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打火機嗎？”“買打火機？身份證拿出來看一下。”
今年3月28日起，這樣的對話，在四川涼山州冕寧縣轄區雜貨店將成為常態。當天，冕寧縣相關部門推出“史上最嚴防火令”：嚴禁向未成年人出售打火機，成年人購買必須出示身份證登記，每人限購一個。
出台如此嚴苛規定，事出有因：冕寧縣所在的涼山州，再也承擔不起“春天裏的一把火”了。
兩年前的2019年3月30日，涼山州木裏縣雅礱江鎮發生森林火災，包括27名森林消防指戰員在內的31人犧牲；2020年3月30日，涼山州西昌市皮家山發生森林火災，致使參與撲救的19人犧牲、3人受傷。
連續兩年共計50人因森林火災遇難，曾長期被公眾忽視的森林消防工作受到空前關注。“不能屢屢重蹈覆轍”，四川省和涼山州兩級政府感受到了巨大壓力。
今年3月29日，涼山州“3.30”森林草原防滅火工作動員大會召開，“打好森林草原防滅火翻身仗”，成為這場特殊時點會議的關鍵詞。
涼山州多名政府幹部接受上游新聞(報料微信號：shangyounews)記者採訪時表示，今年春節之後，整個涼山州的工作重心就轉移到森林防火上，在紅色預警期間，涼山州明確提出“森林草原防滅火以外的會議不開”等超常管理措施。
絕不再讓森林火災悲劇重演，成為涼山州乃至四川全省，在這個燥熱春季的重要目標。
▲2020年4月1日，四川西昌，19名撲火隊員犧牲的山溝。攝影/上游新聞記者 胡磊
連續兩年森林大火致50人遇難
在每天層出不窮的微博話題中，超話標籤“劉代旭”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話題。上游新聞記者到，“劉代旭”標籤建立兩年來，每天都有幾十上百名微博用户準時來這裏留言：“劉代旭，到”“早，排長”“劉爸劉媽早上好”。
簡單的問候配上可愛的表情，來自五湖四海的網友們，用自己日復一日的行動，履行了和曾經的翩翩少年、四川涼山州西昌森林消防大隊原三中隊排長劉代旭的約定。
兩年過去了，劉代旭和他的戰友們，不曾被忘記。
2019年3月30日下午5點20分左右，涼山州木裏縣雅礱江鎮喇嘛寺溝附近出現了久違的雨雲，雷聲不斷。雷雨對於三月的涼山來説，是又高興又緊張的事：雨可以讓長期乾旱的森林植被濕潤一點，降低起火風險；但隨雨而來的滾雷，則是大自然的“打火機”，極易引發森林大火。
當晚11點50分，除喇叭寺溝附近火點外，其他因雷擊引燃的山火已被撲滅。四川森林消防總隊木裏大隊、西昌大隊紛紛向立爾村趕來。3月31日，森林消防總隊西昌大隊包括劉代旭在內的31名撲火人員，在轉場途中受瞬間風力風向突變影響，突遇山火爆燃，不幸遇難。
6天后，森林公安部門確認火災是雷擊引發的雷擊火，着火點是一棵樹齡約80年的雲南松。
2020年3月30日，木裏縣森林大火一週年之際，涼山州首府西昌市再次燃起森林大火，火苗很快向西昌市區瀘山方向蔓延。3月31日凌晨1時30分，寧南縣組織的專業打火隊21人在當地嚮導帶領下，去往瀘山背側火場指定地點集結途中失聯。3月31日10時官方確認，失聯的19人已全部遇難。
上游新聞記者曾探訪過撲火隊員遇難地，隊員們生前使用的裝備從山崖一路跌落到山溝裏，大火將滅火風機、對講機等都熔化。遇難隊員們被發現時，都保持着相同的面朝下避火姿勢。
2020年12月21日，四川省公佈了西昌3.30森林火災的事故調查報告，認為起火直接原因是110千伏馬道變電站一根預留引流線，受特定風向風力作用，形成永久性接地放電故障，進而引燃地面的雜草、灌木，受風力作用蔓延成災。
▲3月26日，涼山州州長蘇嘎布爾檢查當地森林消防工作。圖片來源/封面新聞
層層嚴厲追責下的巨大壓力
四川涼山連續兩年發生森林火災，共造成50名幹部羣眾死亡和多人受傷，財產損失嚴重。特別是2020年3月30日西昌森林大火，不僅和木裏森林火災恰好相隔一年，還同樣造成地方專業撲火隊員遇難。地方政府對於森林防火工作的不作為、不重視，成為首先的問責對象。
上游新聞記者獲得的西昌“3.30”森林大火調查報告認為，涼山州及西昌市存在貫徹落實部署要求不及時、不到位，“生命至上、安全第一”的思想未能根本樹立，火災發生後初期處置不規範，因準備不足、倉促上陣、應對乏力，個別幹部失職、失責，特別是指令傳達不及時、不準確、不順暢，致使火災撲救統籌協調不到位，在缺乏專家研判、火情不明的情況下貿然組織撲救，以致發生撲火人員重大傷亡的慘痛事件。
四川省組織調查、完成的森林火災調查報告，直接點名涼山州委州政府、西昌市委市政府，對涼山州州長蘇嘎爾布、副州長向貴瑜等25名責任人進行了處理。其中，西昌市委原書記李俊因存在對森林防火工作不重視、指揮“3.30”森林火災撲救工作時存在多頭指揮、指揮不細緻、不具體考慮不周等問題，同時有其他違紀情形，與其妻子一起被開除黨籍和公職。
上游新聞記者注意到，對於兩次森林火災責任人嚴肅處理的背後，是涼山州必須打贏這樣防火戰爭的巨大壓力，這樣的壓力迅速被傳導到整個涼山州的黨政體系。
▲2021年1月1日，涼山州喜德縣克拉鄉幹部和森林防火隊員一起，將林下雜草、枯枝落葉等可燃物點火焚燒，實施“計劃燒除”。圖片來源/四川日報
以放火來防火的“計劃燒除”
連續兩年因森林火災造成重大人員傷亡後，涼山州採取了多種措施防止森林再次起火，其中“計劃燒除”做法就引起較多爭議。
2020年12月27日開始，涼山州西昌、德昌等地就有羣眾向上遊新聞記者反映，當地的山林中出現山火，濃煙持續了數日，“但沒有看見人工干預、撲救。”涼山當地政府部門隨後回應稱，涼山州多地出現的“山火”並不是森林火災，而是正在實施的森林草原防火“計劃燒除”。
2019年、2020年接連兩年發生森林火災後，有林業專家接受上游新聞記者採訪時就認為，當地應該推動提前“計劃燒除”，降低火災火險。
原林業部1995年6月發佈的《東北、內蒙古林區營林用火技術規程》中，對“計劃燒除”這一概念進行了界定：在經營和保護森林中，通過控制火強度，在規定的範圍內，燒除林區積累的可燃物，達到預防森林火災、控制森林病蟲鼠害等多種目的的科學用火。涼山州森林草原防滅火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在2020年9月就提前提出要求，“各縣市要抓住當前低温天氣、有利時機，開展計劃燒除，最大限度消除火災隱患。”
涼山為“計劃燒除”付出了環境代價。
去年底“計劃燒除”集中的一段時間，長期處於優良水平的涼山州多地空氣質量出現爆表情況，市民們普遍抱怨“活在濃濃的煙霧中”。涼山州環保部門也證實了這一説法。今年3月18日涼山州生態環境局通報會上，該局確認了2020年12月中下旬當地出現的重污染天氣來自於“計劃燒除”，但盡了最大努力減輕污染程度，並表示以後將提前謀劃好下一季森林草原防滅火的“計劃燒除”。
“計劃燒除，是不得不做的必選題。”四川省林業部門一位退休學者告訴上游新聞記者，包括涼山州在內的四川多個地市，因為近年來森林保護工作的落實不到位，林下可燃物載量已經達到或超過國際公認的易發生重大森林火災臨界值，“如果不在氣温低、風力較小的時節搞計劃燒除，那麼到了天乾物燥的月份再起火就是很不容易控制的，計劃燒除十分有必要。”
▲四川涼山州冕寧縣發出“最嚴禁火令”，每人限購一個打火機。圖片來源/冕寧縣政府
最嚴禁火令打火機也限購
除了“計劃燒除”，嚴管違規用火也是涼山方面的努力方向之一。2020年12月31日，涼山州政府發出森林草原禁火令，將野外吸煙、堆灰燒肥、宗教祭祀在內的多種用火行為一律禁止，“引起森林草原火災，涉嫌犯罪的，依法移送司法機關追究刑事責任。”
上游新聞記者注意到，涼山州政府的禁火令發佈不久，西昌市就查處了多起違規用火案件。許多看似“人畜無害”的行為，在涼山被認定為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法》。
當地通報案例顯示，今年1月7日，西昌市安寧鎮村民阿某在空地上焚燒包穀杆和垃圾，被村幹部發現並及時制止。西昌市公安局依法對其作出行政拘留十日的處罰決定。同日，西昌市公安局川興派出所民警巡邏時發現，有3人分別在自家葡萄地裏燒葡萄葉片，民警立即制止並撲滅火源。警方對3人作出行政拘留十日、罰款500元的處罰決定。1月9日，警方巡邏中發現川興鎮村民高某在海河邊生火焚燒銅線膠皮，警方對其作出行政拘留十日的處罰。
上游新聞記者還注意到，今年3月28日，涼山州的13個縣市已進入森林火險紅色預警狀態，這意味着森林火險進入了最高預警階段。當天，涼山冕寧縣森林草原防滅火指揮部、冕寧縣市場監督管理局聯合發佈通知，推出“史上最嚴防火令”，要求對購買打火機、火柴須實名登記，每人限購1個，引發網絡熱議。
冕寧縣一家雜貨店老闆告訴上游新聞記者，他們早就接到警方通知，嚴禁把打火機銷售給未成年人。“我們也是28日收到的通知，要求顧客出示身份證買打火機。”多個雜貨店店主稱，他們對於嚴峻森林防火形勢下推出的禁火令是理解和支持的，但呼籲應保證一些正常供應，“我們現在進貨（打火機）都進不到了。”
當地知情人士對記者表示，冕寧嚴格限購打火機，是源於2020年西昌“3.30”森林火災事故調查報告中的建議。該報告明確提出，要借鑑疫情防控方法，高火險時段及時發佈禁火令，嚴格野外用火，加強用火管理，“嚴禁違規攜帶火源進入山林”，落實未成年人及痴、呆、聾、啞等特殊人羣的監護責任。
有當地幹部表示，在巨大的防火壓力之下，涼山州用盡了森林火災防範的幾乎所有手段。
▲2020年4月1日，西昌瀘山森林大火，當地環衞部門緊急增援撲救。攝影/上游新聞記者 胡磊
地方幹部變身“防火人”
據報道，3月26日，涼山州委黨校組織學員在當地林場宣傳森林防火，碰巧遇到前來檢查森林防火工作的州長蘇嘎爾布。因2020年西昌“3.30”森林火災受到談話誡勉的蘇嘎爾布要求學員們，要管好人、巡好山、防好火。
這次黨校學員們和州長的偶遇並不偶然。涼山州政府官網顯示，蘇嘎爾布近期主要工作只有一個主題，防火。
除了州長直接抓防火，整個涼山的幹部體系也被動員起來，每個單位幾乎都有包片負責的防火區域。
唐瀟（化名）是涼山州級機關的一名普通公務員，其日常工作內容與防火管理乃至林業都毫不沾邊。今年春節以後，唐瀟就沒有回過在西昌的辦公室，長期在涼山州某縣大山裏“蹲點防火”。
唐瀟告訴上游新聞記者，原本領導還承諾在駐點村莊工作一週後，可以回西昌休息3至5天。但進入三月緊張期以來，駐點公務員基本是全天候24小時在駐點村莊了。“這次是下了死命令，如果起了火冒了煙肯定會倒查，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最新情況是，因為涼山進入森林火災紅色預警，唐瀟和他的同事們進入24小時值班狀態，“確保每個山頭都有幹部協助開展巡山，每個墳頭都有幹部進行監管，每片林牧區都有幹部蹲守值守。”
不僅是涼山州，四川省級的林業、應急管理部門也是繃緊了神經，派出多路幹部赴各地市州督查防火工作。普通民眾是否知曉森林防火的應知應會要點、防火措施是否落實到位、森林防火還有哪些短板……這些都是省級督查組工作的重點。
森林防火，還成為四川省委專項巡視的內容。
據《中國紀檢監察報》報道顯示，近日開展的四川省委第八輪巡視中，專門安排了1個巡視組開展為期2個月左右的森林草原防滅火機動巡視，覆蓋涼山、攀枝花、甘孜、阿壩等森林草原防火形勢嚴峻、任務繁重的市州。巡視組着力發現和推動解決森林草原防滅火工作中存在的突出問題和薄弱環節，切實提升森林草原防滅火綜合防控能力和撲救水平，“這是該省開展森林草原防火專項監督的又一重要措施。”
3月28日，涼山州森林草原防滅火進入紅色預警防禦階段，當地明確提出該時段不召開除森林草原防滅火以外的會議、嚴禁一切人員進入林牧區、根據氣象信息停電避險等措施。
西昌市一位鄉鎮幹部告訴上游新聞記者，據他所知，整個涼山州從上到下都投入到森林防火工作中。“（森林火災危險源）能管的不能管的，現在都管起來了。非人為火源儘量都在控制，為了確保不再起火，我們真的很努力了，作出的奉獻和犧牲太大了。”
涼山所有的目標只有一個——確保能夠平安度過2021年這個燥熱的春天。
上游新聞記者 胡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