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新京報記者 宮照華
隨着二十世紀後期新自由思潮的興起和進一步的個人解放,“垮掉的一代”化身為其他的表現形式,在新一代年輕人的行動中走向了另一種意義。這短暫的一代為我們留下了許多印象深刻的作家:凱魯亞克、肯·克西、金斯伯格……然而——為什麼馳騁在公路上喝酒寫詩的都是男性?那些在小説裏經常出現的女性,又在這場運動中扮演着什麼角色?
母親與家庭的影響
“我們聽説過弗吉尼亞·伍爾芙,但並不覺得她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垮掉的一代”恰好出現在時代交替的夾縫中,當凱魯亞克和金斯伯格拉開了嚎叫的序幕時,性解放還沒有到來,美國的女性運動也沒有到來,相反,當時的美國社會還陷入了保守氛圍中,金斯伯格的詩集剛剛寫完,就因淫穢色情等原因被查封為禁書。就連當時的新自由主義思想家和批評家,都沒有表達任何對“垮掉的一代”的支持,而且還覺得他們充滿危害。
卡羅琳·卡薩迪
凱魯亞克等人自然不會在乎那些知識分子毫無生氣的評論,他們用平民的語言寫作,描寫街頭男女的對話與尋歡作樂的場景,可是街頭的底層市民也對“垮掉的一代”並不買賬——他們的生活是粗俗的,但嚮往的審美目標卻是《紐約客》。高不成低不就的困境塑造了“垮掉的一代”的孤獨,也讓凱魯亞克等人長期對文學道路陷入了自我懷疑。這個時候,願意追隨這羣人的,都是為他們的人格魅力着迷,或極具勇氣與叛逆心的女性——即使她們知曉跟隨這些顛沛流離的傢伙絕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電影《在路上》劇照。
先從母親這個家庭角色説起。“垮掉的一代”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都對母親有着不弱的依賴心理。《在路上》中的凱魯亞克極盡瀟灑之能事,自由旅行,無拘無束。但在去年發現的一份手稿中,呈現了凱魯亞克瀟灑背後的一面,在這封信中,他要求自己的母親趕緊給自己匯一筆50美元的資金,否則,“您的兒子就不能認識更多的漂亮女友,也無法住上更好的公寓”。喬伊斯·約翰遜回憶中的凱魯亞克喜歡深色頭髮的女人,但在一次旅行中,凱魯亞克既沒有帶深色頭髮也沒有帶金髮女郎,而是帶着灰白頭髮的母親進行了一場詭異的“在路上”。
“傑克本人從沒成功做到無根無本。實際上他的根如同被鑄進靈魂的鋼鐵,把他和姆媽永遠連在一起,在他東遊西蕩的間隙讓他變得呆滯,提醒他何時回到她身邊,努力成為她想要的兒子。”
(喬伊斯·約翰遜《小人物》)
艾倫·金斯伯格的母親給他帶來的困擾更大,他時常接到醫生的電話,被告知母親的精神狀態並不穩定,需要做腦部切除手術之類的建議。興許是贍養母親,承擔家庭責任這些事情在他們身上增添了太多負擔,讓“垮掉的一代”中的許多人對於未來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家庭責任避之不及。同時,這些事情也給他們帶去了難以消磨的陰影。在金斯伯格的母親做完手術後,她的暴力行為沒了,但記憶和性格也沒了,淪為植物人一般的呆滯。金斯伯格的後半生都為此而懊悔,也堅定了金斯伯格絕對不放棄個性、閹割自身靈魂的決心。對年輕女孩來講,與這些人成為情侶或夫妻,意味着無限的風險與不穩定。後者是她們所追求的生活狀態,而前者帶來的只有痛苦。
拒絕所有負重的作家們
在“垮掉的一代”所流傳的軼事中,最具爭議的是威廉·巴勒斯與妻子瓊·巴勒斯的故事。瓊幾乎不睡覺,二十四小時都靠毒品來維持神經的興奮。即便如此,巴勒斯夫婦還是認為美國的法規管束太多,於是搬到了當時的法外之地墨西哥。在一次聚會中,瓊想要讓丈夫當眾展示湛的槍法,就把一個酒杯放到了腦袋上讓巴勒斯射擊。然後,射偏的巴勒斯打爆了她的頭。
瓊·巴勒斯
打爆妻子腦袋這件事情讓巴勒斯陷入了訴訟糾紛,他懊悔不已。但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點慶幸——因為殺死妻子這件事情讓他得以從家庭中解脱出來。另外一位以死亡終結故事的女性是愛麗絲·考恩。追求自由與野性的愛麗絲有着多位伴侶,既有男性也有女性,後來,她在同樣追逐野性與幻覺的艾倫·金斯伯格身上發現了近似於迷幻的共鳴。不過,在金斯伯格的心裏,愛麗絲只是個短暫的情人,在一段情緣過後,金斯伯格並沒有給予愛麗絲更多的回應。1962年,在留下了一首詩歌后,愛麗絲選擇了自殺:
獨自一人
哭着
我哭着醒來
獨自一人
在牀這座黑色的公園裏
另外,尼爾·卡薩迪的妻子卡羅琳也屢次陷入崩潰自殺的危機中。在與卡羅琳結婚後,卡薩迪又擁有了新的情人,還提出了和對方結婚,然後每年在兩位妻子那裏各度過六個月生活的建議。而在凱魯亞克身上,他所做的最過分的一件事情是在女友比莉·荷莉黛懷孕並生下孩子之後,他竭力證明那孩子並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女友和某個波多黎各人出軌的結果,最終甩掉了所有養育的責任。這件事情,喬伊斯·約翰遜《小人物》中寫到荷莉黛的深膚色孩子的確是波多黎各人的血脈,而比爾·摩根在《垮掉》中則寫道這只是凱魯亞克為逃避責任而找的藉口。
喬伊斯·約翰遜
只能選擇“玉米餅”的時代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毫無安全感、煎熬、痛苦都是當時與“垮掉的一代”結交的女性們的主要情感經驗。除了他們過度的放浪形骸之外,這種痛苦也有着時代限制的原因:當時在美國,同性戀被視為一項禁忌。
在“垮掉的一代”中,威廉·巴勒斯和艾倫·金斯伯格都有同性戀的傾向。而在金斯伯格身上,醫生給出的建議是讓他多和女性發生關係,發掘樂趣,以此來治癒“不合理的”性取向。巴勒斯知道了這件事情後,立刻給金斯伯格寫信,認為他應該正確看待自己。在信中,巴勒斯將女性比喻為玉米餅,將男子比喻為牛排,“不管我吃了多少玉米餅,我仍然想要牛排”。寄出去之前,巴勒斯的妻子瓊還閲讀了這封信,然後對巴勒斯説,反正你現在只能靠玉米餅活着。
只能選擇玉米餅的時代讓“垮掉的一代”中的男男女女都變得無所適從。在這場運動中,女性是他們的靈感源泉——但也像靈感一樣轉瞬即逝。無論是巴勒斯還是金斯伯格都無法公然面對自身的情感。再加上他們對根系、束縛、思想規則等事物的厭棄,令他們難以忍受任何看起來可能成為負擔的事情——哪怕是應盡的責任。這些反饋在女性的身上,則讓她們變得看起來只是“在路上”跑車裏的順風乘客。
在喬伊斯·約翰遜的《小人物》中,她描述了很多女性人物。她們大都畢業於美國高等院校,熱愛文學。她們受到了凱魯亞克、金斯伯格等人魅力的吸引,才更堅定地拋棄了平庸生活。她們帶着永恆愛情的幻想,卻發現在那羣人的心裏只有短暫的激情。
《小人物》,喬伊斯·約翰遜著,李蘭譯,大魚文庫丨湖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6月版
而且在當時,美國女性剛剛擁有獨立工作與生活的權利,她們還無法實現更多的理想。就像爬山,開車遠行的時候,也必須要有一個主導的男性,而她們則只能跟隨主導者的高度與遠方。
儘管她們的命運令人遺憾,但也正因為這些投身於“垮掉的一代”的女性,它才從文學團體轉變成有更強社會影響力的運動。正如喬伊斯·約翰遜在書中所寫的:
“如果你想要了解‘垮掉’的女性,就稱我們為過渡吧——一座通往下個年代的橋樑。在20世紀60年代,當年輕姑娘離家的權利不再是一個問題的時候,我們會質疑每一種限制女人生活的設定,並開始漫長的、永無止境的改變自己同男人們的關係的工作。”
作者丨宮照華
編輯丨安也
校對丨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