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農民工算人口紅利嗎?
包括中年農民工在內的中年勞動力算不算人口紅利的一部分?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楊偉民先生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他近日在分析為何農民工市民化有利於再獲人口紅利時指出:“由於農民工不能落户,很多人40多歲就回老家去了。因此,和城市勞動者相比,農民工一生相當於少工作了20年,雖然回到農村也可以幹活,但主要從事的是相對效率低、收入低的農業。如果全國2.9億農民工,每人在非農產業多幹20年,60歲退休,相當於增加1.5億勞動力,這是多大的人口紅利!”
在這個問題上,筆者是贊同楊偉民先生的看法的。但也有觀點認為,只有包括青年農民工在內的青年勞動力才算人口紅利,而中年農民工不算。現實中,恰恰是與這種觀點相符的做法廣為流行。因此就有必要探討,為什麼説中年農民工也算人口紅利。
兩種人口紅利觀
各界公認,人口紅利與人口的年齡結構有關。但究竟什麼年齡段的人口算紅利,什麼年齡段的人口不算,兩種人口紅利觀之間存在相當大的分歧。
根據聯合國人口基金的定義,“人口紅利”是指“人口年齡結構變化帶來的經濟增長潛力,尤其當15~64歲勞動年齡人口比重大於非勞動年齡人口時”。當一國的勞動力年齡段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超過50%到60%時,通常就認為該國有人口紅利。這應該也就是楊偉民先生的觀點。按照這種觀點,既然在非農產業幹到60歲退休的中年農民工,屬於勞動年齡人口,他們就是人口紅利的一部分。讓他們“40多歲就回老家”,當然是人口紅利的損失。
但在人口紅利問題上,還存在着另外一種觀點。這種觀點把中年勞動年齡人口排除在人口紅利之外,認為只有30多歲以下的勞動年齡人口比例高,才算有人口紅利。持這種觀點的學者注意到,與整個勞動年齡人口相比,今後10年,中國20~34歲的青年勞動力或20~44歲的青壯年勞動力要多減少3500萬~ 5000萬。他們認為,青壯年勞動力勞動生產率高,又是社會創新的主力軍和社會消費的主體。青壯年勞動力的減少,會導致社會勞動生產率降低、社會創新能力弱化以及消費能力降低。他們主張通過鼓勵生育甚至開放移民來補充青年勞動力,而不是通過落户等方法留住中年農民工。
用工方要的是青年農民工
從中國的現實來看,農民工用工方的做法一貫與青年人口紅利論一致,他們歡迎的一直是青年農民工。
中國全國性的民工荒爆發於2004年,此前由於各年齡段的農民工都供過於求,用工方在農民工年齡上極為挑剔。舉例來説,2004年,在當時以勞動密集型製造業為主的廣東東莞,全市企業“年齡在18~25歲之間的勞動力約佔八成,25~34歲之間的佔一成多,其餘約一成為35歲以上”。即便如此,企業仍覺得青工的比例不夠高,對新招收農民工的要求是:“年齡結構上17~25歲之間的佔87%,26~35歲佔10.8%。”
全國性民工荒爆發以來,中國青年農民工數量不斷減少,且越年輕的農民工減少得越多。2008年,全國農民工中,16~20歲與21~30歲的比例分別是10.7%與35.3%,2019年,這兩個比例分別下降到2.0%與23.1%。2008年與2019年,全國農民工總量分別為22542萬與29077萬。11年間,16~20歲與21~30歲農民工的數量,分別從2412萬與7957萬,下降到582萬與6717萬。
即使如此,城市用工方還是儘可能地多用青年農民工。2019年,進城務工的外出農民工中,2/3年齡在40歲及以下;而留在本鄉鎮務工的本地農民工中,2/3年齡在40歲以上。
楊偉民先生認為,農民工“40多歲就回老家”的原因是不能在城市落户,筆者不同意這種説法。至少最近10年,進城務工的外出農民工中,四五十歲農民工的數量是不斷上升的。2010年,41~50歲與50歲以上農民工在全部外出農民工中的比例,分別是13.4%與4.7%,由此算出其絕對數量分別為1643萬與576萬。到2019年,上述比例分別上升到19.2%與13%,其絕對數量分別為3346萬與2265萬。從2008年到2019年,全國外出農民工數量從14041萬增加至17425萬,增加了3384萬;同期,全國40歲以上外出農民工就增加了3392萬。
筆者認為,農民工“40多歲就回老家”的真正原因是用工方對他們的矛盾態度:一方面不得不用,另一方面又儘可能少用。而這種矛盾態度又緣於不同年齡段農民工的勞動能力差異。普通農民工就業以勞動密集型行業為主。在這類行業中,論體力、論反應靈敏度、論動作準確度,中年農民工都不如青年農民工;隨着年齡的增長,中年與青年農民工在勞動生產率方面的差距會越來越大。用工方不願使用中年農民工,説到底,是為了降低用工成本。
中年農民工算人口紅利嗎?
儘管中年農民工的勞動生產率不如青年農民工,但筆者仍然認為他們是中國人口紅利的組成部分。理由如下:
首先,勞動力的計算是以人而不是以年齡段為單位的。
中國人口的平均預期壽命遠高於現行法定退休年齡。這意味着絕大多數勞動者會依次經歷青年與中年年齡段。如果某一年齡段的農民工在城市找不到工作,得不到收入,則就個人而論,他一輩子中勞動年限縮短,被撫養年限延長;就社會而論,能夠撫養他人的人減少,而需要他人撫養的人增多。這將大大增加中國社會的撫養壓力。可見,中年農民工找不到工作,才真正會減少人口紅利。
中年勞動力就業不足會影響到方方面面。舉例來説,為什麼普通勞動者對延遲退休會有那麼大的意見,就是因為退休前10年他們就成了就業困難户。對他們來説,延遲退休不是在工作還是退休之間,而是在失業還是退休之間作選擇。中國正在逐步將農民工納入養老保險體系,中年農民工的就業狀況將影響養老保險的推行與順利運轉。
其次,優勝劣汰難以解決年齡因素造成的就業問題。
作為激勵機制,優勝劣汰本應促使勞動者努力工作。但對大多數職業——特別是勞動密集型職業來説,一定歲數以上的勞動者,其工作能力隨着年齡的提高而下降,這是普遍現象,是無論怎麼激勵都無法改變的。
對用工方或農民工流入地來説,優勝劣汰確實可以淘汰“劣者”。但中國是人口大國,絕大多數被淘汰的中年農民工仍然在國內謀生,根本“汰”不掉。用工方不管、流入地不管,農民工家鄉政府卻不能不管,而且首選的辦法是讓這些回鄉中年農民工通過工作獲得收入。家鄉投資環境差,企業不容易盈利,地方政府只能補貼;地方財政收入有限,補貼只能靠上級政府的轉移支付,而轉移支付的來源往往就是沿海農民工流入地的財政盈餘。換句話説,所謂“劣汰”只是換一種方式解決中年農民工的就業。
最後,即使一部分中年農民工回鄉後不再從事非農生產,他們在家帶孩子也是人口紅利的表現。
作為勞動者,農民工同時承擔着兩項職能:一是掙錢養家;二是照看家庭中的老幼病殘。千里迢迢去外地務工的農民工之所以能“996” 式地高效加班幹活,是以家中有人照看留在家鄉的老幼病殘為前提的。
照看家人不創造GDP,但普通家庭少不了這方面的勞動。經歷過“生了孩子誰來帶”的糾結,這個道理誰都明白。何況現在已經不能把留在鄉村照看家人的爺爺、奶奶、媽媽們看成剩餘勞動力了。2010年代中期以來,新增農民工幾乎都是50歲以上的農民工。舉例來説,2019年,全國新增農民工241萬,總量中50歲以上農民工所佔比重為24.6%,比上年提高2.2個百分點,近五年來佔比逐年提高。新增加的農民工中,還有大量非現有勞動年齡段的人員。2017年,60歲以上的農民工數量,就比2016年增加了222萬。當照看家人與進城工作爭搶勞動者時,我們只能承認,回鄉照看老幼病殘的中年農民工,也應該是人口紅利的一部分。
總之,歷史上中國鄉村曾存在大量剩餘勞動力。這種現實使用工方可以專門聘用青年農民工。用工方的行為理論化,就是青年勞動力人口紅利觀。隨着鄉村剩餘勞動力的減少,隨着越來越多的中年農民工進入非農產業就業,青年勞動力人口紅利觀已越來越落後於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