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武帝司馬炎一生的陰影,漫談齊王司馬攸

筆者在頭條之前的一篇文章中曾經提出過這樣的看法,那就是西晉國家崩潰的根本原因在於晉武帝司馬炎執意引入外戚勢力,並因此導致了西晉的政治失衡,為西晉的短促而亡埋下了禍根。在前文中,筆者着重討論了晉初外戚勢力的崛起和覆滅司馬炎的立嗣危機對於西晉政治崩潰所產生的影響。

我們同時又注意到,司馬炎執意引入外戚勢力,和齊王司馬攸有關;在司馬炎的立嗣危機中,司馬攸更是直接的當事人;如果我們再把眼光投向之前的魏末時期,司馬昭選立晉世子之際,又可以再次看到司馬攸的身影。可以説,在晉武帝司馬炎一生的政治活動中,司馬攸都如影隨形,併成為他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可以説,正是司馬攸的存在,深刻地影響了晉初的政局走向。

在筆者之前的文章中,因為篇幅關係,對齊王司馬攸的問題未做深入展開,似有剩意,還有很多可以單獨加以討論的地方。

一、司馬攸問題的由來

司馬攸和司馬炎本來是至親骨肉,一母同胞,同為司馬昭的王夫人所生。因為司馬師無後,司馬昭就把司馬攸過繼給了司馬師作為嗣子。於是,司馬攸雖然是司馬炎的親弟弟,但是在法理上卻成為司馬師的兒子,被歸入司馬師一系。因為司馬師在開創西晉過程中的巨大功業,加之他的意外死亡,司馬昭是在倉促的情況下繼承的司馬師權力。所以就連司馬昭本人都曾經表態要讓司馬攸繼承大業。

晉武帝司馬炎一生的陰影,漫談齊王司馬攸

司馬昭曾經表態要讓司馬攸繼位

《晉書·武帝紀》:

“初,文帝以景帝既宣帝之嫡,早世無後,以帝弟攸為嗣,特加愛異,自謂攝居相位,百年之後,大業宜歸攸。每曰:‘此景王之天下也,吾何與焉。’將議立世子,屬意於攸。”

因為司馬師對於晉皇室的大功,司馬攸作為其法定繼承人,又加上司馬昭親自表態,他的政治合法性可以説是毋庸置疑的。這樣一來,司馬攸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司馬炎皇位最有力的競爭者。從這個角度講,司馬攸註定要成為司馬炎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

然而,讓我們這些後來的讀史者感到非常蹊蹺的是,司馬攸和司馬炎爭奪晉世子之位,可以看做是司馬攸第一次接近皇位的機會。然而在這樣的一個關鍵時刻,我們看到史書中的記載都是無一例外地支持司馬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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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攸和司馬炎本來是至親骨肉

《晉書·裴秀傳》:

“初,文帝未定嗣,而屬意舞陽侯攸。武帝懼不得立,問秀曰:‘人有相否?’因以奇表示之。秀後言於文帝曰:‘中撫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固非人臣之相也。’由是世子乃定。”

“何曾等固爭曰:‘中撫軍聰明神武,有超世之才。發委地,手過膝,此非人臣之相也。’由是遂定。”

賈充和裴秀、何曾也有着類似的看法,他們的意見可以説代表了朝堂官員的態度。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作為司馬師妻弟的羊琇也支持司馬炎,並且為其獲得晉世子之位出力頗多,“甚有匡救”。

《晉書·羊琇傳》:

“初,帝未立為太子,而聲論不及弟攸,文帝素意重攸,恆有代宗之議。琇密為武帝畫策,甚有匡救。”

在這裏,羊琇的態度相當值得重視,因為這代表了姻親勢力,還有整個泰山羊氏對於司馬炎的支持。

在繼承人問題上,司馬攸本來佔據法理上的優勢,又有司馬昭的首肯,但是史書中卻出現這種“一邊倒”支持司馬炎的記載,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二、司馬攸本人及其歷史形象

筆者覺得,出現這樣的情況,一方面可能是因為西晉官方為了維護司馬炎的權威,體現晉武帝的“眾望所歸”,對原始材料進行了有意的取捨,導致了保存下來的材料基本都是關於司馬炎獲得支持的記載。另外一方面也可能是《晉書》為了塑造司馬攸的悲情形象,故意渲染了兩者爭位的事。這裏又引出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司馬攸的歷史形象問題。

司馬攸的歷史形象大都源於《晉書·齊王攸傳》裏的敍事,本傳裏的司馬攸是一個極具王佐之才,又盡心國事,深得人望但又飽受司馬炎打壓排擠,鬱郁不得志,最後在一腔悲憤中被逼迫而死的形象。但我們都知道,《晉書》成書於唐初,唐太宗李世民“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的觀念,使得他一直重視歷史的現實政治意義,他更是親自參與了《晉書》的部分論贊撰寫。所以説,《晉書》不可避免地帶有唐人的意識形態,這一點反應到司馬攸問題上,自然會有所體現。

晉武帝司馬炎一生的陰影,漫談齊王司馬攸

《晉書》包含了很多唐人的觀念

李世民通過玄武門之變登上帝位,在“立賢不立長”這個問題上,他曾經對晉武帝司馬炎提出過尖鋭的批評,“夫全一人之者德之輕,拯天下者功之重,棄一子者忍之小,安社稷者孝之大”。這個批評雖然指向的是司馬炎立司馬衷問題,有為自己的行為做辯護的嫌疑。但是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晉書》中凡涉及到立嗣問題時,出於對司馬炎的批評,必然對於司馬攸形象的進行維護的筆法。

李世民畫像

然而,司馬攸宗室賢王的形象,以及由此在朝野積蓄的巨大支持力量,也恐怕並非不是他自己一直努力爭取的結果

《晉書·齊王攸傳》曾經記載司馬昭去世之後,司馬攸“居喪哀毀,幾至滅性”。作為已經出繼給司馬師為嗣子的司馬攸,這樣超越禮法規範的姿態,很難説這裏沒有一點為自己爭取政治聲望的成分。司馬攸並未就國期間,其封國內文武官吏的供給,在他的主張下並未從國家財政支出,而是由租秩供養。“時有水旱,國內百姓則加振貸,須豐年乃責”並且“十減其二”,司馬攸以此方式籠絡封國內的人心,並因此深得信賴和擁護

除此之外,司馬攸在擔任驃騎將軍期間,也相當注意在軍中樹立自己的形象,積累聲望和影響,並且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晉書·齊王攸傳》:

“時驃騎當罷營兵,兵士數千人戀攸恩德,不肯去,遮京兆主言之,帝乃還攸兵。”

司馬炎曾經有一次針對司馬攸的罷收營兵動作,但是司馬攸手下的軍隊竟然“戀攸恩德”,並進一步表示強烈的反對,司馬炎擔心激化矛盾,只能把士兵歸還給司馬攸才得以息事寧人。

通過以上種種,我們可以或許可以得出結論,那就是司馬攸在歷史上的王佐之才而謙謙君子的形象,顯然不是他本人面目的全部。前面我們已經分析過了,《晉書》之所以要把兄弟二人出現矛盾的全部責任歸咎到司馬炎身上,和唐太宗李世民的態度,唐初朝堂的意識形態有脱不了的干係

把兄弟失和的全部責任歸咎到司馬炎身上其實有失公允

司馬攸有一系列的動作來收買人心,構建和積蓄自己的政治力量。司馬炎自然也不會坐視不理,只是簡單的見招拆招。相對而言,在這場兄弟二人的攻防戰中,司馬炎又確實常常扮演的是一個主動出擊者的角色。

三、司馬攸和司馬炎的攻防戰

司馬攸和司馬炎的爭奪,在我們前面談到的司馬昭去世期間就已經非常明顯。司馬攸超越禮法哀毀過禮,杖而後起。而司馬炎也作出了居喪三年的政治姿態,兄弟兩人都企圖爭奪“至孝”這個名聲,以此來增強自己的政治地位,競爭的意味之重,使得我們在千年以後,都能從史書中輕易地嗅到火藥味。

司馬攸和司馬炎的矛盾和競爭,也絕非是司馬昭去世之後才開始出現的。前面我們曾經提到羊琇曾經為司馬炎“密為畫策”,可見雙方的激烈鬥爭由來已久

“及帝寢疾,慮攸不安,為武帝敍漢淮南王、魏陳思故事而泣。臨崩,執攸手以授帝。先是太后有疾,既瘳,帝與攸奉觴上壽,攸以太后前疾危篤,因歔欷流涕,帝有愧焉。攸嘗侍帝疾,恆有憂戚之容,時人以此稱歎之。及太后臨崩,亦流涕謂帝曰:‘桃符性急,而汝為兄不慈,我若遂不起,恐必不能相容。以是屬汝,勿忘我言。’”

呂思勉先生在解讀這段材料的時候,曾經評價説,“觀文帝及文明太后臨終之言,知武帝與齊王不和已久。”這確實是中肯而又精闢的洞見。除此之外,筆者還注意到,如果説司馬昭臨死前的擔心是出於對兄弟二人爭奪帝位的憂慮的話。王皇后去世時,已經是泰始四年(268年)。這就意味着兩人的矛盾並沒有隨着司馬炎登上帝位而結束,甚至得到一絲緩解。

在司馬炎咸寧二年(276年)的立嗣危機中,兄弟二人的矛盾又進一步升級,達到了公開甚至白熱化的程度。

關於咸寧二年司馬炎病重期間,朝野密謀準備擁立司馬攸一事,筆者已經有兩篇文章對此做過詳細的討論,這裏不再贅述。在這裏需要單獨加以説明的是,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局面,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本文在第二節裏提到的司馬攸本人絕非《晉書》中所塑造的謙謙君子形象,他在和司馬炎爭奪帝位的第一次鬥爭中失敗以後,還在暗中積蓄力量,並且在事實上已經成為對司馬炎,尤其是司馬衷地位構成嚴重威脅的角色。從這個角度講,筆者認為在以往的史家論述中,把兄弟二人失和的主要責任歸咎為司馬炎“為兄不慈”,是有失公允的。

司馬攸在事實上也形成了對司馬衷的巨大威脅

面對這種威脅,司馬炎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理。司馬炎恢復健康以後,立即着手打擊公開支持司馬攸的河南尹夏侯和,並不動神色地解除了在此次密謀中首鼠兩端的賈充的兵權。並且,作為在西晉立國過程中居功至偉的賈充,經過此事後他在司馬炎心中的地位已經大大動搖。這從次年調整分封一事,賈充已經不得參與,可以很清楚地得到印證。

咸寧三年的分封調整,其實可以看做是太康三年(282年)司馬炎強令司馬攸就國的前奏,同時也不妨理解為他對於咸寧二年那次擁立司馬攸密謀的回應。而這些又全部可以視為司馬炎決意將司馬攸排除出政治中心,並以此鞏固太子司馬衷地位的手段。

在《晉書》的敍事中,外戚楊珧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實際上,我們應該都看得出來這件事的幕後推手是司馬炎本人無疑。然而要求司馬攸就國的詔命一下達,就立即激起了朝野上下的強烈反對,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尚書僕射王渾、扶風王司馬駿、光祿大夫李熹、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甄德等人紛紛上書挽留司馬攸,這些人不是司馬炎的至親,就是晉廷元老,由此可見司馬炎的這個決定是多麼不得人心。司馬攸本人也表示了不滿,故意拖延行程,滯留洛陽,希望事情有所轉機。在此次風波中,司馬炎不顧幾乎全體朝臣的反對,甚至不惜要誅殺八名上書抗議此事的大臣來表明自己的堅決的態度,仇鹿鳴老師稱此事為“武帝時期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政治事件”。我們從此事可以看到,為了徹底驅散這個幾乎籠罩了自己一生陰影,一向以優容甚至放縱大臣而為人所知的司馬炎,將司馬攸驅逐出權力中樞的意願已經強烈到了何種程度

四、司馬攸問題的終結與影響

在楊珧等人的構陷下,在司馬炎的緊緊逼迫之下,司馬攸“悲憤成疾”,只能上書司馬炎希望留在洛陽為父母守陵。然而司馬攸這張“親情牌”對已經有點失去理智的司馬炎似乎沒有任何作用。

“(司馬攸)憤怨發疾,乞守先後陵,不許。帝遣御醫診視,諸醫希旨,皆言無疾。疾轉篤,猶催上道。攸自強入辭,素持容儀,疾雖困,尚自整厲,舉止如常,帝益疑無疾。辭出信宿,歐血而薨,時年三十六。”

《晉書》在這裏的記載同樣頗有深意,所謂“諸醫希旨,皆言無疾。”似乎在暗示着御醫是在揣度司馬炎的心思,睜眼説瞎話,而司馬攸之子司馬冏傳的記載則越發顯示出司馬攸死因的可疑

《晉書·齊王囧傳》:

“初,攸有疾,武帝不信,遣太醫診候,皆言無病。及攸薨,帝往臨喪,冏號踴訴父病為醫所誣,詔即誅醫。”

也許御醫是知道司馬攸病情真相的人,然而在“皆言無病”之後,御醫卻隨即被司馬炎殺掉。這是否是為了掩飾什麼,我們不得而知。

隨着司馬攸戲劇性地暴病身亡,從魏晉禪代之初就開始出現的司馬攸問題,似乎也終於畫上了一個句號。司馬炎終於驅散了司馬攸這個自己一生的陰影,好像贏得了最後的勝利

然而,司馬炎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個代價就是西晉的國祚。

晉武帝司馬炎一生的陰影,漫談齊王司馬攸

司馬炎逼死司馬攸,自己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清人王夫之在評價齊王司馬攸的死時,曾經有過這樣的結論,“西晉之亡,亡於齊王攸之見疑而廢以死”。相對於楊駿這樣的外戚而言,司馬攸能夠得到功臣和宗室的支持,或許確實能平衡西晉各派政治勢力,延續晉祚;相對賈南風和司馬倫這樣極具野心,又缺乏理性的力量而言,司馬攸又屬於能夠凝聚人心,頗具建設性力量。由是觀之,筆者覺得王夫之這個結論尚屬公允

結語

司馬攸無疑是晉初政局中的一個關鍵性人物,因為司馬師在創晉過程中的巨大功業,作為司馬師宗法上的嗣子,司馬攸註定會成為司馬炎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我們回顧了傳統史家構建的司馬攸形象並加以辨析,力圖從史料中的細節去還原一個真實的司馬攸,我們看到司馬攸並不是《晉書》中極力塑造的謙謙君子的形象,然而他確實有王佐之才,也一直未曾放棄過和司馬炎的爭奪。司馬炎在和司馬攸的鬥爭中,看似獲得了最後的勝利,終於驅散了這個自己一生的陰影,然而他也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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