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色中,來到十六鋪的過江輪渡碼頭。黃浦江畔,人們來去匆匆。
天際線上的烏雲壓得很低,江岸陰沉。隨着渡口的鈴聲響起,上船的門打開了,從浦西前往浦東的下班人羣蜂擁而入,不少人推着自行車一起登上了渡輪。我雖然家在浦西市區,但這天下班後要去浦東看望從外地來滬的老戰友,便隨着人流上了渡輪。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1985年秋的事。
“嗚……”渡輪起錨 ,朝着黃浦江的對岸駛去。站在船舷一側,頓覺江風迎面而來。身後的浦西燈光閃爍(僅是閃爍而已,那時稱不上“燈火輝煌”),而前方的浦東黯淡無光,什麼也看不見。
渡輪靠岸,隨着客流走出碼頭。人們很快四散,周圍安靜了下來。在昏暗的街燈下,未見碼頭有像樣的建築,倒是看見一座座“煤山”等待裝運。
乘公交車前往戰友家,還算方便,不遠。沿途望着窗外,聽到遠近傳來犬吠,覺得好像到了僻靜的鄉下,朦朧中的景緻與浦西完全不同,有着天壤之別。這是我第一次踏上浦東土地,留給我的第一印象。
戰友的婆家在東昌路附近,如今那裏屬於繁華的陸家嘴區,可當時的街區實在不“繁華”。戰友婆家的房子是過去留下的老房,樓上樓下,比起浦西人家的住房條件要寬敞,家中收拾得乾淨。我和戰友在部隊時是好友,已有10多年未見,見面後很開心,有説不完的話。她的婆婆善良樸實、和藹可親,按照浦東人家的待客之道,做了“四碗四碟”招待我,讓我今生難忘。
因為我的孩子還小,當晚寄託鄰居照看,我不放心,和戰友匆忙見過一面,又乘坐渡輪返回浦西。那晚來去浦東,月色蒼茫,江風拂面,記憶猶新。
大約過了一年,戰友從外地轉業回到上海,工作單位就在浦西外灘的外貿公司大樓裏。她丈夫的工作單位在浦西延安中路上的儀表局,離我家不遠。他們兩口子每天乘渡輪往返浦江兩岸,來往於浦西和浦東。得知我丈夫在北方工作還未調回上海,我一人又工作又帶孩子,生活中碰到不少困難,戰友委託她丈夫經常利用午休時間到我家看望,幫我修理家中的水龍頭和水管之類,有時給我捎來些浦東的新鮮蔬菜。
這年國慶節放假,他們全家邀請我帶着孩子去浦東做客,晚餐後送我們回到浦西外灘一起觀燈。這樣,我和孩子再次來到浦東人家,與他們全家一起吃了國慶家宴,又一同乘渡輪返回浦西。在渡輪上,我抱着孩子從浦東一側眺望浦西的夜景,只見國慶夜晚的外灘霓虹燈大放光明,絢美燦爛。孩子興奮地拍着小手,歡呼雀躍。渡輪在晚風中行駛,從幽暗的浦東向燈火輝煌的浦西前進,一江之隔,恍若隔世。國慶夜晚的情景,至今留在記憶深處。
2
時光到了1996年,10年之後的國慶前夕。
這時,我丈夫早已調回上海,孩子也長大了。浦東早已開發開放,老戰友的丈夫調到浦東新區政府工作多年,他那慈祥的老母親去世了,他們一家原來的老房已拆遷,分了新房搬到梅園新村,新家裝修得很漂亮。浦東正以驚人的速度發生着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回,我是陪着外賓從外灘觀賞浦東一側的夜景,東方明珠電視塔已建成,成為浦東陸家嘴的重要標誌,也是上海的重要地標建築。夜晚的遊輪從黃浦江面駛過,江岸對面的大廣告牌五光十色,從前幽暗的浦東此時已燈光四射。
陪同外賓從十六浦碼頭出發,乘坐浦江觀光遊輪觀賞兩岸風景。晚風習習,站在遊輪甲板上想起10年前第一次到浦東見到煤碼頭的情景,不禁感慨萬千!
“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盡了世間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是喜,是愁,浪裏分不清歡笑悲憂。成功,失敗,浪裏看不出有未有。愛你,恨你,問君知否,似大江一發不收,轉千灣,轉千灘,亦未平復此中爭鬥。又有喜,又有愁,浪裏分不清歡笑悲憂。仍願翻百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夠。”
遊輪上傳來電視劇《上海灘》的插曲,月色蒼茫,我忽然有些懷舊。
多年後,當我陪同外賓站在浦東一側的濱江大道上眺望浦西外灘時,告訴外賓們上海的種種變化:交通幹線四通八達,城市建設蒸蒸日上,浦西外灘金融街和浦東陸家嘴金融區已被環路光纖光纜連接成最發達的國際大都市金融通信網,外賓們無不發出讚歎,他們對上海的認識從此開始。
認識上海,首先從外灘開始,瞭解上海,似乎也從外灘開始。百多年以前,上海外灘只是黃浦江西邊的一片雜草、蘆葦叢生的荒灘,沿江只有一條縴夫們艱難行走的小道。然而,自二十世紀初開始,“外灘小道”逐漸成為上海城市的標誌性區域,作為“遠東第一金融街”而聞名遐邇。外灘建築風格迥異,造型別致,被譽為“萬國建築博覽羣”。
上海外灘,許多中國人和外國人對它並不陌生。長長的防汛堤上,觀光客絡繹不絕;夜幕之下,一對對情侶攜手漫步。浦西一側,金融街的萬國建築羣就像一首散佚在霓虹燈下的詩,向人們吟誦十里洋場的老故事。浦東一側,東方明珠電視塔和國際會議中心的風景線,構成一幅現代畫,向世人展示着上海改革開放的今天。一江春水向東流,上海的母親河黃浦江帶着歲月的痕跡,沿着外灘一瀉而下,奔向大海。我不知多少次來到外灘眺望浦東的變化,又不知多少次站在浦東向外賓講述外灘的故事。
3
時光穿越到2005年,又過了10年。
我所在單位的總部已從浦西搬到浦東,位於陸家嘴世紀大道上的新辦公大樓。我每天往返浦東和浦西,在浦東上班,成了新浦東人。
國慶前夕,世紀大道街邊鮮花綻放,每座大樓都窗明几淨,彩旗飄飄。高大時尚的陸家嘴,無論從空中航拍朝陽升起的時候,還是黃昏凝望樓宇背後的晚霞落日,我都會為浦東的發展變化感動不已。
在浦東,我曾和上海技術團隊與外國大企業一起研討智能大樓建設的項目;我曾和同事們一起推進國際先進水平的無線技術網絡;我曾接待過出席APEC部長會議的政要和外國記者……我曾在金茂大廈開過會,曾在香格里拉飯店吃過飯;見過我國第一個海纜登陸站(南匯登陸站),也見過南匯大團的桃花開……浦東,曾留下我多少足跡和記憶。
雖然那時我已有了私家車,可以方便地駕車通過江底隧道來往浦東,也可以搭乘地鐵自由地穿梭於浦江的東西兩岸,而我總是想起曾經的十六浦碼頭,想起當年月色蒼茫的浦東渡口,更會想起最初去過的浦東人家。
幾十年過去了,我的老戰友已退休。很可惜,她的丈夫(當年幫助我家修理水龍頭的好心人)沒能熬到退休,在一次會議上突發心臟病,講着話頭一歪就過去了,為了浦東的發展操心勞累,鞠躬盡瘁。我從浦西趕到他們浦東的新家,幫助料理後事,無法抑制難過的心情,陪着好友掉淚……浦東人家,你在我的記憶深處飽含着揮之不去的深情厚意。
又過10年,到了2015年,這時浦東早已今非昔比,更加讓人刮目相看!
金橋保税區蒸蒸日上,張江科技園日新月異;世博園中國館紅色不褪,陸家嘴摩天大廈屹立東方;鄉鎮遍野似花園,臨港新城魚蝦鮮……寒暑幾度,倏爾三十多載,“寧要浦西一張牀,不要浦東一間房”的時代已一去不返!
如今我也退休了,根據政策規定,現在我的人事檔案保存在原單位所在地檔案局的檔案館,所以我雖居住浦西,但我的人事檔案存放在浦東檔案局的檔案館,我也算是“浦東人”。退休後,我開始寫作,承蒙浦東作協文友的邀請,我寫下這篇紀實散文留作紀念。這事於我,義不容辭。
4
老上海,十里洋場燈紅酒綠;大上海,高樓大廈車流如織;新上海,浦江兩岸世紀新貌。多少薔薇夜來香,多少老歌唱不完,月色蒼茫浦東渡,忘不掉十六鋪的老碼頭,揮不去浦東刮來的世紀風。陸家嘴的霓虹燈啊,讓我在濱江大道望長堤,一望再望,江水流,奔流不息入海洋。
每個城市都有它的象徵地,如果這個象徵地的審美價值能與國際上大多國家的審美觀一致,它的感召力就更強。
穿越大都市的河流是各國人民審美價值曲線上的一個共同點,黃浦江由於它厚重的文化底藴和傑出的代表形象,成為上海最主要的象徵地。在上海講述黃浦江和浦東的故事,我感到是這座城市的魅力感召。浦東開發開放三十年來,它的象徵力量對於新時代的上海來説,具有特殊的歷史意義。(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