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日晚,湖南長沙居民自建房倒塌事故現場,第8名被困人員被救出。圖為眾人合力將第8名被困人員送上救護車。 中新社記者 楊華峯/攝
羅令圖文筆記中的一頁。受訪者供圖
5月6日零點,羅令(右)和湯逸夫、黃煜釗博士在處理傷者肢體上的水泡。受訪者供圖
漫長的寂靜被一名護士的到來打破了。
護士是來借東西的,要止血帶和嗎啡。黃俊記得,隨她一起到來的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廢墟下,“8號倖存者”生命體徵穩定,但雙腿被卡住了,人要活着出來,可能得犧牲腿。
這是2022年5月2日凌晨1點,在長沙望城區自建房倒塌事故現場,救援已經持續了超過60個小時。
黃俊是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的骨科醫生,專攻“創傷”。事故發生後,他作為國家緊急醫學救援隊成員,進入現場待命。那裏已經集結了來自湖南省人民醫院、長沙市120急救中心等多家醫療機構的醫護人員。
“一條街上都是消防車和救護車,”黃俊回憶,“但是人(倖存者)出來得很慢。”
8層的建築物垂直坍塌後,高度瞬間壓縮至不到兩層,同時擠壓着緊鄰的兩側房屋。救人,要一邊小心地掏,一邊加固通道。
抵達後的大部分時間裏,黃俊都在等待。他周圍人來人往,機械不停,燈光明亮,但為了準確捕捉生命跡象,也因為救援都在廢墟之下,現場聽上去總是“一片靜默”。
在這個安靜的夜晚,真正的難題即將出現。
保命還是保腿
到4月30日下午,已有5人獲救,雷達探測儀在廢墟中發現了新的生命跡象,“不止一個人”。根據消防救援指揮部發布的情況,新發現的6號和8號倖存者距離很近。指揮部決定,從相鄰的西側建築破窗進入廢墟,斜向下開闢一條通道。
大的器械不敢用,消防員只能用磨機、撬棍、斧頭、電動剪。挖出一點空間,馬上用木方和鋼柱頂撐加固。預製板、水泥牆、磚瓦被一點點切開,救援通道上擋着的一台大冰箱,磨廢了近200片砂輪。
這條路打了20多個小時,6號倖存者終於被帶離廢墟。
距6號兩米遠,大冰箱的另一側便是8號。如果不切冰箱,就只剩一個小孔洞,周圍是倒塌的堅硬樑柱,上方隔着一層樓板則是9號的位置。更麻煩的是,8號的雙腿被壓,完全不能動彈。
直到1日深夜,在經歷了一次救援通道小幅度垮塌後,8號還是沒能出來。
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出現了:“保命還是保腿?”人要快點出來,腿留不住;人出來得晚,腿壓得久可能還是留不住——都得做好現場手術的準備。
救援一線的醫護人員知道,國家緊急醫學救援隊的車上,有更齊全的藥物和設備,甚至還有CT室和手術室。
與匆匆趕來借麻藥和止血帶的護士交流後,黃俊趕緊和醫院溝通,要了一支麻醉團隊。
在這位外科醫生看來,“截肢”是技術難度不高,但決策門檻極高的一項操作,更何況是“現場截肢”。
他坐不住了,加入醫療組的討論,得知是一塊巨大的預製板壓住傷者的小腿下部。到底應該“慢慢刨”還是“先保命”,有人提出,這個人不快點救出來,可能會耽誤救下一個人。也有人認為,被壓了這麼久,腿可能也挽救不了了。
黃俊不否認這些可能性,“先保命,再保肢體”也是一條醫療原則,但他還是反對截肢。
“基於我的專業判斷,我覺得不一定。”他説,人類小腿的血供系統多,有脛前動脈、脛後動脈、側支循環……預製板壓下來,不可能完全阻斷這些系統,腿還有希望。
他又考慮到,現場截肢,勢必要用到止血帶,使用時長和壓力如果控制不好,會對患者造成“二次打擊”,甚至引發“缺血再灌注損傷”等一系列併發症,嚴重的會出現腎衰竭,造成死亡。
“她能説話,生命體徵平穩,沒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截肢。”
在表達了觀點後,黃俊結束值班,離開救援現場。後來,他通過醫療組的微信羣得知,截肢的方案並沒有執行。他認為,指揮部最終的決策是“綜合性”考量,自己的意見“並不關鍵”。可能被考慮在內的因素還包括救援通道狹窄、沒有實施手術的空間等。
在這位醫生離開後的十幾個小時裏,消防員用撬棍、千斤頂挪開了壓住8號右腿的預製板,又用充氣墊分離了勾住她左腿的雜物。5月2日晚上7點多,8號倖存者離開了廢墟,被送往湘雅三醫院。
“一條血管都沒了”
考驗還沒有結束。“不能説腿保住了,只能説腿連着身體出來了。”黃俊在湘雅二醫院骨科的同事魏建偉説,“連着,不一定活着。”
2日晚上,這位醫生忽然接到電話,請他去湘雅三醫院一趟。在這家接診本次倒塌事故傷者的定點醫院,骨科主任羅令已經見到了8號。這一晚,同為8號而來的還有湘雅醫院院長雷光華、“湘雅名醫”唐舉玉等。他們都是骨科專家。
魏建偉騎上電動車,幾分鐘就趕到了。他直奔手術室,一進門,看見了那雙腳。
“還能不能保住?”他暗自擔心,戴上手套,摸皮温,冰的。摸血管的搏動、測試毛細血管的充盈程度,都不理想,“希望不大”。
右腳比左腳的情況好一點,但足背和足底鼓起了“梨子大小”的水泡。這是長時間擠壓足部的力量忽然消失後,組織液充盈造成的。在專家到齊之前,魏建偉要了支注射器,先把這兩個水泡抽掉了。
“所有專家看到她都要倒吸一口涼氣。”羅令回憶,“沒見過壓這麼久的,做好了現場截肢的準備,但社會各界都希望保住她的腿。”
“8號”20歲出頭。見過太多可怖外傷的羅令忍不住想,這孩子遭遇事故,受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如果肢體還保不住,會是多麼大的打擊。他想保住8號的腿,“不是因為社會的關注,而是為了她未來能更好地融入社會”。
與此同時,從專業的角度看,羅令又必須理性。被壓幾十個小時後,8號左腿的脛前動脈、腓動脈“沒了”,脛後動脈到踝關節平面也沒有血供,可以説“一條血管都沒了”。要命的風險還有很多,比如組織繼發性壞死、橫紋肌溶解和骨筋膜室綜合徵,“硬保,搞不好命都保丟了”。
“命保不住,還談什麼腳。”魏建偉也説,他記得此次事故中的一名倖存者,大腿被壓太久,獲救後曾發生心跳呼吸驟停。對8號來説,要是雙腿壞死組織的細胞已經嚴重損害內臟功能,就要儘快截肢救命。
一份忽然遞到手術室的報告,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這羣專家的焦慮。根據最新的化驗結果,8號的肝腎功能指標“還不算太差”。大家決定,馬上手術,在術中繼續評估。
手術刀首先切除了8號左腿被壓處壞死的皮膚,然後打開一系列包裹着肌肉的骨筋膜室。魏建偉記得,那裏的肌肉呈現出缺血的暗紅色,手術室裏能聞到一股異味。醫生們清理了所有壞死的組織,小心地保留肢體屈伸活動所需的“腱性部分”。接着,他們對血管和神經進行“鬆解”,將它們分清、捋順,減輕壓力。
在這些操作完成後,醫生們鬆開了綁在8號左腿上的止血帶,很快觀察到,被切開的皮膚邊緣,出現了輕微的滲血。
對其他外科醫生而言,術中患者出血往往預示着危險和操作難度的增加。但在這羣“接胳膊接腿”的醫生的手術枱上,出血更有可能是大好事,表示血管完好,血流通暢。有血運,肢體才有可能恢復功能。
“看到出血,這條腿一定要保了。”魏建偉説, 他們隨後處理了8號的右腳。他記得,唐舉玉教授格外細心,要來注射器,親手把腳趾上的微小水泡一個一個抽掉。
術後的風暴
午夜時分,魏建偉回到家中。妻子和兩個女兒早就睡着了,他腦子裏覆盤着剛才的事。
從手術的情況來看,8號的腿恢復了一定的血運,但還遠沒到能説“成功保肢”的時刻。肢體看起來還在,但傷口會不會感染,會不會出現併發症,能不能恢復功能,都是未知。他記得那是兩條瘦弱的腿,擔心它們走不出術後的所有“風暴”。
對羅令來説,手術僅僅是個開始。8號轉入重症監護室後,他帶着4名年輕醫生值班,每半小時查看一次“血運”。
術後第二天中午,8號的左腳發生了“靜脈危象”,皮膚表面有明顯紫紺,針刺腳趾,不出血。觸診皮温,冰涼。羅令判斷,這是缺血組織恢復血液灌注後引發的“二次損傷”,肢體嚴重水腫,再度導致組織缺血和淤血,這隻腳又危險了。
羅令和他的團隊為8號實施了第二次手術。術後,從晚上8點到第二天早上8點,他和3位年輕醫生監測血循環指標20次。其間,“靜脈危象”再次發生,他們就在病牀旁緊急處理。
“缺血再灌注、動靜脈危象及受損組織的反覆水腫將在未來48小時內多次對血運造成衝擊。”羅令在筆記中寫道,這位醫生習慣用繪畫和文字來做臨牀記錄。
針對8號的記錄很長,“受損”“水腫”“危象”是每隔幾行就會出現的詞。
“3天內發生了4次嚴重的水腫衝擊,患者還要過感染關、組織壞死關。”羅令認為,8號正處於“保肢”的關鍵時期,但危險期已經過去一大半,湘雅三醫院為這位傷者配置了來自內科、外科、營養科和心理科的醫療團隊,“總體情況正在向好”。
病情危重的8號只是醫生需要面對的倖存者之一。
4月29日,倒塌事故發生的第一時間,羅令已經接到指令:守在醫院。現場救出的倖存者,會被送到急診,接受一系列檢查和治療。
羅令記得,有個小姑娘,18歲,學護理專業,自救能力強,送來時“只有軟組織挫傷”。有一位女性,骨盆骨折,要等經期結束才能手術,但她狀態很好,每天都在病房裏讀喜歡的書。8號之前來的6號,小腿開放性粉碎性骨折,腿骨戳穿了皮肉,但復位情況良好,等待骨折癒合。8號之後來的9號,被壓了88個小時,現在每天“活蹦亂跳”。10號,被壓133個小時,也要保肢,還在觀察期。
截至5月6日凌晨3點03分,湖南長沙居民自建房倒塌事故現場救援工作已經結束,被困、失聯人員已全部找到,獲救10人,遇難53人,其中不少是長沙醫學院的大學生。
“我帶的研究生,有些就來自長沙醫學院。”魏建偉遺憾地嘆道,那份名單在醫務工作者看來格外痛心,因為“他們就是未來的我們”。
4月30日,這位醫生接到指令去現場,也是作為國家緊急醫學救援隊成員。
剛抵達的時候,他有點蒙。“我們臨牀經驗豐富,但沒去過這種現場,當年去汶川(參與震後救援)的都是我們師父一輩的人。”
魏建偉看着吊裝機、起重機都在運行,消防員忙碌穿梭,卻等不到倖存者出來,着急“怎麼這麼慢,有生命跡象就趕快拉出來呀”。待了一天以後,他不再這麼想了,救援難度太大了,“長沙下了兩天大雨,埋在下面的人一滴雨都沒感覺到”。
5月1日夜裏,他收到“快到現場”的呼叫,趕忙站到離廢墟最近的地方。3輛救護車排在最前面,二三十位醫護人員和他一起等候,“6、7、8可能要出來了”。
從午夜12點到第二天3點,每次傳來一點響動,大家就激動起來。魏建偉知道,前序救出的倖存者中,有一位出現了擠壓綜合徵,他思忖着,再出現的話,要不要截肢來阻斷壞死物質吸收;一位倖存者骨盆損傷,出血量大,這位醫生也作好了準備,待會兒若有相似情況,自己要一步上前,加壓包紮;如果倖存者有脊柱傷,搬運要格外小心。在等待的時間裏,醫生們互相提醒、討論着, “手套戴了又脱,脱了又戴,反覆五六次”。
他們太想救人了,他們希望,有人可以讓他們救。
“我們醫的是人,不是傷”
魏建偉在現場沒有等到8號,但在手術室裏見到了,他多少有點安慰。
那個數字“8”,變成了他眼前真實存在的小姑娘,在醫生觸診時她會輕輕地説“好痛”。她姓劉,名字好聽,父母守在手術室外。她那麼年輕,還有好長的人生路要走。後來聽羅令説,小姑娘經歷了術後險情,還是一天比一天好,魏建偉陷入了反思中。
“為什麼我第一眼看到時,會覺得保不住。”他反覆想,什麼才是對患者最好的決策。在臨牀實踐中,有患者為保住肢體,花費巨大,功能恢復卻不理想,不如選擇技術成熟的義肢。有患者對身體的完整性特別執着,卻不知道,壞死的組織可能危及生命。在災難事故這種極端的場景下,如何採取特殊的措施。
2019年下半年,他接診過一位傷者,一條手臂被水泥攪拌機截斷,是工友“抱着斷臂送來的”。事故發生已經4小時了,先接骨頭肯定來不及,魏建偉剪了兩段輸液器軟管,把斷臂和軀幹的血管先連接起來。後來,那位傷者的手臂,“恢復到可以開車”。
羅令坦言,8號接受第一次手術前,他們曾做過一次嚴謹的“截肢評估”,在那份按照國際標準制定的“特殊器官切除審批表”上,她傷情的綜合評分已經超過標準線,專家們還是決定,切開看看。
“評分是死的,人是活的。”羅令説,“我們醫的是人,不是傷。”
這位創傷醫學專家見過各種最慘烈的車禍傷、墜樓傷……“有人來醫院時費用不夠,救下去就是無底洞,救不救?”他認為,除了學識和經驗,醫生還得有擔當。“我盡力了,這是我的尊嚴。”
他盡力守護的那個小姑娘,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她想喝橙汁,想吃蘋果,對醫護人員總是客客氣氣。但羅令最想看到的,還是她“走起來,跑起來”。目前,除了左大趾和右小趾血運稍差,她的腿基本安全。
羅令見過此次事故幾乎所有幸存者,他説“奇蹟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獲救的幾個女孩,都格外堅強,對生命有着執着的渴望,撐着她們熬過廢墟下的數十個小時。在手術後、在換藥時,絡合碘、鹽水沖刷傷口,沒有一個人哭。但他也深知,很多遇難者根本沒有機會“堅強”。魏建偉則表示,醫生救了這幾個人,但救不了的人,他們的家庭又該如何面對,“不要再出現類似的情況了”。
5月1日,長沙印發《關於迅速開展居民自建房大排查大整治的通知》,在全市全面啓動自建房大排查大整治行動。5月7日,國務院安委會召開全國自建房安全專項整治電視電話會議,會議要求開展全國自建房安全專項整治。
不久前的一天,羅令帶人走進病房,看見小姑娘在笑。笑容很奇怪,似乎是看着這羣穿白衣服的人,卻又對不上眼神。他走到病牀前,仔細問過,才發現這姑娘是個“近視眼”,700度,眼鏡留在廢墟里了。
醫院趕緊給她配了副新眼鏡。戴上之後,她對醫生説:“我想看看我的腿。”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秦珍子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