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網絡上,有兩個朝代的“粉絲”最多,一個是明朝,另一個就是宋朝。有意思的是,這兩個朝代的“粉絲”們彼此之間還往往看不起對方,經常罵戰一片。“明粉”一般喜歡吹的是“大明不和親、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由此稱明朝是“剛明”,而“宋粉”呢,則喜歡吹“大宋GDP佔世界80%,財政收入完爆明清,人民生活水平史上最高、言論史上最自由”,由此稱宋朝是“富宋”。鑑於有讀者老爺希望講一講真實的宋朝,大伊萬決定從本篇開始,寫一個小系列,和大家聊聊真實的宋朝,看看那些網絡上傳播得到處都是的關於宋朝的神話到底真相是怎樣的。今天是第一篇,先來談談“富宋”的神話。
“宋粉”是網絡上“朝代粉”中非常活躍的一個羣體(圖片來自互聯網)
讓咱們首先從網絡上廣為流傳的“大宋GDP佔世界80%”這個神話開始吧。眾所周知,GDP是“國內生產總值”的英文縮寫,它表示的是在某一個時間段內(一般是一年)一個國家境內的全部經濟活動產生的總值,是世界上公認的核算國家經濟規模的標準。1934年,美國經濟學家西蒙·史密斯·庫茲涅茨第一次提出了“GDP”的概念,到了1944年的佈雷頓森林會議上,這個概念正式成為核算各國經濟規模的標準。由此可見,GDP是一個完全的現代經濟學概念,它只能在現代經濟學的標準下對一個國家經濟活動的規模進行核算,而且這種核算必須建立在一系列非常詳細而準確的數據基礎上。也只有採取了通行的國內生產總值核算規則的國家,才有可能統計出本國的GDP規模。在這個前提之下,要想對古代社會的GDP進行測算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一件事。英國著名經濟學家安格斯·麥迪森就曾寫過一本《世界經濟千年史》,他在書中用自己的測算方式估算了兩千年來世界各主要經濟體的GDP規模。其中對於中國的估算,麥迪森的結論是,中國在公元1000年(北宋時期)時GDP佔世界經濟總量比例是22.7%。但這裏的“中國”不是單指北宋,而是包括了中國大地上其他政權。所以刨除掉其他政權的比例,按麥迪森的估算,大體上可以認為宋朝GDP佔世界經濟比重是20%左右。
《世界經濟千年史》中對中國曆代經濟佔世界比重的估算
那麼,這個比重算不算高呢?其實並不高。因為在麥迪森的書中,公元元年(西漢時期)時候這個比重為26.2%,公元1600年(明朝時期)這個比重是29.2%,公元1820年(清朝時期)這個比重為32.9%(中國歷史上的最高比重),都明顯高於北宋時期。所以,如果按《世界經濟千年史》這本相對較為權威的著作的研究結果,宋代中國經濟佔世界經濟的比重,不但遠遠沒有吹噓的80%這麼高,實際上在各個歷史時期來看還屬於佔比相對比較低的。至於所謂的“大宋GDP佔世界80%”這種説法,大伊萬看過若干篇網文,基本都是互相抄,沒有一篇給出過數據的出處,也沒有一篇有任何論證過程,可以認為完全是某些人的胡編亂造。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某些眼神不好使的人把《世界經濟千年史》中公元1000年時全亞洲的GDP總量——“78.9(單位為10億國際元)”看成是中國GDP佔世界的比例了,所以鬧出了“大宋GDP佔世界80%”的大笑話。
《世界經濟千年史》的相關截圖
戳穿了這個神話,咱們再來聊聊宋朝的財政收入問題。“宋粉”經常喜歡吹噓一個數字,那就是所謂“大宋財政收入一年過億兩白銀,完爆明清”,那麼,他們這個“過億兩白銀”的財政收入數字是怎麼得出來的呢?從大伊萬看過的一些網文來看,基本都是以《宋史•食貨志》的記載“天禧末…………而天下總入一萬五千八十五萬一百”為論據的,以此斷定北宋年收入達一億六千萬貫銅錢,又根據清代一貫銅錢大體等於一兩白銀的價格,換算北宋年財政收入是一億六千萬兩白銀,因而遠遠超過明清的財政收入。在大伊萬看來,這種論證方法,簡直就是專門忽悠懶讀書的小白的。咱們首先要搞清楚一個概念,這裏的所謂“天下總入一萬五千八十五萬一百”到底指的是什麼單位?很明顯,《宋史》裏面的原文並沒有在後面加上代表銅錢的單位——“貫”,這就是説,這將近一億六千萬的數字並不是指一億六千萬貫銅錢。所謂“北宋年收入達一億六千萬貫銅錢”,完全是“宋粉”們自己腦補上去的。
《清明上河圖》局部,表現了一個宋朝税務所對進城的布匹商人課税的場景
那麼,這個數字到底代表的是什麼呢?這就要從宋代的税制講起。宋代的税制,是貨幣税和實物税並行的雙軌制,而不是像後來的清朝那樣的單一貨幣税制。宋朝老百姓交税,除了交銅錢之外,還要繳納各種實物,這些實物總共分四類:谷、帛、金鐵、物產。其中谷又分七類、帛分十類、金鐵分四類、物產分七大類。可見,宋朝百姓交的實物税種類相當繁雜,因此,計數的單位也完全不同。比如銅錢按“貫”為單位,金、銀按“兩”為單位,帛按“匹”為單位,谷、鹽按“石”為單位,茶按“斤”為單位,等等等等。而所謂“天下總入一萬五千八十五萬一百”的數字,其實就是把所有這些貨幣税和實物税收入一股腦加在一起的大雜燴數字。具體的各項税收的數字分解在《宋史•食貨志》中有明確記載:“天禧末,……而天下總獲錢二千六百五十三萬餘貫,金萬四千四百餘兩,銀八十八萬三千九百餘兩,絲四百一十七萬二十餘兩,綿一千八百九十九萬一千餘兩,絹一百五十五萬二千餘匹,紬九百四十一萬五千餘匹,綾三十四萬四千餘匹,絁一十三萬七千餘匹,紗縠二萬五千餘匹,錦綺二萬八千餘匹,布三百五萬七千餘匹,茶七十六萬餘斤,鹽一十六萬三千八百餘石,香藥、真珠、犀、象七十萬餘斤條片顆,竹木、箔三百六十餘萬條片,五穀二千九百八十三萬餘石,草三千萬餘圍,木炭、薪蒿三千餘萬斤束。”把所有這些數字加起來,可不就是“天下總入一萬五千八十五萬一百”嗎?弄明白了這個問題,我們也就明白了,宋朝根本不存在“年收入一億幾千萬貫銅錢”——你總不能説一圍草、一斤木炭、一斤茶葉都值一貫錢吧?
宋朝徵收的實物税種類之一——乳香
那麼,宋朝財政收入的巔峯大概是多少呢?這個就要涉及實物換算成貨幣的問題。以北宋財政收入的巔峯期——宋神宗元祐元年(1086年)的財政收入為例,本年財政收入“金以兩計者四千三百,銀以兩計者五萬七千,錢以千計者四千八百四十八萬,綢絹以匹計者一百五十一萬,谷以石計者二千四百四十五萬,草以束計者七百九十九萬。”程民生的《宋代物價研究》一書中,對這些實物進行了貨幣換算,總計價值大概是四千八百萬貫,再加上四千八百四十八萬貫的錢,總財政收入大概是九千六百多萬貫。那有人可能又會問了,這不是也離一個億的小目標差不多了嗎?可這裏面又有個問題了——北宋時候的一貫錢能等於一兩白銀嗎?所謂的“一貫銅錢大約等於一兩白銀”,那是清代中期在白銀大量流入中國以後才出現的價格。北宋時候的白銀產量是相當低的,從上面引用的材料咱們可以知道,宋神宗年間宋朝一年收上來的白銀才五萬七千兩,而光是一年交給遼和西夏的“歲幣”就要白銀二十五萬兩,可見宋朝白銀緊張到什麼程度。那遼和西夏為什麼就一定要白銀不要銅錢呢?因為宋朝的幣制那是相當的坑爹。首先,宋朝的一貫錢只有770文,而清代的一貫是1000文,這就打了個七七折。其次,宋朝流通的錢幣,既有銅錢,又有銅鐵混合錢,還有鐵錢,最後還有紙幣(就是所謂的“交子”),一直也沒能完全統一起來。由於北宋政府特別缺銅,所以鑄的銅錢含銅量相當低。唐朝的時候,銅錢的含銅量能有80%,到了宋朝就只剩60%了,到後來乾脆又降到50%。銅錢的價值主要是由其含銅量決定的,含銅量這麼低,錢幣本身的價值也就下降了。更坑爹的是,即使含銅量如此低的劣質銅錢,宋朝政府也鑄不出足夠流通所需的數量來,只好拿紙幣來補充。到後來,紙幣發行得越來越多,因而不斷貶值,能換到的銅錢也越來越少。到了宋徽宗時期,一年朝廷就發行紙幣四千一百多萬緡,理論上一緡紙幣可以換一貫銅錢,但實際上在流通中頂多只能換到十幾文銅錢。四千一百多萬緡的紙幣,實際只相當於七十萬貫銅錢。結果體現到國家財政收入數字中,卻仍然是按一緡等於一貫來換算,可見宋朝財政收入水分有多大。
宋徽宗時所鑄的“政和通寶”銅錢,可見其含銅量很低,質量低劣
所以,假如你穿越回宋朝,想拿一貫銅錢跟別人換一兩白銀,一定不會有人理你,而假如你想拿一緡紙幣和別人換一兩白銀,估計會被人直接當成精神病。遼和西夏也就是看到了這一點,因而才咬住“歲幣”必須給白銀,銅錢一律免談,給紙幣等於宣戰。可笑的是,現在的網絡上竟然還有人拿一兩白銀等同於一貫銅錢,得出“歲幣對宋朝的負擔根本不值一提”的神結論。如果挖空心思一年也只能搞出幾萬兩白銀的宋朝皇帝知道了這種結論,估計也會無奈苦笑吧?
北宋發行的紙幣——交子,理論上相當於一貫錢,實際上貶值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