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經授權轉自:市界
ID:ishijie2018
作者|餘魚
編輯|李曙光
沸沸揚揚的“獐子島事件”,終於迎來了大結局。
獐子島(002069.SZ)從2014年起,先後多次宣稱扇貝意外消失和死亡,利用漁業存貨難以核查的問題,造成“紙面虧損”或“紙面盈利”的假象,其中2016年和2017年的盈利和虧損,最終被證監會認定為財務造假。
那些來無影去無蹤、要動用衞星調查的扇貝,凍死過,餓死過,“跑路過”,堪稱中國資本市場的魔幻奇景。
9月11日,證監會公告稱,決定將獐子島及相關人員按涉嫌證券犯罪,依法移送公安機關追究刑事責任。
幾番折騰下,獐子島的市值從巔峯時期的200多億元,跌到現在的27.45億元。
在這場明目張膽的造假表演中,上市公司留下一地雞毛,最終的受害者卻是獐子島的居民以及被套牢的投資者。
現在,戲劇已謝幕,獐子島的“戲精們”,可以去司法面前繼續拙劣的表演了。
巨雷是如何埋下的
在大連向東56海里的那座小島上,至今還留着曾經富裕過的痕跡。一幢幢兩層小洋樓、50多輛出租車、兩條公交路線;醫院、學校、養老院、酒店、餐館樣樣齊全,甚至還有劇院,堪比三線城市配置。
而這一切,除了得天獨厚的海域資源和地理位置,更重要的還是要歸功於一個叫做吳厚剛的人,和一家叫做獐子島的上市公司。
2006年9月,獐子島作為水產第一股,以25元/股的價格登陸A股。到2010年11月10日,以33.44元/股的盤中最高價(前復權),成就了獐子島237.76億元的最高市值。
老漁民賈敬曾告訴市界,他更喜歡的還是2006年左右的獐子島。那時候獐子島剛上市,1.5萬島民每人1000股,造就了一批百萬家庭。
獐子島上的紅瓦白牆小洋樓(市界拍攝)
在此之前,獐子島的董事長吳厚剛,在政企分離時選擇了“下海”,放棄鎮委書記的公職後,通過政府擔保向銀行借款500萬元,再加上自己湊的餘款,以大約530萬元的出資,獲得了獐子島價值1075萬元的848萬股股票。Wind數據顯示,上市當年,其個人持股比例高達7.5%。
伴隨着資本的膨脹,逐利的慾望被扭曲,吳厚剛開始了一系列的“神操作”。
作為獐子島董事長,吳厚剛先是安排自己的兄弟和其他親戚進入公司,擔任要職。其中,把持着扇貝苗採購的物資採購部經理,就是他的弟弟吳厚記。
2019年實地走訪獐子島時,曾有多位村民向市界抱怨:“獐子島集團本來是我們大家的,沒想到慢慢變成吳厚剛他們家的了。”
佔據要職之後,吳厚剛的弟弟吳厚記所控制的採購部門,通過利益綁定,創造了一種“利益輸送”的方式。
當時,獐子島的海洋牧場業務所採取的模式是包產到户。各家漁民先自行採購蝦夷扇貝幼苗,經過一定時間的培育後賣給獐子島,然後由公司投入海中,任其自由生長。大約三年後,再行捕撈。這種放養式的養殖方式,被稱為“底播”。
獐子島近海蝦夷扇貝苗養殖點(市界拍攝)
為了能夠在養成之後以一個不錯的價格賣給獐子島,漁民大多會向吳厚記介紹的育苗老闆採購幼苗。而以這樣的渠道購買的幼苗,通常比市場價貴一些,例如市場價為6釐一個的幼苗,需要花8釐才能買到。
由於蝦夷扇貝的存活率較低,大約只有20%-30%,因此許多養殖户需要購買數以億計的幼苗。即使每個幼苗只有2釐的差距,累積起來也有一二十萬元。
但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這部分多出來的開銷,養殖户自有找補回來的門道。這個門道,來自吳厚記所控制的採購部門。
曾是吳厚記“合作伙伴”的養殖户田帆曾告訴市界,幼苗三四月買回來後,在近海養到十月份,就可以賣給獐子島了。公司通常以統一價格收購蝦夷扇貝苗,且價格在8分錢/枚上下浮動。採購幼苗時,不可能一個個清點,而是抽查幾箱出來確定數量,倒算出一斤有幾個苗。然後,再將抽算得出的每斤苗數與總的銷售斤數相乘,得出最終價格。
在這個過程中,抽苗成為最關鍵的一個環節。田帆告訴市界:“抽苗時,比如實際抽了160斤,但只記100斤,這樣算下來平均一斤的幼苗數量就會增加,原本一斤有80個,變成128個。”如此一來,養殖户賣出同樣多的幼苗,就可以獲得更多的收入。
多位養殖户向市界證實,這種操作方式自獐子島上市後就存在了。直接後果是,實際投入海底的蝦夷扇貝幼苗,遠少於賬面記載的數量。由於幼苗生長週期為3年,因此“抽苗造假”的惡果,就要等3年後才能被發現。
田帆分析,剛開始時,獐子島幼苗“底播”規模較小,加上海底還有野生的扇貝,“抽苗造假”的問題還沒那麼明顯。2009年之後,“底播”規模逐漸上來了,“抽苗造假”的問題也從2012年開始顯現,蝦夷扇貝畝產量出現大幅下降。
就這樣,人為的利益鏈條之上,吳厚記的錢包和賬面的存貨一起鼓了起來。區別在於,前者裝的是真金白銀,後者只是數字。
他們是如何造假的
扇貝問題,在2014年爆發。
獐子島公司方面稱,在當年秋季抽測時,發現大量扇貝存在異常,且均為2011年至2012年底播的蝦夷扇貝。全年對扇貝存貨計提了2.83億元的存貨跌價準備、核銷了賬麪價值為7.35億元的扇貝存貨,合計對利潤產生10.18億元的影響。
有意思的是,當年12月3日召開的一次董事會會議,還審議通過了一份議案,董事長吳厚剛決定自掏腰包1億元,作為公司災害損失的補償。
不論真假,經過這次的“大洗澡”,獐子島的賬面存貨同比大幅減少了36.4%,但“擠水分”的工作卻遠未結束。
伴隨着扇貝餓死、凍死的續集,存貨金額還將通過計提資產減值損失和營業外支出的方式逐漸下滑。
繼2014年11.95億元的鉅額虧損之後,2015年獐子島又以2.45億元的虧損告終。而根據中小板規定,如果連續虧損三年,獐子島就要被暫停上市。因此,獐子島需要在2016年實現盈利,才能避免退市。
那麼,獐子島在2016年幹了什麼呢?
中國證監會為了調查此事,甚至動用了北斗導航定位信息,對比了捕撈船隻的航行軌跡,獲知獐子島2016年賬面記載的全年捕撈麪積,比實際捕撈麪積少了13.93萬畝。而成本高低需要根據捕撈麪積大小予以確定,因此,獐子島當年的營業成本相應虛減了6002.00萬元。
除此之外,獐子島有部分庫存區域在2016年未顯示捕撈航行軌跡的情況下,2016年底的底播航行軌跡又覆蓋了這部分區域。這意味着,這部分區域在2016年以前播下的幼苗,已經被放棄捕撈,相應存貨應以核銷處理。由此,獐子島在2016年又虛減了營業外支出7111.78萬元。
合併計算後,獐子島2016年共虛減了1.31億元的利潤,而當年全年淨利潤只有7571.45萬元。這意味着如果不做這種“處理”,獐子島就要被暫停上市。
保住上市地位後,獐子島虛高的存貨,在2017年繼續被戳破。
獐子島在2018年2月表示,因氣候和海底環境變化,導致大量扇貝死亡,計提了大額的資產減值損失、營業外支出和營業成本,2017年全年虧損7.26億元。
“扇貝跑了、扇貝死了”的笑話,也就此成型。當月,證監會啓動了對獐子島的立案調查。
根據之後的調查結果,2017年的財務造假手法,幾乎與2016年相反,是通過多記錄捕撈區域來虛增成本、虛減利潤。
在那之後,扇貝大規模死亡的故事並未結束。2019年,公司再次用這個理由,計提了6055萬元的存貨跌價準備、核銷了2.31億元的成本,導致全年虧損3.85億元。
扇貝的來去與生死,就成為了獐子島的家常便飯。
這一切的開端為什麼是2014年?
根據業內人士的觀點以及相關政策,2013年開始實施的公款消費限制政策,成為影響海蔘等高端海產品價格和需求量的重要原因。有不少海產品企業受到了影響,而當時獐子島大概率也面臨同樣的困境。
Wind數據顯示,獐子島的海蔘業務在2012年前後達到2.4億元左右的營收峯值,雖然貢獻的收入佔比不到10%,但因為毛利率比蝦夷扇貝類產品高出一大截,相應的毛利金額在總毛利中的佔比達到了25%左右,並不算小。
2013年公款消費限制政策實施前後,獐子島的海蔘業務毛利率直線下滑,從2011年的61.81%降至2015年的16.49%。當時有不少媒體報道,公款消費受限制,倒逼着海蔘走出“平民化”的路線。獐子島的鮑魚業務,甚至在2013年至2014年間持續出現1300萬元至3700萬元的負毛利。
由此可以推測,在2014年這個節點產生的暴雷,一方面是虛高的存貨膨脹到了一定程度,不得不採取措施進行收縮,另一方面是高端海產品業務受到重創,加劇了其業績壓力。
獐子島將走向何方
在2020年6月公佈的決定書中,證監會對獐子島給予了警告,並處以60萬元罰款,對15名責任人員處以3萬元至30萬元不等的罰款,對4名主要責任人採取5年至終身市場禁入。
曾有接近吳厚剛的相關人士告訴市界:“吳厚剛早就想撇下這個爛攤子了,罰30萬對他來説根本不算什麼,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但9月11日最新發布的公告顯示,證監會已決定將獐子島及相關人員,按涉嫌證券犯罪案件,依法移送公安機關追究刑事責任。
證監會前後共調用30多個人、歷時長達17個月的調查過程,可以看出證監會對於獐子島造假案着實震怒。這等匪夷所思的藉口,也確實侮辱大家智商。
靖霖(北京)律師事務所的張茜律師表示,吳厚剛涉嫌的是“違規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罪”,情節嚴重的,將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並處或者單處二萬元以上二十萬元以下罰金。如果本案中還涉及到類似於“抽苗造假”等利益輸送問題,可能會涉及其他犯罪行為,存在數罪併罰可能性。
而基於2020年8月8號最高人民法院《關於為創業板改革並試點註冊制提供司法保障的若干意見》的通知,裏面就對依法從嚴懲處證券犯罪活動提出要求。本案造成的社會影響極為惡劣,本着全面落實對資本市場違法犯罪行為“零容忍”要求,司法機關極有可能對案件處以較重的刑罰處罰。
伴隨着有關人員的處理,獐子島也迎來了從獨立董事、董事長到證券事務代表的內部“大換血”。
2020年半年報中,獐子島的法定代表人和會計工作負責人已經更換。那麼,這份看似“洗心革面”的財報又表現如何?
數據顯示,2020年上半年,獐子島收入10.16億元,同比減少21.11%;淨利潤6189.28萬元,同比大增505.58%。看似在疫情下挺過了最艱難的上半年,扭轉了虧損的局面,事實上卻是通過變賣資產得以實現。
報告期內,獐子島轉讓了部分子公司股權、出讓了廣鹿海域使用的租賃權及海底存貨,處置了分子公司所屬的相關廢舊閒置物資,共獲得7775.6萬元的資產處置收益和4210.62萬元的投資收益,合計1.2億元,佔當期淨利潤的193.66%。
但更能顯示經營情況的扣非歸母淨利潤為-8166.3萬元,同比減少了144.73%。
疫情之下,上半年的宴席需求大幅減少,下半年的需求大概率仍將以消費者個人使用為主,這對於以蝦夷扇貝、海蔘、鮑魚為主要產品的獐子島來説,無論是價格還是銷量,都將持續承壓。
資金層面,截至2020年6月末,獐子島將於一年內到期的帶息債務合計22.54億元,貨幣資金卻只有5.62億元,資金缺口高達16.92億元,與此同時,獐子島目前的資產負債率已經高達96.23%。
現在的獐子島,已然信用破產、負債率高企。
這種情況如何再從金融機構和資本市場獲得新的融資?去哪找錢還債,將是新一批管理團隊面臨的首要問題。
從2006年上市至今,14年間,獐子島通過首發股票和定向增發等方式,從資本市場獲得了合計52.02億元的融資,其中33.07億元的直接融資,均發生在2014年首次暴雷之前。
同一期間,獐子島累計現金分紅只有11.47億元,且自2014年之後便再無分紅。島民的股權證上,最後一筆分紅款停留在了2014年,最後一筆生活補貼則停留在2018年。
與失去補助的島民相比,吳厚剛從2011年到2016年淨減持了2158.8萬股股票,對應市值高達3.96億元,其中3億元減持的説辭為激勵管理團隊。但獐子島一位前高管曾告訴市界,吳厚剛實際用於激勵管理團隊的金額,只有1億元左右。
在吳厚剛身後,公司2400多名員工和島上的眾多養殖户,仍然指望獐子島重回正軌。而被困在K線圖裏的6萬多名股東,面臨的則是訴訟和等待之間的抉擇。
(應受訪者要求,賈敬、田帆為化名)
部分內容參考《誰的獐子島?》—— 市界,201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