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陳峯:在底線上下的宋真宗

由 回秀蘭 發佈於 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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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及今,凡做事都要有個底線,也就是起碼的規矩,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在歷史上,要保持統治秩序運行,就需要一套規矩,其中的底線是朝野皆知的界限,如果突破就屬於亂政。清醒的帝王大多數情況下能夠把持,而平庸之主不時會踩破底線,至於昏君、暴君則往往無視底線的存在,恣意妄為。宋朝的真宗皇帝在位長達二十六年,自詡為明君,其實在大多數時間遊走於底線上下,就此成為史上同類帝王的典型。
宋真宗在太宗諸子中排行第三,本與皇位無緣,只因長兄發瘋被廢,次兄暴病死於儲君位上,才在數年後意外獲得立儲的機會,當時他已二十七歲。由此看來,真宗原非理想的繼位人選,只是太宗晚年無奈下的選擇。換句話説,一直在剛愎自用的父皇陰影下成長起來的真宗,雖然自小受過正統教育,並接受了三年多的皇儲培養,但所熟悉的不過是觀念化、抽象化的儒家經籍知識,而缺乏殘酷複雜的現實歷練,這就決定了他魄力不足的性格。
(南宋)陸信忠《十王圖》局部,奈良國立博物館藏
鹹平年間(九九八至一〇〇三),是真宗在位的初期,也大致屬於其帝王軌跡的見習階段。從有關史料記載不難發現,他因欠缺政治經驗,自信明顯不足,大事只能倚重輔臣做主。在此期間,最受信賴的人是東宮師傅出身的宰相李沆,前後輔政近六年時光,直到他病死任上。這便告別了此前君主專斷、臣僚陪位的局面,標誌着文官士大夫登上了政治舞台的前列。李沆作為已然崛起的科舉士人領袖,為政的最大特點是“持重”,也就是為了確保朝政平穩發展,儘可能引導真宗樹立規矩意識,遠離急功近利的誘惑。據史籍反映,他曾對關係密切的同年、參知政事王旦深談過自己的遠慮:邊防形勢緊張固然不好,但對君臣倒有警示之效,一旦沒了外部壓力,恐怕人君就會漸生奢侈之心。故李沆每日都將各地的災害、盜賊之類消息奏報真宗。王旦認為不必事事煩勞天子,李沆則告誡説:皇帝年輕,應該知曉治國的艱難,否則即便不留意聲色犬馬,也會熱衷土木、兵甲、鬼神之類的事。日後,王旦身居相位才感嘆這位前任的先見之明。
正是在李沆等人的監護與鼓勵下,真宗認真履行起帝王的職守。據記載:真宗勤於政務,每日早朝都在前殿接受中書、樞密院、三司、開封府、審刑院以及上奏官員的彙報,結束後才用餐。隨即又到後殿檢閲禁軍操練,直至午後方罷。晚上則召見侍讀、侍講學士,繼續詢問政事,甚至時常至深夜才就寢,表現出一副循規蹈矩的守成樣子。對於日益嚴峻的邊患,真宗同樣不敢懈怠,經常聽取各種奏報、議論,可謂宵衣旰食。鹹平二年(九九九)九月,當遼軍大舉南侵,宋軍接連遭到慘敗後,真宗還下詔出京親征,以示與前線將士同甘共苦。所幸遼軍行動的目標有限,不過滿足於搶掠子女玉帛,這才讓真宗虛驚一場。然而,景德元年(一〇〇四)爆發的一場決戰,卻使真宗體驗到大廈將傾的感受,幾乎失去了九五之尊應有的矜持。
當年秋天,遼太后與遼聖宗親率二十萬鐵騎大舉南進,一路攻打到黃河北岸,大有入主中原之勢。面對如此危局,廟堂上出現意見分歧,多數人希望皇帝南下避禍,以新任宰相寇準為首的少數派則主張抗戰,並提議親征。失去主心骨李沆的輔佐,真宗不免六神無主,內心雖傾向南下,但又懼怕遭到非議,可以説在恐懼與道義之間猶豫不決。最終他還是顧及皇帝的形象及責任,被迫接受了親征的建議。接下來的進程可以概括為:遼朝進攻受挫後,釋放出議和的信息,真宗遂抓住機會,顧不得君王的顏面以及寇準的異議,付出高昂的經濟代價與遼簽訂“澶淵之盟”,就此化解了北疆的敵對局面。隨之,再與黨項新首領李德明議和,緩和了西北的邊防壓力。如此一來,最為嚴峻、困擾的邊患難題暫時化解,真宗的見習期也同時宣告結束。
(宋)《景德四圖(契丹使朝聘)》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澶淵之盟”後,隨着外部環境的改善,內部宰輔新舊交替的完成,經過七八年磨鍊的宋真宗,已完全熟悉起自己的角色,並掌握了帝王術。不過,李沆曾經憂慮的情形也隨之出現,真宗開始釋放自我,熱衷於各種相關活動,從此其帝王生涯日漸發生變化。
宋代官私史籍都一致告訴後世,原本真宗對達成的議和結果甚感滿意,但王欽若卻利用真宗好面子的弱點,私下獻言:“澶淵之盟”乃屬城下之盟,春秋時小國猶以為恥;寇準將皇帝作為“孤注”,付諸冒險親征,不過是為個人博取功名的一場賭局。這番話無疑戳到痛處,既令真宗自尊心受損,也對寇準產生怨氣,就此疏遠寇準,接受了王欽若的一套“天書”歪理邪説,沉溺於各種虛幻的神道活動。可見真宗的轉變由寵臣王欽若一手促成,而王欽若之所以如此,又緣於他與政敵寇準的宿怨。這種記述仍不脱君子小人之爭的傳統認識,雖表面上有一定的史實依據,其實骨子裏卻在為帝王洗脱罪責。縱觀真宗的前後變化,不難發現王欽若的説辭是一個節點,也成為一個契機,讓真宗找到了轉身的藉口,可以乘機擺脱大臣的左右,在朝政上實現自己的意願。於是,真宗來個班子大換血,將好剛使氣並自恃有功的寇準打發到地方,換上温和的王旦主持朝堂,再任用善於逢迎的執政大臣王欽若、陳堯叟以及丁謂等一批官僚,營造出唯我獨尊的氛圍。從此,他開啓了自己的轉型期。
(南宋)馬和之《女孝經圖》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真宗的轉變動機,當然不會告訴臣子們,也不會記錄於史官筆下,不過其後的種種行為,卻多少暴露了他的心跡所在。一方面,當李沆、畢士安先後辭世,寇準離朝之後,繼任的王旦缺乏魄力,王欽若、丁謂等一批投機政客但知迎合,這就使真宗擺脱了壓力,可以不受傳統規則約束;另一方面,真宗在位久了,不免厭煩循規蹈矩的生活,至高無上的皇權也不再神秘,自然對日復一日扮演帝王角色逐漸失去熱情,於是,他開始更關注自己的感受與身心滿足,常常選擇性地遺忘傳統的君道守則,這正是專制時代君王常見的軌跡,所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往昔秦皇、漢武以及唐明皇等等帝王,又有哪個不是如此?作為皇帝,世間的權力與享樂早已失去魅力,但凡人生老病死的問題卻無法迴避,真宗與以往一眾帝王無異,也期盼不僅能健康長壽,而且幻想長生不老,故道教的養生術、神仙説以及一切神奇的可能,自然最能打動他。這大致就是真宗熱衷神道活動的隱秘動機。至於維護趙宋王朝神聖法理、與遼朝爭奪正統性,固然亦需要造神運動相助,卻只能算是最初的出發點,不可過度解讀,否則就難以解釋這樣的運動為何持續不斷並且氾濫。總之,真宗經歷了從猶豫不決,到日漸心安理得的過程,一步步越過了規矩界限。這大概屬於人性弱點的暴露,無異於偷嚐禁果,意欲從中尋求意外的歡愉,不過是有別於常人而已。
宋真宗到底是受過嚴格的傳統教育,熟讀經史,並非不知道以往帝王荒誕行為的危害,特別是勞民傷財造成的後果。在位初期,他也一直努力遵循為君之道,避免非分之想。然而,隨着他的轉型,慾望終究難以遏制,並戰勝了理性,為此甚至不惜讓社稷、百姓付出代價。
(宋)《景德四圖(太清觀書)》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值得關注的是,在最初接受“天書”策劃時,真宗沒有像前朝暴君那樣專斷推行,他還是有些猶豫,需要找理由和支持。他先尋求宰臣王旦的理解,並以重金封口,然後再向儒臣諮詢理論依據。據《續資治通鑑長編》記載,某日晚間,真宗在秘閣碰到一位老儒,便問“河出圖,洛出書”是否屬實。老儒不明其意,便隨口答道:此為先聖所造教化百姓的神道之法。這就解決了理論依據。真宗也考慮過財力負擔的問題,曾就此詢問掌管財政的三司使丁謂。丁謂早已參與了這場預謀,自然肯定地回答稱:朝廷財計充裕有餘。真宗這才心安理得,打消了顧慮,啓動了“天書”降臨的活動。隨後,他親自大舉東封西祀,各地官員則不斷上奏祥瑞呈現,於是乎舉國歡慶,喜迎“祥和盛世”到來。如果説到此為止,多少還能理解其用意——轉移國人對“澶淵之盟”屈辱的注意力,但接下來的一切就純屬為一己之私考慮。在京城興修玉清昭應宮,以便他就近感應上天;在各地大興土木建造宮觀,以祈求上蒼福佑自己。犯規多了,真宗有時不免感到心虛,如籌建玉清昭應宮時,有官員勸諫,真宗擔心留下罵名,就思忖找個正當理由。丁謂為他出謀劃策:陛下擁天下之富,修一座供奉天帝的宮觀又有何妨?況且也可藉此祈禱早生皇子。當時真宗一直未得子嗣,正是一大心病,丁謂的説辭正中下懷。果然,當王旦密奏規勸時,真宗便以此相告,王旦竟啞口無言,其他朝臣也不再敢提出異議。於是,耗費資財就情有可原,算不得無道,真宗用自欺欺人的方式平復了內心深處的不安。
發生在十一世紀上半葉的這場造神運動,前後持續了十五年之久,演繹了中國歷史上的一段荒誕鬧劇。對此虛妄性,當年不僅局內人大都心知肚明,有時連真宗自己也覺得過分。如大中祥符年間的一天,某寵臣入宮晉獻新造的天書法物,一時飛過十餘隻預先準備好的仙鶴。天書扶侍使丁謂立即上奏稱仙鶴降臨,“飛舞良久”。這種當面的阿諛奉承,意在表示天帝感應,不承想卻露出明顯破綻。次日,真宗對丁謂説:雖然親眼看到仙鶴,但若説仙鶴在天書上飛舞很久,妙則雖妙,只是恐怕不實,還是重新修改一下奏文為好。即使如此,真宗仍舊痴迷至深,直到最終死去。這就值得深究,真宗既然明瞭眾人幫着造假,卻執迷不悟,自然有其道理。緣由大概主要在於,不僅通過神道享受頂禮膜拜的滿足,冥冥之間似乎還領受到天人相通的感覺,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幻象的不斷重複常能使人陶醉。特別是到了晚年,長期縱慾的真宗已深受病痛的折磨,甚至時常神志不清,祈福的意願就更為強烈。明知生命難以超越凡間界域,卻總期待奇蹟發生,這應該是他沉溺其中無法自拔的根源所在,是否勞民傷財,又是否違規,對他而言已不重要。
(南宋)周季常《五百羅漢圖軸》局部,美國波士頓博物館藏
真宗在位期間,除了造神和勞民傷財等罪過之外,還因重用逢迎之人及其追隨者,導致官場投機之風盛行,從而損害了朝政秩序。當時大批官僚的積極參與,雖各自動機及手法不盡相同,但為了引起君主的注意,以達到邀功請賞的目的,卻是別無二致。王欽若、丁謂之流投機政客所為,已無須多言,就連號稱剛直的寇準也不能免俗。可以説在這個大勢之下,離朝多年的寇準不甘寂寞,為了東山再起,竟無奈地採用迎合的手段,於天禧三年(一〇一九年)指使人在終南山偽造“天書”。據説,寇準發現天書的消息傳到開封城後,人多不信。有臣僚對真宗説,寇準最不信天書,如今天書降到他的轄區,若讓他公開獻上天書,則天下百姓必然信服。於是三個月後,遭貶多年的寇準被召入京師,重登相位。寇準此舉固然可悲,成為他一生最大的污點,其實也説明彼時官場投機之風盛行,已達到令人難以抗拒的地步。此外,因真宗安於議和現狀,忽視邊防建設,也為以後邊患的加劇埋下禍根。這一點雖然屬於宋朝大多數帝王的通病,但仍不得不提及。
客觀地説,宋真宗的犯規行為,尚未氾濫到更多的領域。他在位期間能保持社會秩序的穩定,政策具有包容性,文教建設得以持續發展,社會經濟也沒有遭受大的干擾。尤其需要指出的是,真宗在用人上還沒完全糊塗,雖提拔投機者滿足自己的需要,卻注意用正統派掌控廟堂,以防止朝政失去最後的底線。正因如此,持重的王旦始終深受信任,前後任宰臣長達十二年,並且在開始的六年時間裏獨自為相。之後,同樣屬於穩健派的向敏中升任為次相,而投機取巧的王欽若等人長期被阻擋在中書之外。直到天禧元年(一〇一七)七月王旦病死任上以後,王欽若才有機會從樞密使轉任次相。然而不到兩年,真宗又將王欽若投閒置散,再度起用寇準接替其職。至天禧四年(一〇二〇),向敏中死去,寇準被罷免,樞密使丁謂雖終於登上首相之位,但參知政事李迪、樞密使馮拯先後被委任為次相,用以牽制丁謂。不過,此時的真宗已經病重,時常昏迷不醒,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
在古代世界,帝王是天下的主宰,一舉一動關乎萬眾的安危,這就決定了其好惡已非純粹個人的事情。真宗還不至於忘卻一切規矩,他做事有所顧忌,尚不敢像以往歷代暴君那樣,以九五之尊震懾天下,為所欲為。他在維護趙宋社稷利益與個人慾望之間,一直企圖尋求平衡,但最終的結果卻是在搖擺中踩破了底線,就此難逃庸主的帝位軌跡。後世對他的批評主要集中在虛妄的造神運動上,如元代史家在修《宋史》時所總結:“真宗英晤之主”,但屢造天書、祥瑞,有封禪之舉,“一國君臣如病狂然,籲,可怪也”!其實因此引起的後果不止於此,其害流播亦甚遠,如後世嗣君徽宗繼之效仿,也就不足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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