行積累,讓被刻板印象影響的人更缺乏自信,習慣自責,不敢發揮,甚至產生自我認同危機。
綜上,“成見威脅”和“成見加成”是非常強的預言自我實現機制,能很有效地固化偏見、歧視和“性別差異”的社會建構。
3. 性別角色:
前面的“期望效應”和“成見威脅”影響的主要是實際能力的培養和發揮,而“性別角色”則跟動力和激勵有關。
當“認路”、“開車”等技能被性別化,成為了男性氣質、女性氣質的一部分,成為了固定的性別範式,那麼男性會為了滿足自己的性別角色定義(男人負責認路、帶路、引導),展現自己的男性氣質,不被嘲笑“慫”、“無能”、“沒有男人應該有的樣子”,而更有動力和決心去努力鍛鍊和開發自己這方面的能力。而女性由於沒有相應的性別角色要求,就會缺乏鍛鍊的動力。相反地,女性如果很會認路,不需要任何男性幫助,還會被稱作“女漢子”,而如果女性路痴,反而會被認為是“萌點”,讓男生有“保護欲”。另外,之前也提到了,女性經常會出於各種原因被教導“女孩子不要出去亂走”,“女人跟着男人走就行了,別到處添亂”。那麼女性不僅沒有獲得正向激勵,反而可能會因為練習認路而受到負面刺激,甚至因為不認路而受益,再加上現在出門基本靠手機導航,不認路的實際危害並不太大,那麼不鍛鍊自己認路能力顯然是女性的理性選擇。這樣一來,男性和女性也就真的出現了像性別角色所定義的那樣的“性別差異”了。
小結一下:基於性別刻板印象的差異性期望、成見威脅、性別角色會影響實際能力的開發和發揮,從而實現刻板印象的預言。
另一方面,不僅刻板印象會影響現實,現實也會反過來強化刻板印象,從而形成完整的正反饋鏈。
你在生活中看到很多女生(由於受之前提到的這些因素的影響而)路痴,於是更堅信“女生路痴”這一想法,並更有可能跟你的朋友分享你的觀察結果,或傳播相關的段子,從而繼續向他人強化和傳遞這一刻板印象。而這些被強化的刻板印象又會通過之前提到的那些機制繼續作用於現實,製造出新的一批符合刻板印象的女性“路痴”。
還沒完,現實對刻板印象的正反饋往往並不是客觀和等比例的,而是會受到各種認知偏見的強化而被放大的:
1. 倖存者偏見:
一方面,由於性別角色和氣質的原因,路痴的男性一般為了面子不會聲張,甚至會故意掩飾不讓別人知道,而女性一般就沒有這方面顧慮,甚至會藉此機會“賣萌”,讓人注意到;另一方面,認路能力強的女性一般也不會聲張,甚至在跟其他男性在一起時為了照顧男性的自尊而故意裝作路痴或默許其實認路能力可能不如她的男性帶路,而認路能力強的男性則更有可能想要展示自我,甚至跟別的男性搶着帶路。而在媒體報道和語言本身方面也存在倖存者偏見。比如如果是女司機出了車禍,新聞報道幾乎一定會用上“女司機”的標籤,而如果是男司機,那就只用“司機”這個詞,這就導致我們誤以為出事故的絕大多數都是女司機。所以,我們平時看見、聽到的案例、故事、段子其實是經過多重倖存者偏差過濾之後的極其具有偏向性和誤導性的產物,很難體現真實情況,也不應該作為嚴肅的論據。
2. 證實性偏見:
當我們在主觀上支持某種觀點的時候,我們往往傾向於尋找那些能夠支持我們原來的觀點的信息,而對於那些可能推翻我們原來的觀點的信息往往忽視掉。
這種雙重標準和認知不協調其實經常是在無意中進行的。當出現某個認路能力強的女性時,人們會覺得“這只是個例罷了,不足為慮”,而當出現某個路痴的女性時,人們會想“果然,女人都是路痴啊”,因為這符合了他們之前的預期,證實了他們已有的認知,也代表着他們不需要改變自己對世界的看法也不需要承認自己的錯誤了。這的確看起來很虛偽,也許也是一種無意識的自我保護機制吧。
另外,網絡(包括現實中的人際網絡和因特網等平台上的網絡)的趨同性也讓證實性偏見更容易實現。首先,物以類聚,人以羣分,人都是有趨同性的,這是社會網絡研究中最穩定的規律之一。人都希望也趨向於和自己相似(觀點、興趣、三觀等)的人有更多互動,而互動和共享環境也會使他們更加相像。另一方面,因特網等技術手段讓人能夠更方面和準確地找到跟自己相似的人,比如各種社交網站上的“好友推薦”、“你關注的人還關注了 XX”等等,還有各種日臻成熟的基於用户偏好的推薦算法,完全就是在創造一個趨同性的天堂。這些因素讓人能夠更容易找到能夠證實自己已有觀點的信息,並將相反的觀點屏蔽在自己的圈子之外,讓人誤以為自己在社交網絡上看到的東西就是真實客觀有代表性的事實。有研究顯示,社交網絡可能不僅沒有讓持有不同政治觀點的人更多地交流,反而讓人們的圈子更加同質化,從而互相強化已有觀點,拒絕接受外界信息。
這也就是説,就算某個基於統計得出的客觀事實(比如“女司機每行駛一億公里死亡率小於男司機”或“(一些地區)女生理科平均分高於男生”)好不容易突破了倖存者偏差的重重阻礙被某人認知到,也很可能會由於不符合這個人的已有觀點而被直接忽略掉,而這個人甚至不一定會意識到這點。
所以,在這麼多社會、心理機制和強大的正反饋循環的保駕護航下,諸如“女生路痴”這樣的刻板印象有着極強的自我實現能力。
我的幾個關於“女司機”的回答:
比一般車位大的「女性停車位」是否是歧視?
為什麼很多人在路上能一眼看出「這車肯定是女司機開的」?
當然,我這裏並不是在否認或證偽“路痴”可能存在的“生理基礎”或“進化論解釋”,你如果能有證據自然可以説。但我想強調的是這些看似顯然的生理差異背後的社會建構過程,我希望更多人能意識到各種社會、心理、文化、社會性別因素的互動,意識到個人認知到的表象往往是帶着偏差和欺騙性的。即使做不到改變自己的看法,那也請至少不要自信滿滿,帶着優越感地去嘲諷、貶低、干涉他人。
放一段我在 為什麼有些中國女性不刮腋毛? 裏寫過的關於社會建構的話:
現在我們覺得藍色是男生的顏色,粉色是女生的顏色,這簡直再自然不過了,天經地義。但這兩種顏色的性別化其實也就 100 年左右的歷史,而且最初僅限於西方文化中。其實在這之前,粉色會被認為是男孩的顏色,而藍色是女孩的顏色。因為紅色是男人的象徵(血液、激情、力量、勇氣、好勝...),而男孩是男人的弱化版,所以他們的對應顏色就應該是弱一點的紅色,也就是粉色。所以男孩穿粉色其實是在強調他們潛在的男性氣概。而藍色被認為是純潔、貞潔、天真的象徵,因此也就就很自然地成了女孩的專屬(西方婚禮習俗中的 something blue 就是這一傳統的體現)。而裙子也有着類似的經歷,“裙子=女性”的設定其實出現得很晚。比如這是美國總統羅斯福:
關於顏色的性別化歷史,可以看看這些鏈接:
The Surprisingly Recent Time Period When Boys Wore Pink, Girls Wore Blue, and Both Wore Dresses
When Did Girls Start Wearing Pink?
所以不同顏色、服裝、外貌特徵被賦予的性別含義都是很武斷而隨機的,往往沒什麼客觀合理性,雖然人們總會以為這些設定是“天然”的,“亙古不變”的,甚至是“必要”的。
許多人在評價甚至干預他人的外表、行為、習慣時總以為自己的標準或社會主流標準是“不言自明地正確”,是“向來如此的”,是“客觀必然的”,但往往這些標準或傳統其實只有很短的歷史,僅限於某些社會中的某些亞文化中。
最後,希望我們的社會更尊重個人對自己身體的主權,尊重審美的多樣性。
社會不平等,包括階層、性別、種族等等方面,往往都是帶着很強的自我複製、自我強化、自我更新機制的。光從“認路”這麼件小事上我們就能看到逆轉偏見、減輕不平等有多麼困難,需要面對多少不同層面互相糾纏的阻礙。偏見、歧視和或許更深層次的結構性、制度性不平等有着大多數人無法想象的的“防禦力”和“再生能力”,而意識到這點並敢於堅持和不平等作鬥爭,用實際行動爭取平權的人們都至少可以稱得上是勇士。
放一段魯迅《吶喊》自序:
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並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於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於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裏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
希望更多的人能夠嘗試理解和支持平權運動,即使不親身加入,也能偶爾“吶喊”幾句,激勵猛士們前驅,也提醒自己要做自己的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