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房子砸在年輕人手裏:回不去,也賣不掉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 (ID:zhenshigushi1),作者:吳向娟,編輯:孫雅蘭,頭圖來自:視覺中國


樓市火爆時,年輕人夢想着在大城市安家落户,礙於高房價,部分人會退而求其次選擇購置縣城的房產。一些縣城的房價也因此水漲船高,掏空年輕人的錢包。


而眼下,中國人對房子的信仰正在經受全方位的考驗。房地產市場遇冷,縣城的房子首先成了雞肋,年輕人回去住不了,也賣不掉。


賣房


縣城房子越來越燙手了。把房子掛出去的一年多,張寧的信心全無。


張寧定居在天津。賣掉老家濟寧泗水縣城房子的想法,出現在2020年底。房子當時還有租客,為趕上春節賣房的高峯期,張寧提前收回了房子,並做了深度清潔。“縣城裏很多外地打工的人,過年才有空回家看房。”張寧説。


2021年春節剛過,縣城街上的商鋪恢復營業的第一天,張寧就挨個向中介公司打電話,熱情介紹自己的房子。張寧的房子位於二樓,是個小兩居、坐南朝北。房子購於縣城樓市火爆的2017年,全款33萬,裝修花了11萬。


這次賣房,張寧的定價是54萬,“加上這些年的物業費、通貨膨脹等因素,這個價位很合理”。


信心滿滿的張寧很快遭遇現實潑下的冷水。電話那頭,多家中介公司的答覆出奇地一致:“這房子不好賣”。起初,張寧以為是中介公司的套路,不以為意。直到房子掛出三四個月後,只有零零星星一兩個人看房,她開始慌了張。


等到五一假期,一對在外地工作的小夫妻專程趕回泗水縣城看房,並對張寧的房子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可兩天後,男方父母的不滿,扼殺了這筆即將交易的訂單,老人表示:“起碼要有個客卧,將來我們帶孩子或是有客人來也方便。”


房子掛出後的16個月裏,相繼有十幾撥人來看房。每個人都能找出不滿意的地方,不是面積太小,就是採光不好。這讓張寧很犯愁,“這屆買方好挑剔”。從2021年7月至今,幾乎每月她都要在社交媒體上發一條動態許願:“求順利賣房!”


等到國慶假期間,縣城迎來了又一個看房高峯期,有中介主動聯繫張寧,建議她降價賣房。電話那頭説出的數字讓張寧倒吸一口涼氣——44萬。這幾乎是4年前她投入在房子上的價格。“現在的44萬和2017年的44萬,能一樣嗎?”她問中介説,“2017年房子三千多一平,現在都漲到五千一平了。”


“現在的房子和2017年的房子能一樣嗎?”中介反問。張寧沉默了半晌。


張寧不甘心讓步,想再探探底。然而,回應她的只有市場的冷清。整個假期,只有一個人來看房,詬病完房子的採光後,便再無下文。


與現實硬碰硬後,張寧只好服軟。今年春節,她和丈夫商議,將房子定價調整為47萬,“如果有人要買,可以讓2萬”。半年過去了,房子並沒有因為降價變得搶手。


2021年,全國房價過萬的縣城有103個,佔全國縣城的5%,縣城房價普遍都在每平3000元到8000元這個區間。不算低的房價,對於縣城原本的人口吸引力有限,但對於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輕人來説,無疑具有無敵的吸引力:拿一二線城市工資,付縣城房貸。返鄉置業的熱潮背後,房價上去了,建成的房子卻空下了。年輕人掏空了腰包,卻住不了縣城的新房。


遠在廣州的羅平,為賣掉湖南邵東縣的房子也奔波了大半年。羅平的房子位於邦盛鳳凰城,曾是當地熱銷的樓盤之一。今年年初為了賣房,羅平諮詢了當地一家中介公司,對方開出的價格是3800元/㎡,遠低於該縣平均房價。羅平無法接受中介提出的價格,便不再繼續溝通。


縣城房子砸在年輕人手裏:回不去,也賣不掉

圖 | 羅平購房所在小區


一直等到今年6月,羅平重新求助中介,這次他換了一家公司,對方給出的價格比上一次更低——3580元/㎡,這與羅平2018年購入房子的價格相差無幾。他的房子足足有168平方米,目前還是毛坯房。他仔細算過一筆賬,房子按照目前的預估價賣出去“至少要虧13萬”,事實上,“也可能根本賣不出去”。


羅平索性跳過中介把房子掛到網上直售,但始終無人問津。偶爾有電話打來,羅平興奮地接起,發現都是中介公司。中介表示願意代理出售,可給出的價格都讓羅平失望。


為摸清市場,羅平瀏覽了同小區待售的二手房,情況很不樂觀。小區裏很多和他家條件相當的房子,價格定得比羅平更低,依然賣不出去。就連同等面積的精裝房,價格也沒有比羅平的房子高出多少。看着看着,羅平的心一截截涼下去,“現在這個行情,能回本就不錯了”。


縣城房子砸在年輕人手裏:回不去,也賣不掉

圖 | 羅平的房子目前仍是毛坯房


在經歷了長達十餘年的野蠻生長後,縣城房的流動性開始變弱。眼見縣城的樓市日益蕭條下去,新房庫存積壓,二手房有價無市,妥協的只能是房主。很多房主為了轉手,不得不“割肉”離場。


長沙的楊林也在為賣縣城房而發愁,他的房子買在湖南益陽赫山遠郊的會龍山下,是一套140平米的“山景房”。該樓盤開盤後均價穩在5500元一平, 2019年楊林購入房子的價格為77萬,裝修花費40多萬,粗略估算共投入120萬。買完才發現“山景房真的在山裏”,離城區有十幾公里,開車需要20多分鐘。


縣城房子砸在年輕人手裏:回不去,也賣不掉

圖 | 小區緊挨着會龍山


2021年2月賣房之初,楊林將價格定在92萬,“能賣掉就好,虧點就虧點”。一個月過去後,沒人諮詢過。他有些慌張,主動聯繫了中介公司,多家公司給出了一致的方案——降價。猶豫幾天之後,他把價格降到88萬,“這一次應該問題不大吧”。然而,房子扔進市場仍沒濺起一點水花。


兩個月之後,恰逢五一假期,中介建議楊林把房子降到82萬。他不死心,“這也降太多了”,經過幾輪拉扯,最終定價為83.3萬。“這是最後一次降價了,還賣不出去就算了”,他對中介表示。接下來的半年,楊林沒有接到任何關於買房的電話,“我都快要忘記有套房在賣了”,他自嘲道。


市場如此冷清,楊林只好親手打破自己定的規矩,再次降價到79萬。“現在已經是倒貼了”,楊林説,這幾乎是當初購買毛坯房的價格。


退路


曾幾何時,縣城房是幾億農村及鄉鎮人口進城的跳板,在土地財政對樓市的刺激下,縣轄區內居民“買房進城”的熱情撐起縣城樓市的繁榮光景。工作在北上廣,買房在小縣城,是許多小鎮青年的夢。


楊林買縣城房就是為了和女友安一個家。2019年,楊林年近三十,結婚在即的他迫切需要一個穩定住所。他找到轉行做了房產中介的前同事,對方極力向他推薦山下的樓盤,“説資江一橋即將搬遷至小區附近,樓盤到時候會升值好幾倍。”


站在房市火爆的當口,楊林不曾懷疑前同事的話,更何況,他已經等不及擁有一個自己的家。看房當天,楊林和女友通視頻電話,向她展示房子的細節,房子得到女友認可之後,他便迅速拿下。


房子單價為5488元一平,首付為20萬,買下後需每月揹負3000多元房貸。當時楊林在赫山的生計是做貸款業務,收入足以支撐買房後的生活。手頭寬裕時,他開始投資超市、炒股,日子過得越來越有奔頭。與女友感情確定後,除了赫山,他不曾想過去別的城市。


過去20多年裏,中國城鎮化率快速躍升到63.89%。城鎮人口激增之下,全國縣城樓市也普遍存在過度開發的情形,就連二手房的掛牌價格也水漲船高。人們對縣城的未來一片看好,前赴後繼地奔入樓市。


在廣州一家汽配廠工作的羅平,當初回到縣城買房是基於更現實的考量。2018年,羅平的大女兒出生,買房成了必須執行的計劃。起初,羅平在廣州勘察了一圈,手握16萬的存款,他發現自己只夠付一套 “老破小”的首付,但這實在無法滿足他對家的期待。


對未來的憂慮,進一步牽制住羅平的“野心”。那幾年,他看到不少工廠倒閉或搬遷到東南亞,開始擔心自己的工廠也會發生變動。“廣州的房貸可容不得我失業”,羅平思前想後,覺得縣城的容錯率顯然更高。


拿着錢,羅平帶妻子一起回邵東老家看房,一路上兩人難掩欣喜,輾轉了好幾家中介公司,最終看上一套168平的大房子。房子位於頂層,通風和採光效果都很好。更重要的是,小區位於新縣政府旁邊,周邊有多所學校,配套設施都較為完善。考慮到女兒將來可能會回縣城讀初高中,羅平心動了,向親戚借了3萬塊後,湊齊了首付。


縣城房子砸在年輕人手裏:回不去,也賣不掉

圖 | 羅平的購房合同


不同於羅平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縣城,對張寧來説,在縣城買房更像是她的退路。她的房子買於2017年,當時,“房價要漲”的信息鋪天蓋地砸來,張寧和丈夫來不及分辨,火速在老家泗水縣買下一套房,房子總價33萬,首付13萬多。就在前一年,他們剛在天津的城郊買下一套三居。兩份房貸總計約4000元,對他們來説是筆不小的負擔。


在泗水縣,張寧拿下的房子是一套小户型,對她來説,這套房子的居住功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區附近有縣城最好的高中,“要是以後天津的事業失敗了,還能讓兒子回去讀書”。張寧的計劃做得長遠,當時她兒子還在唸小學。


張寧和愛人商量,與其讓房子空着,不如把村裏的父母接到城裏生活,“老人年齡大了,很容易磕着碰着,住在村裏不方便”。考慮到不要讓老人太累,張寧特意選擇了二樓的房子。她還專程從天津回到泗水縣裝修房子,前後耗時三個月,從地板、牆紙到傢俱選擇,全都親力親為。


房子裝修完半年後,張寧把鑰匙給了父母,叮囑他們“一定要去住”。


空置


縣城房總是免不了被空置的命運。缺乏支柱產業的縣城,無法提供理想的就業機會,無論是脱離土地的農民,還是追求發展的年輕人,即使買了房,也很難在這裏真正安家置業,縣城人口外流導致的空心化問題日益凸顯。根據2017年發佈的《中國城鎮住房空置分析》顯示,我國的城鎮住房空置率已達到21.4%,其中,三四線城市的縣城空置率達到30%左右。


張寧沒想到,在村裏住了一輩子的父母並不適應城裏的生活。在老人看來,村裏的大平房住着寬敞多了,還有一個大院子,走在路上隨便都能找到人嘮嘮嗑、打打牌。但城裏的房子總是太吵,半夜都能聽到街上的聲音,周圍的鄰居也很難搭上話,唯一的娛樂只剩下看電視,但操作起未免太複雜。


最後,父母竟搬回村裏去了。理由是:“地裏的菜沒人看可不行,囤的糧食還要晾”。


父母走後,張寧索性將房子出租。房子掛出去四個月後,以每月1100元的價格租出。作為房東,張寧並未如願躺平,麻煩接踵而來,“三天兩頭説傢俱壞了,讓我花錢找人維修”,張寧抱怨道,“這房子才剛裝修完一年啊”。


一天,正在上班的張寧接到鄰居電話,“房子漏水了,樓下天花板都在滴水”。張寧打電話給租客,對方稱回老家了,趕不回來,她急忙讓父母前去收拾。父母一進門,就發現“屋裏一團糟,衞生間的水龍頭還在嘩嘩地流”。事後,張寧決定收回房子,不再出租。


房子再次閒置,並且,越來越可能一直閒置下去。隨着時間的推移,張寧發現,自己回不去縣城了。老家位於高考大省山東,每次過年回家看到親戚家的孩子密密麻麻的學習日程,張寧都暗自慶幸當初把孩子帶去了天津。兒子在天津的學習相對輕鬆,學校更注重全面發展,張甯越來越覺得,這才是她期望的教育方式。


既然不是為了兒子,縣城的房子就沒必要再留着。


與張寧一樣,羅平為女兒在縣城鋪好的路也開始搖搖欲墜。羅平的大女兒即將升小學,他卻沒有信心申請到公立學校,“現在入學和以前不一樣了,名額都是留給高級人才的孩子,我這樣沒學歷、沒技術的人,很難為女兒爭取到”。據羅平回憶,早些年他們廠區附近的小學,外來務工者的孩子都能申請。這幾年,學校的申請條件越來越嚴苛,羅平的許多工友不得不把孩子送回老家,實在不忍心的,就送去私立學校。羅平選擇了後者,對這個家庭而言,這將是一筆鉅額開銷。


縣城房子砸在年輕人手裏:回不去,也賣不掉

圖 | 公立小學申請實施積分制


羅平曾算過一筆賬,家中四口人,每個月開銷至少1萬元,其中房租1500元、大女兒學費1700元、房貸2794元,再加上車貸、生活開銷和一些雜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去年年底,羅平給自己的2022年定下目標——存夠三萬塊。半年過去後,存款仍為零。廣州多暴雨,工廠受此影響總停工,羅平也跟着斷了收入,“都開始吃老本了”。走投無路之際,可施行的方案只有一個——賣掉縣城閒置的房子。原本為未來鋪的路,轉眼就需要拆掉填補眼下的路。


年輕人在樓市火爆時下單縣城或市郊的房子,作為在大城市打拼的退路,沒成想生活有時候竟無退路可言。縣城成了回不去的故鄉,曾經的計劃變成了錯配的資產。


2021年,楊林的事業跌至低谷,欠下上百萬的債務,他不得不去長沙尋求工作機會,“赫山的工作,工資都是三四千,我要是這樣賺錢還債,估計得還到下輩子”。與此同時,他與女友的感情也走到盡頭,對赫山再無眷戀,縣城的房子只剩下一個用處——賣掉償還部分債務。


冷靜下來思考後,張寧也發現,當初自以為明智的規劃,其實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10年前,張寧在泗水縣一家超市做售貨員,每月拿着2000元的工資,孩子出生後,現實壓力成倍飆升,買奶粉、上學、看病,每一樣都需要靠錢支撐。


為了給孩子創造更好的生活條件,2012年,張寧和丈夫來到天津做家居生意,收入翻了幾倍,還在天津買了房。如果放棄這一切再回縣城,一家人的生活靠什麼來維持?在縣城置房的計劃越想越經不起推敲,張寧終於想明白,既然回不去了,好歹要及時止損。


不過前提是,得先把縣城的房子賣出去。


*文中部分受訪者信息有模糊處理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 (ID:zhenshigushi1),作者:吳向娟,編輯:孫雅蘭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5224 字。

轉載請註明: 縣城房子砸在年輕人手裏:回不去,也賣不掉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