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看歷史》2012年第12期
作者:毛劍傑
從湘西山林到朝鮮戰場,一萬多名湘西“土匪”在五零年代走上了自我救贖之路。
1962年8月,朝鮮戰場上殺敵最多、獲勳章最多的志願軍戰鬥英雄金珍彪,帶着一等功臣勳章,回到了湘西張家界武陵源區的故鄉小山村。
然而,金珍彪的歸來沒有英雄贊禮,也沒有族人的噓寒問暖、家長裏短,迎接他的只有無數冷漠、戒備、警惕的眼神。此時,他並非英雄,而是被打入了另冊的“罪人”。
不久後的一個月黑風高夜,金珍彪隻身走進深山老林,開始了長達數年的野人生活……
金珍彪命運落差的根源,是他曾經的“湘西土匪”身份。
“兼職”土匪
湖南省境,自常德西行進入沅江、酉水流域,直到湘黔交界處的新晃,這一大片區域,就是人們通常所説的湘西。
湘西重山疊嶺、灘河峻激,又多密林深洞,是土匪們絕佳的天然藏身處。湘西又是苗漢混雜之地,民風桀驁彪悍,因此自宋代以來匪患一直不斷,更在晚清民國數十年的戰亂中空前壯大。
到1949年,整個湖南有18萬土匪,其中湘西佔了10萬以上,是全國土匪最集中的區域。
民國之世,土匪在湘西更是一種顯赫職業,有的巨匪甚至躋身地方名流,甚至取代地方政權。他們安排山民生產糧食與鴉片、收取税收,然後購買更多更好的軍火,控制越來越大的山區地盤。
權威之外,口碑也是湘西土匪們維護地盤穩定的重要依賴。新晃巨匪姚大榜,健步登山如履平地、手持雙槍彈無虛發,卻也經常身穿長衫、手握文明棍,一副斯文做派。他還單獨出資興辦小學,延請名師為學生講授新式課程,又經常獲邀主持鄉間糾紛仲裁,儼然德高望重的“老輩子”。
如此種種,這時的“湘西土匪”,不少更接近於結寨自衞的地方自治武裝。此外,10萬湘西土匪中,只有少數真正的職業土匪,絕大多數是“兼職”——他們無事為農,有事則拿起槍跟隨團伙行動,但通常不會騷擾地方。
而他們入夥的原因,往往是被“貪官污吏壞保甲逼到無可奈何時,為自保或另謀生路攜槍入夥,並非樂意為匪”,金珍彪就屬此類。
“黑腦殼”參軍
不過,“湘西土匪”千百年的好日子,隨着被湘西人稱為“紅腦殼”的解放軍大舉進駐,終於在1950年前後走到了盡頭。到1951年2月,解放軍共“殲匪92081人”、宣佈數百年湘西匪患基本肅清。
與此同時,湘西新建立的各級中共政權,開始着手處置3萬餘名被俘、投誠,乃至曾經幹過但早就歇手了的土匪們。其中2萬多名“職業土匪”,以及“有血債”的人,陸續被處決。剩下金珍彪等1萬多“罪惡較輕”或有“立功表現”“積極悔過”的土匪,被集中關押“學習改造”。
1950年12月,金珍彪正在離家不遠的佛塔坡古廟裏“集訓”。一同關押在這裏的上千人中,幾乎每天都有十多人被槍決,地點是金珍彪所在小閣樓對面的那片小森林。
每天臨窗看着外面的斃人場景,金珍彪不知何時會輪到自己。終於有一天,門外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金珍彪當時心頭一跳。
進來的是解放軍梁排長,正對着他微笑,不像是要拉他去槍斃的樣子。梁排長居然是來問他是否願意參軍,“去朝鮮跟美國鬼子打仗”。金珍彪並不清楚5000裏之外的朝鮮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依然急切地回答“願意”。
也是1951年初,曾任古丈縣“巨匪”張平手下副大隊長的孫家懷,“天天聽政策,聽受害老百姓的控訴,以為要槍斃我”。儘管曾被安慰“你是帶了五六十條槍過來的,是功臣”,他心裏還是極不踏實。有一天領導詢問“朝鮮打仗了,你們願不願意去”時,他第一個報了名。
此時,朝鮮戰爭已經進行了大半年,駐紮湘西兩年之久的47軍也奉調入朝作戰,順便將金珍彪等一批“身手較好、罪惡較輕”的“黑腦殼”也編入軍隊帶走了,後來因為在朝鮮戰場減員嚴重,又陸續在湘西篩選了幾批。
張家界的金珍彪、宋德清,還有新晃的蒲德美、蒲昭義、蒲德厚,以及沅陵的孫家懷、嚮明清等,就這樣先後去了朝鮮。
異域戰場
金珍彪回憶,過鴨綠江後就“一路急行”,7個通宵後,終於在9月中旬趕到朝鮮的南洋裏,在天寒地凍中全力搶修被美軍炸燬的機場。除此之外,他們還要負責全力清掃一顆顆未爆炸彈。
在南洋裏的那段日子,令金珍彪至今記憶深刻:“35公斤重的炸彈,從空中投下來能陷入地下2米深,聽着定時器咔嚓咔嚓的跳動聲,我心裏直髮憷。”因為它們隨時會爆炸。
儘管艱險若此,但因為走上戰場而擺脱了囚徒身份、甚至逃過處決的“黑腦殼”們,依然有着強烈的自我救贖意識。
金珍彪説,他從到朝鮮那一刻起,就抱定“洗罪立功,重塑人生”“有十成力氣絕不只使九成”。戰場危局時,他們也要拿槍壓到一線。終於,在經歷了大小數十場戰鬥後,他成了一名機槍手。
他的老鄉宋德清,是因為全家l0口人種3畝薄地,生活甚是艱難,於是和弟弟宋海橋一起入夥宋佔元匪部擁槍擄掠。後來宋德清投誠後反省説:“當時為匪實在是為生活所迫,有田有地,有吃有穿,誰願意幹那千人指萬人咒的勾當呢?”
宋德清尚且如此,在土匪這行遠比他“職業”的嚮明清,更是懷着死裏逃生的感恩之心走上戰場。楊先樹至今還能清晰地回憶起,嚮明清在朝鮮“非常勇敢,立了戰功”,復員回家後還特意來千恩萬謝,稱“給了重生的機會”云云。
至於國家為什麼要參與朝鮮戰爭、這場戰爭該不該打、有沒有意義,正如謝根生所説的“想不了那麼多”,只記住“當時政府告訴我們,美帝侵略朝鮮,接下來恐怕還要侵略中國”。這個此前從來沒有出過湘西的少年,在期盼出人頭地的同時,也因能為國征戰而心神激盪許久。
或許這正是楊先樹所説的“民族感”——湘西人素有為國征戰不居人後的傳統。如抗日戰爭期間,在湘西鳳凰縣,每一批新應徵子弟出發為國征戰時,家鄉父老總要在城門口打出“竿軍出征,中國不亡”之類的橫幅送行。
1937年11月,以湘西鳳凰籍官兵為主的國民革命軍第128師,奔赴浙江嘉善狙擊侵華日軍第六、第八兩個師團,靠着肉搏白刃,喋血苦戰7晝夜,成功阻擊了日軍,而全師官兵傷亡3/4之多,以至於鳳凰城中家家掛白幡出喪。
後來被稱為“巨匪”的張平,也參與了這場血戰。他從沅陵招了300名壯丁,組成763團團部直屬通訊連走上前線。這支部隊在嘉善幾乎全部犧牲,打到最後只剩張平和沅陵桐木溪的李疤子兩人,同7、8個日軍背靠背拼刺刀。而他們竟然一口氣砍翻幾個日本兵、嚇跑其餘,奇蹟般回到了駐地。
另類英雄
特殊的時代背景,與湘西這片土地上獨特的羣體心態,兼之過硬的軍事素質,最終造就了朝鮮戰場上一羣勇猛無匹的另類英雄。47軍一位師政委將之總結為“槍法準,能吃苦,特別能打仗”。
然而,這羣半輩子在湘西山林間打轉的漢子們,此時完全無法想象,他們即將面對的,是世界第一軍事強國的海量坦克、重炮、飛機,這是一場至為慘烈的碰撞。而“黑腦殼”表現之頑強、優異,同樣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多年以後,原47軍軍長曹裏懷將軍在《湘西剿匪史稿》定稿座談會上説:“湘西土匪大多是貧苦農民,逼上梁山的。你們想象不到他們在朝鮮打仗有多勇敢。他們打出了國威。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戰死了,很壯烈,我常在夢中念着他們……”將軍説到動容時,忍不住淚水潸然。
在朝鮮3年間,金珍彪、宋德清等隨47軍連場血戰,其中最為慘烈的,或許是1953年3月的老禿山攻堅戰。
老禿山,又名上浦防東山,位於朝鮮驛谷川南,是通往漢城(今首爾)的要塞,戰略位置至為險要。自1952年6月起,交戰雙方在朝鮮中部反覆拉鋸,志願軍曾先後5次攻下該高地,但均被美韓軍反撲奪回。
連場血戰後,這座山上草木皆無、一片焦土,從此有了“老禿山”這個別名。1953年3月,志願軍以47軍第141師423團再次攻擊老禿山,宋德清、金珍彪都在這支部隊中。
這一次,他們的對手是聯合國軍哥倫比亞營一個加強連、美7師20個排以及兩個搜索班,還有一個坦克連,共四五百人。在正面約500米、縱深不到百米的陣地上,聯合國軍共構築了明暗堡195個、形成了以15、16、17號高地為支撐點的堅固環形防禦體系和密集火力——這又將是一場惡戰。
1953年3月23日晚19時30分,4分鐘炮火急襲後,志願軍發起衝擊。金珍彪、宋德清所在的三連是尖刀。衝鋒中,機槍手金珍彪和董明竹配合作戰,齊力開火,連掏美軍17個暗堡,護着旗手把紅旗插上了老禿山主峯。
但慘烈的搏殺才剛開始。聯合國軍全力反攻中,金珍彪和營長郝中雲背靠背抱着機槍掃射,打死不少敵軍,自己右腿也中了3彈。等到他從戰壕爬出來時,“組長、班長,還有紅旗手、彈藥手都已經犧牲了”。
剛喘口氣,迎面就衝上來10多個敵人,金珍彪趕緊舉起機槍胡亂掃射。但美軍燃燒彈也緊接着丟過來了,陣地馬上變成一片火海。金珍彪抱着機槍,就勢滾下一道深溝,衣服燒沒了,背部、臀部也都被燒傷了。直到天黑,渾身燒傷、血口子淌着濁黃膿水的金珍彪才被戰友們發現,第三天轉移到山下,抬進軍用卡車送回了後方戰地醫院。
金珍彪受傷脱離戰場時,老禿山的戰鬥還在繼續,打到最後只剩宋德清一個人。在他犧牲前不久,他的弟弟宋海橋也在昭陽江247 號高地上戰死了。戰後統計,金珍彪共殲敵165人,成了殺敵最多、獲勳章最多的志願軍戰士。志願軍總部則授予他一等功臣、二級戰鬥英雄稱號。
金珍彪之外,還有沅陵寺溪口的姜長祿,在上甘嶺戰役中以一個連堅守陣地半個月,打死敵人近2000人,自己4次負傷,榮立三等功;和金珍彪一道參加老禿山戰鬥的桑植縣的張福祥,則戰至全班最後一人,立了大功;瀘溪的符勝虎也先後立大功一次,小功三次,並提升為志願軍連長。
未完成的救贖
1954年,朝鮮戰場停火,此後志願軍陸續回國,活着回來的“黑腦殼”們,如孫家懷、謝根生、嚮明清等,大多脱下軍裝,作為一名普通的復員士兵,又回到了湘西老家務農。
然而,回家後他們才發現,從軍洗去“黑腦殼”烙印的自我救贖之路,其實無比艱難——此時,民國湘西民間一度“主流、顯赫”的土匪職業,早已成了神憎鬼厭的代名詞。
箇中緣由,一方面是湘西土匪在被解放軍追剿的後期,每天在散亂奔逃中苟活求生,所到之處“擾民甚深”,有的土匪甚至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既為求生,也是崩潰前絕望情緒的瘋狂宣泄,多年積攢下來的一點民間口碑,在短短一兩年、甚至幾個月間就被他們自己毀壞殆盡了。
另一方面,1950年代以後的湘西,與整個中國一樣,在完成了階級成分劃分後,所謂“階級敵人”“被管制分子”,與新建的主流社會之間,已被一道人為的深深鴻溝隔開。獲得主流意識形態認可的“黑腦殼”,終究是極少數。
這一點,謝根生在朝鮮就已經感覺到了。作為朝鮮戰場上的志願軍後勤兵,他多次奮不顧身跳上樹杈,用高射機槍和低空飛行的敵軍戰機對射,在手背上留下一道永久傷痕的同時,也收穫了一枚三等軍功章。同時謝根生積極向黨組織靠攏,多次寫入黨申請書,期盼提幹。
1949年至1953年,華東地區的土匪進行自新登記。各級中共政權對“罪惡較輕”或有“立功表現”“積極悔過”的土匪,進行集中關押“學習改造”。
但直到戰爭結束,他依然是一個普通士兵,入黨申請也未被獲准,理由始終是“當過土匪”,在1958年,這個階級屬性更升級成了“歷史反革命”。謝根生至今覺得無比委屈的是,“我其實一天土匪都沒幹過”。
後記:未曾忘卻的歷史
歷史終未忘卻這羣“另類英雄”。新晃縣作協主席蒲鈺,就是蒲昭義的同族後輩,他以蒲昭義等人為原型,創造了小説《我還活着》。
在序言中,他介紹了他們並不詳盡、但依然震撼人心的經歷。2006年,《瀟湘晨報》記者劉建勇在搜尋湘西土匪史料時,也關注到了這羣另類英雄。正是他找到了曾親手挑選370名土匪去往朝鮮的楊先樹老人。當年土匪們如何走上戰場的前因後果,也隨之漸漸有了輪廓。
2010年,《張家界日報》刊載了當地著名志願軍英雄金珍彪的詳盡事蹟,這可能是第一份完整的“另類英雄”故事文本。
儘管如此,猶如拼圖一般在尋覓的歷史真相,依然殘破不全——他們在老家當土匪時都幹了什麼?派上戰場時內心是什麼感受?去朝鮮後又經歷了哪些戰鬥?在主流戰史中留下大名的金珍彪、宋德清們,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們曾經的“黑腦殼”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