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韓仕梅在北京聯合國大樓參與消除性別暴力16日行動,分享自己的經歷。受訪者供圖
回到南陽市淅川縣薛崗村後,韓仕梅總想起在北京的兩天,“像過電影一樣”。
11月25日是國際消除家庭暴力日,51歲的韓仕梅受聯合國婦女署邀請去北京參加活動並發表演講。當天,她洗了頭,穿上自己唯一的一件紅色毛絨大衣,趕到位於北京亮馬橋的聯合國大樓。韓仕梅回憶,她當時有些緊張,只是模糊記得會場有三十多人,台上坐着有中國人、外國人,還有兩個人是遠程視頻連線,説的什麼她全都不記得了。
最後到她分享經歷的環節,她走到講台上,背後的大屏幕上出現了她的名字,上面是中文,下面是英文——韓仕梅。她看着下面的人,用河南話念出早已準備好的講稿,“我叫韓仕梅,是一個來自河南的普通農婦,也有人稱我為詩人。半個世紀裏,我一直待在農村,不曾想到,有一天我會參加到聯合國的活動。”
在演講中,她提到了自己的婚姻和寫詩的愛好。她告訴記者:“母親讓我失去了選擇婚姻的權利,扼殺了我的幸福,兩個孩子牽絆了我的一生,最後丈夫連我這一點點(寫詩的)愛好也要扼殺,我是他們每個人的犧牲品。”而現在,有人聽她的詩、她的故事,這對她來説很重要,讓她覺得自己“還有生存的意義。”
她沒在北京久留,看了升旗,參觀了故宮,第三天就坐着高鐵離開北京。回去的路上她看着窗外高樓大廈遠去,一路向南,乾枯的樹木開始掛着點葉子,臨近南陽還有些青綠。
但她的心回不去了,這個寫詩的農婦計劃出走。
“誰是我,我是誰”
韓仕梅今年51歲,剛過了農曆生日,頭上已經長出了白髮,去年9月兒子結婚,才染黑過一次。她大嗓門,説話直爽,皮膚黝黑,臉上是皺紋,雙手也是。
唯有談起詩時,她的臉上會露出不一樣的表情,有時候是狡黠,有時候是驕傲,更多是喜悦。
初二那年,韓仕梅因為交不起18塊錢的學費,主動選擇退學。那時候還不流行外出打工,她就留在家學織毛衣、納鞋底、下田幹農活。三年後媒人上門説親,“木訥”是她對王中明的第一印象。她不同意,母親説了句“就你那鱉樣你還搗蛋呢。”就這樣母親為了三千塊錢認下了這樁親事。到現在韓仕梅還有些埋怨地説,母親是“垃圾回收站”,為了一些錢就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了。
韓仕梅也反抗過,王中明來看她,她躲着不見,王中明站在旁邊一句話都沒説。母親見她實在是不願意,鬆了口,但她想了想,還是同意了,家裏蓋房子花了王中明給的彩禮錢,小弟弟馬上也要談婚事了,小姐妹也勸她,一輩子不都是這樣過的嘛。
22歲,她哭着出嫁了。嫁過去才知道王中明家情況也不好,一家人擠在兩間小瓦房,娶她的彩禮錢也是借的。王中明在鎮上擺攤給人剃頭,沒人理髮時,他就去打牌賭博,虧多贏少。從嫁過去開始,韓仕梅就一直在還錢,“我自己花錢買了我自己”。
村子裏的人説韓仕梅人好、勤快,家裏的大小事都是她操持的。為了賺錢,韓仕梅養雞、養牛,種辣椒、棉花,“啥賺錢種啥”。修高速公路時,她扎過鋼筋,去了幾個女的,只有她一個人留了下來,“我乾的都是男人們乾的活兒。”
韓仕梅覺得自己嫁得不好,總是不願意出門。2010年,他們家新蓋了房子,與村莊裏的其他人家隔了一座橋,孤零零的坐落在橋的另一端。她更不願意到村子裏去了,村裏的人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聊天、打牌,她更願意自己一個人在家看電視劇。
她開始寫一些她稱之為“順口溜”的東西,她説自己讀書時成績很好,小學時,老師讓寫命題作文,她寫了一篇《蝴蝶蘭》,老師在班裏表揚。韓仕梅的父親上過軍校,母親也認得字,未出嫁前,家中有《追風劍》《西遊記》,她都讀完了。出嫁後,也常看《婦女生活》。剛輟學那幾年,她還經常做夢夢到自己在上學、考試。
出嫁後的第一年,兒子出生了,有了孩子以後,生活的重擔把上學的夢和讀書的習慣都磨沒了,只剩下偶爾蹦在腦子裏的幾句詩詞。“長大後我是一隻折了翅膀的小鳥,有了束縛,在(再)也無力前行,只能做做上大學的夢。”
她寫的傾訴心事的詩,有時過了腦子就忘記了,有的在女兒發黃的作業本背面,有的在隨便一張小卡片上,在無人關心的歲月中都不知了蹤跡。
韓仕梅早年間寫的詩,有的在女兒發黃的作業本背面,有的在隨便一張小卡片上。新京報記者 戚厚磊 攝
去年四月,韓仕梅開始在網上發自己寫的詩。那時候她在村裏的工廠食堂做飯,兩頓飯的間隙,她喜歡呆在十平方米的宿舍裏,休息、寫詩。
她發的第一首詩寫道“誰是我,我是誰”,她在詩中表達那時的自己“每天都過着混沌的日子,我也不知道我是誰了。”
她多次臨摹陸游的《釵頭鳳》,寫出“秋風起,繁花落,誰語傾訴,西月樓閣。莫莫莫!”她羨慕、惋惜陸游和唐婉之間的愛情,怪陸游的母親把二人拆散,她説“母親的包辦(婚姻)也讓我墜入萬劫不復。”
人們好奇,一個只讀到初中二年級,沒有怎麼出過村莊的農婦怎麼能寫出“雪欺月季紅,莖直向蒼穹”,“半生煙雨半生憂,三木交叉不成舟”,也有人評論説那不是詩,平仄韻律都是錯的。
她的快手賬號有9288個粉絲,每個視頻下面都有一兩百個評論和點贊,評論最多的是大拇指和玫瑰花的表情,説她好文采,向她問好。
她的詩歌背後所傾訴的生活和感情似乎更能引起人們的關注,她指着自己的太陽穴説,丈夫王中明這裏不太好,甚至被媒體誇張的描述為“智障”。自己的婚姻是“包辦婚姻”,母親為了三千塊錢,將她賣了出去。
今年1月,有媒體採訪了她,“寫詩農婦”“包辦婚姻”成了描述韓仕梅的標籤。
“我覺得我的一生完蛋了”
韓仕梅家緊鄰着“內鄧高速”,兩層樓房。附近工廠的臨時工租住了他們家的房子,佔據了一多半屋子。她和丈夫擠在一樓的一間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間內,煮飯、吃飯、睡覺。
韓仕梅家的房子,與村莊裏的其他人家隔了一座橋,孤零零的坐落在橋的另一端。新京報記者 戚厚磊 攝
她總是孤獨的,村裏人拿她寫的“順口溜”當一樂。她將寫好的詩念給丈夫聽,大多數王中明都是聽不懂的,他只讀了小學一年級就輟學了,“數都不會算”,韓仕梅説。
“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牆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今年一月的一天,凌晨五點,韓仕梅從睡夢中醒來,腦中突然冒出了這句詩。早上,她念給睡在身旁的丈夫聽,説“樹”和“牆”説的就是你。這回,王中明聽懂了,也只説了句,你別寫我。
這兩句詩成為韓仕梅傳播度最廣的一首,她想可能像她這樣生活的人很多,只是其他人不懂得寫詩表達。
對王中明來説,妻子韓仕梅在網上寫詩攪亂了他們現在的生活,妻子會不會走的恐懼也一直圍繞着他。
他不喜歡韓仕梅寫詩,拉黑了不少韓仕梅的粉絲;他拒絕接受媒體的採訪,在過去的媒體報道中,他趕記者出門,甚至打掉了一個男記者的眼鏡。
王中明比韓仕梅大六歲,個子不高,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裏面是藍色的工服,眉頭總是緊皺着,左邊眉骨處還可以看到明顯的疤痕,那是今年三月他騎電動車摔倒後留下的。他拒絕記者採訪的理由是採訪影響韓仕梅出去找工作,耽誤賺錢,“我們是農村人,娃讀書需要錢。”
12月12日中午,韓仕梅和王中明在家吃午飯,現在二人生活在這個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間。新京報記者 戚厚磊 攝
他想要抓緊妻子,但卻徹底傷了妻子的心。“我覺得我的一生完蛋了,我也想活出一點自我,但我活不了,我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王中明)的世界裏面,這很讓我傷感。母親讓我失去了選擇婚姻的權利,扼殺了我的幸福,兩個孩子牽絆了我的一生,最後王中明連我這一點點愛好也要扼殺,我是他們每個人的犧牲品。”
丈夫不願她寫詩,怕她“出名跑了”
因為去北京參加活動,韓仕梅丟了在工廠做飯的工作,換來了難得的清閒時光。天氣冷,她整日呆在家中,在牀上躺一整天,因為經常看手機,眼睛有些不舒服。
兒子在廣州工作,女兒去讀大學,現在家中只剩下她和丈夫兩個人。12月12日早上六點多,王中明起牀,將昨晚韓仕梅提前削好的紅薯放進鍋裏煮了稀飯,蒸了兩個饅頭,他説着些什麼,韓仕梅也不聽。
12月14日,從北京回來後,韓仕梅丟了在工廠的工作,換得了難得的清閒,天氣冷,常常躺在牀上玩手機。新京報記者 戚厚磊 攝
她的手快速在屏幕上滑動,一位詩友發來消息説,對詩吧,“鐵筆縱橫寫春秋”,韓仕梅幾乎沒怎麼思索,對出“踏破鐵鞋覓詩友”。對方又發來“心較雲閒,人如花瘦”,她對“冰凍三尺,初春消融”。
一來一回五六次,對方發來消息,“不對了,我要上班去了。”“他這是對不過我,敗下陣了。”韓仕梅驕傲地説,“對詩挺有意思的。”
中午,她把自己對的詩整理出來,準備發在快手上,寫到“一簾幽夢秋風留”時,她決定把“秋風留”改為“入空樓”,她也説不清二者有什麼區別,只是覺得“入空樓”更能表達孤獨的意境。她説這些詞語像天然裝在她的腦中一樣,她也沒學過,順着就蹦出來,“有人説我喝的是摻了水的孟婆湯”,她有些得意,家中的幾個兄弟姐妹也只有她會寫詩。
12月12日,韓仕梅向記者展示她和詩友對的詩,她説“對詩很有意思”。新京報記者 戚厚磊 攝
她又在糾結,將第一句“黃鶴樓下琴聲柔”改為了“秋風清涼琴聲柔”,因為“黃鶴樓”和最後一句的“入空樓”重複了“樓”字,一位詩友告訴她,最好不要有重複。
她第一次在快手上發詩時,一些字還不會寫,就用拼音,寫的是“gu燈自賞”“congcong如流水”。有人説寫的不是詩,她也坦然是自己“瞎編的”,關鍵是表達自己的心情。她根據詩友的提示做了一些改變,有段時間她每天都會仿寫一首古詩。
夏天,媒體採訪時,她抱着書從樓上走下來,記者抓拍了這一瞬間,她很喜歡這張照片,將它換做了自己的頭像,有評論説看她這張照片像老師,她忍不住樂了起來。
但王中明不喜歡韓仕梅在網上上傳自己的詩。去年八月份,韓仕梅用自己的自拍作為詩歌的背景圖片。王中明吵着不讓發,工友對他説,“就你媳婦那樣子還發在網上”,“誰規定長得不好的就不能發照片。”韓仕梅反駁道。
韓仕梅玩手機時,王中明就在一旁盯着看。去年冬天,有一個粉絲關注了韓仕梅,她回關後頁面顯示“你們現在可以聊天了”,王中明看到吵着説,“天天在網上和這個人聊天,和那個人聊天,不要臉”,韓仕梅受不了了。
那時,韓仕梅最在意的兒子的婚姻僅維持兩個月就宣告失敗,她正為此難過,王中明又一直因為寫詩的事情和她吵架,“我都想死了算了”。那天晚上,韓仕梅喝了兩斤白酒,醉倒不省人事,她吐了三次,最後打電話讓王中明給她買葡萄糖,王中明一句軟話都沒説。
韓仕梅覺得,王中明不讓她在網上發詩、不願意她接受媒體的採訪,是怕她“出名跑了”。
“我自己有分寸。”有幾個男的在網上看到她寫的詩,想和她“處對象”,一個自稱是市場老闆的男人説想娶她,許諾會“疼愛”她。韓仕梅説自己有老公孩子了,對方回覆可以兩家跑。韓仕梅直接把這個人拉黑了。有人私信找她聊天説“害話(不好的話)”,她惡狠狠地罵了回去。
現在,王中明下午不上班,他在房間裏坐不住,在門口溜達,每十分鐘就回來一趟,看到韓仕梅在玩手機,就盯着看,韓仕梅覺得丈夫是在“監視她”。此前,王中明和她在一個廠裏工作,經常跑去廚房,看她還在不在,問保安有沒有男的來,“如果你在我身上安一個攝像頭,你就知道我過得什麼日子了。”
但韓仕梅不願意妥協,也是去年冬天,媒體採訪報道了韓仕梅,不少大學生、年輕人跑到她的快手賬號下給她留言,表示支持她,也肯定了她寫的詩,“我的情感被接住了,這是我從沒體會過的感覺。”她寫下了“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將我擁起”,“海浪就是網友們”。
今年2月,一家讀詩平台邀請韓仕梅寫一首“積極向上的詩”,“那時候我的生活中沒有什麼開心的事情,我上傳的照片,都沒有笑的。” 她改了兩三版,最終寫了一首《心語》“陽光透過雲朵,它告訴我,我被烏雲遮的時候,也會奮力向前,給你帶來一絲的温暖。”
那天,韓仕梅在網上發了一條動態,“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我突然感到我還有生存的意義。”
離婚風波
韓仕梅決定離婚,理由是王中明“鬧得太厲害了”。
韓仕梅在今年年初第一次接受採訪時,便提到了“離婚”兩個字,但那時她會狡黠地笑着説“嚇他呢”。
今年四月,韓仕梅在網上私信了律師莊金龍,問能不能幫她離婚。“她説得很急,離婚的意願很強烈” ,莊金龍此前在新聞報道中看到了韓仕梅的事情,關注了韓仕梅,他決定免費代理韓仕梅的離婚官司。
兩個星期後,4月9日,韓仕梅和莊金龍去縣法院立案。
韓仕梅“藏不住事”,第二天晚上,她和王中明與來訪的記者、律師在門口的客廳閒聊拍攝,兩個人並肩坐着,韓仕梅突然説“離婚吧。”
莊金龍以為王中明聽到後會很暴躁、亂髮脾氣。但王中明只是表現得很驚訝,沉默着吸着煙,“之前多苦的日子都過了,現在的日子不比別人的差。”他拿紙巾擦了眼淚。
兩天的相處中,莊金龍覺得王中明不像新聞報道中寫的“腦子有問題”“脾氣不好。”韓仕梅去工廠上班時,他和王中明單獨在家,王中明向他講述了農村生活的不易,“能感覺到他是一個勤勞本分的人”。
莊金龍也很糾結,他不確定離婚的念頭是早已在韓仕梅心中深種,還是因為這一年與網友的交流、頻繁的採訪,讓她突然有了這種想法。“但作為代理律師,我不能為當事人做決定,也不能牽涉於雙方的感情中。”
“你們不是我,不知道我過的啥日子。”這是韓仕梅常用來反駁親友的一句話。離婚的事在家族中傳開,雙方的親戚都來勸韓仕梅,三姐給她發來一條長長的信息,説離婚影響不好,村裏人都在背後議論。韓仕梅生氣地回她:“你要是嫌我丟人可以不認我。”
在村裏,離婚,尤其是他們這個年紀的人離婚,不常見,也會引來許多非議。
離婚最終還是沒辦成。當時,女兒在縣城讀高三,親戚讓幾個同齡的孩子做女兒的思想工作,告訴她,父母離婚對她不好,會影響她學習。女兒從學校打來電話,“你離你的,別影響到我高考。”
韓仕梅考慮到女兒的學業,打電話給莊金龍,撤訴。
四月離婚失敗後,韓仕梅寫了一首詩“我想借着風的力量飛向高空”,她説“飛向高空”就是自由,“我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讓他(王中明)控制我。”
王中明不明白,日子在一天天變好,為什麼要離婚。他生活中的變化不多,2007年,兒子去縣裏讀書時,他覺得自己像是突然頓悟了一樣,“娃讀書需要錢,打牌賺不到錢”,他拒絕了所有的打牌邀約,開始在釩廠上班,一干就是十五年。
王中明不擅長表達,韓仕梅也是在很久以後聽親戚説才知道那段時間王中明不再上街賭牌,每天工作“惡(拼命)得很”,他在釩廠乾的是賣力氣的工作,工廠每個月倒兩班,只上下午班時,他上午就到鎮上的集市給人理髮。
“我拼命賺錢,全都交給家裏,不就是愛。”王中明此前對採訪的記者説。
他想着,賺錢供孩子讀書、結婚,等以後自己年紀大了,工廠不要他了,他就回家養雞、養羊。
知道韓仕梅離婚的想法後,王中明反覆説“再給我一次機會。”韓仕梅只是反駁“你説的話,從來也沒算數過。”
對韓仕梅來説,缺失的是過去二十九年的體貼與温柔。韓仕梅抱怨,2007年之前,兩個人因為王中明打牌,吵了無數次,王中明也沒有改過。韓仕梅第二次懷孕時,原本不想要這個孩子,王中明讓她留下,承諾説以後他來乾地裏的農活。但他依然是每天在鎮上打牌到天黑才回家,韓仕梅懷着孩子還要跪在田裏拔草,摘辣椒,生孩子前一天還在地裏幹活。
12月13日,韓仕梅得了一些菜種,韓仕梅和王中明一起將菜種種在自家門前。新京報記者 戚厚磊 攝
韓仕梅説,結婚二十九年,王中明送給她唯一的禮物是一個紫色帶絨邊的手套,買回來時,王中明什麼都沒説,直接塞到了韓仕梅的手中,韓仕梅收到後心中也沒有歡喜。
韓仕梅想要的婚姻生活很簡單,“丈夫在家做點家務,掃地、擦桌子、軋麪條,知道心疼人。”而在他們家,做飯、洗衣服都是韓仕梅乾的。有一次韓仕梅加班到晚上十二點才回家,王中明在家看電視,等着韓仕梅給他做晚飯,韓仕梅氣得罵人。
韓仕梅覺得她和王中明之間有感情,但不是愛情。她也會對王中明好,她擔心以後自己離開了,王中明生病沒人照顧,給他買了兩份保險,那時候韓仕梅還沒想到離婚。
王中明開始改變,主動做飯、洗衣服,同意韓仕梅接受採訪,寫詩也可以,不出去工作也可以,他開始嘗試着順從妻子。但是韓仕梅不願意再退讓,“心已經涼透了。”
王中明説,自己在第一次相親時就看上了韓仕梅,他覺得是幾百年、幾千年的緣分“遇上了”。但是沒等他説完,韓仕梅就打斷,“如果不是因為我媽,你想都別想。”
失敗的出走
離婚官司撤訴後,韓仕梅想着,等女兒上大學了,她就跟着女兒一起去女兒讀書的城市打工。
9月初,她和女兒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硬座到長春。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坐得腿都軟了。可王中明不同意她出去打工,女兒也不願意,她最終沒有留在長春,送女兒到學校門口後,她就又匆匆坐火車回家了。“窩囊蛋”,韓仕梅形容自己。
家中只剩下韓仕梅和王中明兩人,生活依然是寫詩、工作、接受採訪。
10月下旬,韓仕梅收到聯合國婦女署的邀請,請她到北京參加消除性別暴力16日行動。
聯合國婦女署中國辦公室社會組織項目顧問陳力告訴記者,她此前在新聞報道中關注到韓仕梅的事情,“韓仕梅和老公溝通不了,也不被自己的老公所理解,承受着情感上的創傷。但她找到了寫詩這一方式,孜孜不倦的去表達自己,通過詩歌展現她對自由和感情的渴望,我們看到她身上的生命力。”
負責聯繫韓仕梅的快手工作人員打電話給韓仕梅時,電話那頭傳來了王中明的聲音,“不要接電話,都是騙你的”,他一度擔心韓仕梅沒辦法參加活動。
沒多久,韓仕梅給了確切的回覆。韓仕梅説她不願意再忍讓,此前有三家地方媒體邀請她外出參加活動,但都因為王中明的反對拒絕了,她決定這次無論丈夫贊成與否,她都要去,“這次是一個正能量,有意義的事情。”
韓仕梅在薛家村度過了她此前的29年,她一直想要去外面看看。她的詩中有“江南小巷霧濛濛”,“黃鶴樓上吟詩對”,她聽詩友説大理四季如春,寫下“大理風景甚好,攀爬騎馬逍遙……洱海波浪濤濤”卻也只能“沉夢旅遊一遭”。最早,一些詩友發照片給她,她看着圖片寫出這些遠方的風景。後來,不用照片,單單是靠想象,也能寫。
丟了工廠做飯的工作,韓仕梅一點都不覺得可惜。她不喜歡那份工作,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將她的時間切碎、霸佔。她每天要早早起牀去做早飯,又一直等到晚餐後才能結束一天的忙碌。早期,她經常用相機自拍的照片作詩歌的背景圖,“哪都去不了,就在食堂待著。”
此前,她也想過離開,但被孩子牽絆住了。
2021年之前,韓仕梅極少離開村莊,去的最遠、最多的地方是兒女讀書的縣城。距離她家僅三十公里的鄧州,因為看望住院的親戚去過三次;南陽市區去過三次,兩次是陪親戚看病,一次是打工,去了半個月。
12月14日,韓仕梅騎着電動車外出和村裏人打招呼,韓仕梅表示,寫詩後村裏人對她熱情了很多。新京報記者 戚厚磊 攝
12月6日一大早,丈夫王中明去工廠裏上班,她策劃了一次出走,決定去濟南打工,只拿着手機和幾千塊錢離開了家。
臨出門前,她唯一做的就是將家裏的銀行卡、存摺藏了起來,她害怕王中明拿着錢滿世界的找她。等上了車,她才打電話告訴王中明,自己準備出去打工,“我會回來的。”她騙丈夫説自己去的是山西。
王中明在電話那端嘟囔着,你怎麼不提前和我説,提前和我説我不會讓你走的。但也沒辦法,她已經走了。
到濟南後,韓仕梅註冊了幾家家政公司的網上賬户,填了個人信息。然後打電話告訴女兒自己到濟南打工了,女兒説現在疫情嚴重,馬上又要過年了,勸她趕緊回去。
工作的事也沒個着落,她又坐了七八個小時的大巴回到了南陽,在回去的路上,她寫到“望着璀璨的不夜城,輕柔的雲,縫補着肉體的一道道傷痛。淚滿雙眸,我還在繼續前行。”
回家後,王中明只説了句,回來就好。
我也有愛和被愛的權利
儘管濟南之行並不順利,但韓仕梅還是想到外面的世界去。
來採訪的記者給她寄了不少詩集,她翻了幾頁就看不下去了,“靜不下心來”。
她還要為兒子的婚事、女兒的學業操心,這都需要錢。她很重視兩個孩子的學業,在他們讀初中時就送兩個孩子去縣城讀書,“在縣裏讀書比在鎮上至少多花一倍的錢”,他們是村子裏少數把兩個孩子都培養為大學生的家庭。
2021年12月14日,是韓仕梅51歲的農曆生日。
12月12日,韓仕梅坐在自家門口將寫在小卡片上的詩發到短視頻平台。新京報記者 戚厚磊 攝
她起了個大早,掃了屋子,洗了頭,認真地對着鏡子梳了梳頭髮。上午,她接待了來訪的記者,配合記者拍視頻、採訪,談自己的生活與愛。
因為記者的到訪,中午,她讓王中明到鎮上買個烤鴨,王中明一開始不願意,她小聲説“今天是我生日,我想吃烤鴨呢。”
晚上,記者離去後,王中明去吃酒席,留韓仕梅自己一個人在家。她沒有吃晚飯,解釋説自己“不餓”,只有小女兒給她打了視頻電話。她不免有些傷感,“我這一生都沒過過生日。”又趕緊替孩子解釋説,“他們忙,記不住,農村人也不過生日。”
第二天,她在網上發了一首新寫的詩,取名《心酸》,“在我最孤獨的時候,身後空無一人”,她沒有解釋自己的難過,只説是自己隨便寫的,習慣寫悲傷的詩。
家族的聚會上,離婚、採訪、寫詩還是繞不開的話題,親戚會寬慰王中明“(她)不走了,要走早就走了。”但韓仕梅在心底裏打定過完年離婚,到外地打工。
她在手機收藏夾中儲存了一段視頻,視頻講到“女性不要為家庭而剋制,離婚不一定對孩子不好。”
韓仕梅説,兩個孩子現在也支持她的選擇,兒子對她説,“你做什麼都可以”。
相比於報道中提及她想離婚的內容,韓仕梅更關注下面的評論。有人留言説“這麼大歲數還折騰啥?”韓仕梅則反問:“為什麼因為年齡大了就不能追求心中想要的東西,年齡大了也可以追求自己的夢想,也有愛和被愛的權利呀。”
“如果離婚後沒有找到那個疼你、愛你的人呢?如果被人騙了呢?”
“那我也不後悔,畢竟我嘗試過,起碼我為自己的幸福努力追求過,不枉來這世間一趟。”
她在詩中描寫自己想要的愛情,“我在書房等你,沏上熱茶,品一下茶的味道,滋潤一下乾渴的嘴唇。我和你一起在院子裏種下蝴蝶蘭”。
小時候,負責登記的婦女主任將她的名字登記錯了,身份證上寫得是“韓花菊”。但她一直都用韓仕梅這三個字,之前記者採訪時,讓她以自己的名字做詩,她思索了四五分鐘,寫出“寒冬來臨歷盡霜,仕途往返添迷茫。梅花傲雪色更豔,詩出墨染溢芬芳。”
幾天後,她將這首詩發在了快手上,配的背景圖是她到縣裏起訴離婚那天,她穿着紅色的外衣,站在縣城公園的花壇上笑。
新京報記者 陳亞傑 編輯 胡杰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