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能回到過去,站在時間那一端,如何能夠想象30年後,這一端的變化?在一個急劇變化的大時代,每個人都有一部波瀾壯闊的心靈史。我們懷舊,是對當前困境的審視,是對過去時光的仰慕,是因為我們在巨大變化與現實困境中,需要重建身份認同,需要重構文化自信
文丨關山遠
本文摘編自《新華每日電訊》草地週刊,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這段時間,87版《紅樓夢》播出30週年的聚會,引發了無盡欷歔與集體懷舊。
87版《紅樓夢》為何讓我們集體懷舊?
1
命運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還有什麼比人在時間中的命運變遷,更值得感慨?《紅樓夢》寫的是一個盛極而衰的故事,那麼多美好的少女,那麼多熱烈的夢想,還有那麼精緻優雅的貴族生活,然而,“盛席華筵終散場”,一個又一個接踵而至的悲劇,構成了大結局:從黛玉於寶釵大婚之夜淚盡而逝開始,疾病、浩劫、死亡、出走、離散、絕望……
大學者王國維曾在《紅樓夢之美學之上價值》一文中評價説:“《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
根據亞里士多德的定義,悲劇,是“人和命運的衝突”。《紅樓夢》寫的,就是人的抗爭,卻敵不過冥冥之中早已註定的悲劇命運。但我們首先看到的,為之陶醉的,有強烈代入感的,並不是悲劇,是女兒家的嬌嗔,是愛情的奧妙,是靈魂的對話……是一切細微而美好的事物,然而,就在我們盼望看到寶黛的“木石前盟”終成眷屬、一羣美麗少女各有美好歸宿時,命運卻猝然露出了猙獰的面孔,水做的女兒,一個個墮入污濁……展示美的毀滅過程,就是悲劇。這個過程不是電光石火間,而是《紅樓夢》用七十餘萬字鋪陳而就,春去秋來,成長死亡,一切均在流淌的時間中。
87版《紅樓夢》嚴格忠實於原著,這部戲開拍時,“戲説”之類,尚未流行,導演敬業,演員入戲,藝術指導的紅學專家,也不是“磚家”,再加上30年前,文化消費單調、匱乏。《紅樓夢》播出時,恰逢電視機正開始大規模進入城市家庭,全家人坐在一起看電視,是那個年代最好的也幾乎是唯一的大眾精神消遣,家家户户,都能聽見哀怨的主題曲《枉凝眉》。這部電視劇跟《西遊記》一樣,反覆重播,尤其在寒暑假期間,打開電視,不是嘻嘻哈哈的孫悟空,就是卿卿我我的寶玉黛玉。
但《紅樓夢》跟《西遊記》不一樣的是,前者是悲劇,後者是喜劇。喜劇讓人笑,悲劇讓人哭,一羣讓觀眾流淚的角色,自然印象更深刻。更何況,出演這部電視劇的少男少女們,在接下來的30年中,命運各異,有的人大紅大紫,星光燦爛,但更多人再未能超越這部電視劇,忍受着巔峯過後走下坡路的落寞,一個個青澀的青年,已步入無奈的中年,還有的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30年,不長也不短,對有些人來説,這部電視劇甚至成了似有還無的命運伏線,暗中印證他們的人生軌跡。觀眾總是習慣於有意無意地將演員的命運與劇中角色關聯,怎不為此黯然神傷?
比如,87版《紅樓夢》“賈瑞”扮演者馬廣儒,6歲開始讀《紅樓夢》,一生以“賈寶玉”自居。21歲那年,他接到了進京飾演賈寶玉的通知,卻最終出演了因色喪命的賈瑞。賈寶玉是集千萬寵愛於一身的貴公子,賈瑞卻是貪淫好色的破落子弟,兩個角色,天壤之別。在劇組中,他演的是賈瑞,卻一直以寶玉自居,愛上了扮演黛玉的陳曉旭,不惜為她割腕明志,但追求未果。之後他貪戀上了杯中物,動輒爛醉如泥,最終在1995年因酗酒猝死,年僅32歲。去世時,還欠着樓下小酒館的40元錢……網絡作者“矮木”在《如花美眷,怎敵似水流年》一文中寫道:“他去世當天,當地電視台播放的正是87版《紅樓夢》裏‘王熙鳳毒設相思局’那一集——憧憬了一生‘賈寶玉’的馬廣儒,最終沒能逃脱賈瑞的宿命。”
沒有時間的跨度,怎能深刻感受到悲劇的意義?又怎能深刻感受到命運變遷帶來的震撼?
2
古典
提起87版《紅樓夢》,飾演林黛玉的陳曉旭,始終是一個無法繞開的人物。2007年,陳曉旭拋下事業和家人遁入空門,法號妙真,人們無比驚詫。後來得知,她患上了乳腺癌,飽嘗病痛之苦,絕望於俗世的醫術,決心落髮為尼,以佛學來安慰心靈的苦痛,以修行等待生理的奇蹟。奇蹟終於沒有發生,剃度之後不到3個月,陳曉旭還是不幸病逝。
當時人們感嘆:陳曉旭走了,“世間再無林妹妹”。是的,陳曉旭是一個符號,古典美的符號——無論外表、氣質還是內心,她的柔弱與憂鬱,恬靜秀美之間淡淡的卻化不開的惆悵。還有,她花3年時間研讀紅樓來深入理解林黛玉這個角色……她成為人們心目中最像或最接近黛玉形象的演員,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儼然是林黛玉的翻版,“宛如書中走出一般”。而她在後來回憶爭取黛玉角色時也説過:“也許我在長相、在表演,或其他單方面不如別人,但是在綜合素質上,我覺得我是最適合的,演黛玉是為了人生追求,完成一種使命似的宿願,不是僅僅一個角色追求,除黛玉外無二人選。”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美學的傑出代表,林黛玉又是《紅樓夢》中古典美的代表,多少國人歷久彌新地通過這本書、這個人獲取民族審美體驗。但在漸去漸遠的中國古典美學中,陳曉旭幾乎成為孤獨的絕響。她走後,她扮演的林黛玉形象所代表的一個時代的審美情趣與審美價值觀、讓人陶醉的古典美氣質、中國傳統文化魅力的韻味……都隨之而去了。這些,在今天的娛樂文化中,很難再找得到。現在,若對一個姑娘説:“你長得古典。”對方可能馬上懟回來:“你罵人啊?”
失去了,人們才會懷念。古典美,曾經代表中國東方雅緻生活的審美情趣、詩性人生,漸去漸遠了。在電影電視中,在各種綜藝節目中,我們能看到太多的表情誇張、瘋瘋癲癲的姑娘,卻很難發現內心沉靜、相由心生的具有古典美的女子。單一化、類型化、快餐化、商業化的娛樂文化,塑造能力太強了,就像流水線一線,生產着細腰豐臀錐子臉,習慣誇張,擅長賣萌。
存在即合理,什麼時代就有什麼樣的氣質、什麼樣的審美,但是缺了感染中國千年之久的古典美,怎不讓人心生悵然?
這是現代化的代價嗎?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對“現代”與“古典”有過深入思考,他既熱情頌揚現代社會,又傷感於傳統在現代社會中的失落,對自己心目中的古典時代的代表,已經消逝的古希臘藝術,懷有一種留戀和悵然的複雜感情。他認為,告別古典時代後,傳統的神性至此就被世俗化。如果説古典時代作為“詩的時代”,那麼現代就是“市民時代”,詩、牧歌或英雄,都是靈性飛揚的象徵,是人與自然、人的個體性與社會的普遍性、人的個性與其整體和諧融洽的標誌,也是直接、單純和自由的神性普照與人性舒展完美滲透的體現,而市民時代,是平庸的,缺乏獨立性、個性和完整性,“人的世俗氣過分完滿以致溢出人自身、甚至遮蔽了神性……”
矜持內斂、哀而不傷的陳曉旭,絕不是一個世俗氣過分的人,她帶着我們關於古典美的美好回憶,永遠離開了,我們只能從87版《紅樓夢》中,從她的回憶錄《夢裏三年》中,來重温這個經典的形象,她在《夢裏三年》是這樣寫自己對黛玉的理解的:“真水無香,白璧無瑕,愛得深,愛得苦,充滿憂傷的詩人氣質……”
這樣的美,還有嗎?
3
鄉愁
不同於對故鄉童年、田野、炊煙的回憶,87版《紅樓夢》對於許多中國人,是一種“文化鄉愁”。
30年過去了,這恰恰是中國社會一段鉅變的時間。在87版《紅樓夢》播出兩年後,四川文藝出版社出過一本書《苦海沉浮》。作者弗克斯·巴特菲爾德是《紐約時報》駐華記者,1979年到北京,1982年離開,這本書寫的就是他當年在中國的所見所聞。其中一個有趣的細節是:他在湖南長沙湘江邊上,遇到了兩個漁民,後者第一次見到他時,猛然間臉朝下趴在小船上,一動不動。後來熟悉了,問為何這般姿式,漁民答道:第一次見到金髮碧眼的人,以為碰到鬼了,嚇得不行……而就在不久前,相關方面點名批評湖南一檔電視節目中3位男明星的髮型不夠“健康向上”:一位染成綠色,一位染成紅色,還有一個扎小辮子。
是的,僅僅30年,審美觀就能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西方式面孔,在很多人心目中,儼然已成了美的標配,更別説那滿大街的用來冠以樓盤、商店與產品的洋名了,伴上一個“洋”字,似乎就提高了檔次、格調、氣質。從“視洋若鬼”到“以洋為美”,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這變化太快,快得讓很多人都跟不上步伐,害怕丟掉昨天的自己。
假如能回到過去,站在時間那一端,如何能夠想象30年後,這一端的變化?在一個急劇變化的大時代,每個人,都有一部波瀾壯闊的心靈史,每個人,都是一部長篇小説。有多少人歡呼、迎接這變化,又有多少人,抗拒、恐懼這變化,還有多少人,迷失在這變化之中?胸中皆有鬱結,87版《紅樓夢》,就是澆這塊壘之醇酒,年頭越長,這酒越醇。人們説起這部電視劇,充滿感情與感慨,固然是因為它的藝術成就,因為那一茬演員的真誠與樸實,也因為它跟當年慢悠悠的中國的聯繫,人們每晚看完兩集,安詳地睡下,等待明天新的兩集,但更多是一種精神寄託,一種不可能再回來的感覺,一種依稀的親切,一種想起能夠內心一暖的鄉愁。
這是導演賈樟柯在電影《山河故人》中試圖展現的那種感覺:2025年的澳大利亞,移民到這裏的中國男孩長大了,卻不大會説中文,只能用翻譯軟件與父親對話,他一直掛着小時候親生母親給他的鑰匙,但已經想不起母親的名字,只記得她叫濤,波浪的意思。這個故事開始於1999年,只有26年,還不到30年,卻已經足夠讓父親忘記了初戀與故鄉,兒子忘記了母親與母語。
當我們今天重温87版《紅樓夢》,瞭解當年籌備拍攝的精心:1984年,在北京圓明園先後舉辦了兩期演員學習班,從全國各地數萬名候選人中,遴選出一百多名演員在此研究原著,分析角色,學習才藝,反覆比較,才確定各自角色。當我們今天讀了陳曉旭在《夢裏三年》中寫到的1984年4月的圓明園,盛開的桃花,蜿蜒的小路,和為了得到理想角色或笑或哭的女孩們……我們又怎麼不會被觸動內心某處,產生一些微妙的情感,思考與嘆息。
但時間已經逝去,人們又怎麼能回到過去?在商業化浪潮中湧現的各種選秀,又怎麼會重複30年前那羣聚集在圓明園的少男少女們的純真?就像《山河故人》中那個突然想回到山西尋找母親的兒子,在決定買機票前,才發現自己已無家可歸。這不僅僅是物理空間的大洋相隔,更是精神上的遙遠距離。
在時代大潮中,人們主動或被裹挾着往前走,堅信或安慰自己:前方會很美好,變得越來越好。往前走時,卻不斷回首,懷念並美化過去。人總是這樣,不滿現實,而過去已去、未來未至,變化越大,人越孤獨,像一隻風箏,扶搖直上,卻害怕速度太快,這線會斷了,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根。就像《山河故人》裏那個無辜的孩子,從內陸的山西縣城飄蕩到東邊的上海,又飄蕩到南半球的澳大利亞,變化太大,走得太遠,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4
重構
“Dollar”——這是《山河故人》裏那個孩子的英文名,極具隱喻意義,他父親的名字很傳統:張晉生,孩子的名字如果譯成中文,叫“張美元”,特殊年代一個掙扎在物質慾望與文化失落之間的赤裸裸的標誌。
父親張晉生,兒子張美元,這是活生生的文化割裂,就像87版《紅樓夢》與新版《紅樓夢》兩個“黛玉”的區別:一個是陳曉旭演繹的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一個是梳着銅錢頭一身現代感的黛玉。正因為有對比,人們才更懷念87版《紅樓夢》,那是中國的,古典的,温暖的,美好的。就像喝多了咖啡與可樂,最終發現,還是茶最適合自己的胃,因為這是一箇中國胃。
“重構”不是“復古”,就像我們喜愛87版《紅樓夢》,並非羨慕其鐘鼎玉食、僕役如雲的排場,而是其根植於傳統文化的審美體驗、生活態度與思想體系。這是中國人的根,有根才有自信,無根則是隨波逐流的浮萍。
要把根留住,否則可能變成“四不像”。著名學者梁漱溟曾説過:“歷史上與中國文化若後若先之古代文化,或已夭折,或已轉易,或失其獨立自主之民族生命。惟中國能以其自創之文化永其獨立之民族生命,至於今日巋然獨存。”不管走得多遠,走得多快,都不能忘記了出發的地點。
天人合一,仁者愛人,和而不同,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中國思想曾經深刻影響世界,為人類文明做出重大貢獻,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專門寫過一本書,名為《對中國文化的鄉愁》,他寫下了這樣的話:“不管怎麼説,中國的思想都是人類的故鄉之一,一到某種時刻,有意無意地,就在講述着對它的鄉愁。”
今天,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如果説,中國以前向世界輸出的是中國產品,現在中國資本又在大步走出去。那麼,接下來,中國向世界貢獻的,應該是中國思想、中國智慧和深藴中國文化底藴、審美情趣和精神追求的中國品牌,東方式的雅緻生活。
東方式的雅緻生活,要有琴、棋、書、畫、詩、茶、玉、絲、瓷……但又不僅僅侷限於這些器物,更重要的是寄存、融匯於器物之上的生活態度與思維方式,比如,我們為什麼要吃垃圾食品?中醫強調藥食同源,飲食合乎節令;比如,學好外語很重要,但不能忘記了自己民族的經典,腹有詩書氣自華,誦讀經典,是與先賢對話,領悟他們歷久彌新的智慧;又比如,現代生活很便捷,但也壓力重重、戾氣瀰漫,我們焦慮、孤獨、身心亞健康,何不抽個時間,或在品茗中靜心,從一片茶葉中領悟人與自然的奧妙聯繫,或在冥想中修心,給自己進行東方式的心理按摩,讓自己的心保持平靜,不急、不妒、不躁、不亂。
我們懷舊,是對當前困境的審視,是對過去時光的仰慕,是因為我們在巨大變化與現實困境中,需要重建身份認同,需要重構文化自信。
斷裂的文化若要傳承,需要修復;現代人若不想被過去拋棄,需要重構。從這個意義上來説,重構,就是對87版《紅樓夢》的最好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