揹着房貸的年輕人,不敢輕易説離職

揹着房貸的年輕人,不敢輕易説離職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作者:陳梅希,編輯:石燦,頭圖來自:視覺中國

每個月賺四五萬塊錢的時候,樸清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面臨房貸斷供危機。

和所有曾經站在風口行業的從業者一樣,樸清也曾覺得自己的收入應該會保持上揚曲線,至少不再會走下坡路。對當下滿懷信心,對未來滿懷期待,是很多在一線城市站穩腳跟的年輕人普遍擁有的心態。

而站穩腳跟的標誌之一,是買下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

幾百萬房貸,在收入可觀時算不上什麼,只有行業或者個人職業生涯遇到不可控風險時,才露出危險的獠牙。在一線城市背上高額房貸,就像舞者戴上鐐銬,一舉一動都會受到牽制。

圍城之外,很多質疑聲湧來。為什麼要背這麼多貸款?有這麼多錢去租房不好嗎?這不是自己選擇的路嗎?只有圍城裏的人知道,很多選擇在特定時空下是自然發生的。潮水都在往這個方向走的時候,你很難留在原地不動。

我們找到三位在大城市揹負高額房貸的年輕人,他們無一例外都擁有或曾經擁有一份高薪工作。房貸和房子對他們來説意味着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講。

背上房貸,焦慮未來

2021年底,多家互聯網公司出現大面積裁員,組裏的裁員名額確定下來前,李陽一直很緊張。年過而立、揹着房貸、即將成家,三重buff疊在一起,讓裁員成為一件不太能接受的事情。

這是李陽就職的第三家互聯網大廠。行業裏的跳槽有很多約定俗成的規矩,“五三定律”是其中流傳較廣的一條。五三,指五年時間呆過的公司在三家以內,如果跳槽過多,會被招聘者認為不夠穩定。

因為某些變故,李陽在前一家公司只呆了幾個月,所以他得儘量在這家公司多幹一段時間。“不然簡歷會花掉。”與此同時,他也不能讓收入斷掉。2021年,他在北京貸款買房,首付裏有60多萬是借來的,除開每個月1萬3的房貸,他還得想辦法還掉借款。

前一天晚上,李陽跟同事加班到半夜十二點多。我們約在離他公司最近的一家火鍋店,因為吃完晚飯,他還得回公司“接着卷”。這些都是他為了在裁員浪潮中“苟住”而要付出的代價。

這不是他買的第一套房子。

2017年,“環京經濟圈”的概念風生水起,跟北京接壤的幾個河北縣城,房價一路飛漲。在躁動的氛圍裏,李陽也加入買房大軍。“每天價格都不一樣,再不上車,我怕連房奴都當不上了。”

最瘋狂的時候,買房資格都要靠搶。在中介吹風下,他花5萬塊錢提前鎖定購房名額,後來跟縣城裏的出租車司機聊天才知道自己被騙了。“其實我不用花這5萬塊錢,司機説他以前也幹過這個。”被騙錢彷彿是一個不太吉利的開始,李陽無比精準地在環京房價最高點買入,花掉當時所有積蓄和首套房資格,背上30年的房貸,換來30%以上的房價跌幅。

李陽所在的業主羣,現在成為了吐槽羣和維權羣,一些業主在房價暴跌時期嘗試過向開發商退房,但沒有成功。等房價跌到比剩餘貸款還低時,有人開始選擇斷供。“有專門的斷供羣,大概400多個人。有那種以後不買別的房,也不在乎徵信(有問題)的人,就直接斷供了。”

他給我算了一筆賬。買的時候房子價值140萬,算上首付和還款,李陽已經投入100萬左右,而現在這套房子掛牌90萬都賣不出去,每多還一個月貸款,都在多虧一筆錢。但他沒有辦法斷供,他得保住自己的徵信,也得保住房子剩餘的那點價值。

自從交完錢,李陽再也沒去縣城看過,甚至拖到現在都沒去辦交房手續。因為交房還得繳納5萬塊錢,現在的行情下,房子根本租不出去,收房沒有價值。這套環京縣城的房子,成為李陽手裏第二筆賠本買賣。

第一筆賠本買賣是樂視的股票。作為入行多年的互聯網人,李陽在2015年左右買入樂視股票。“買的時候每股50多塊錢,賣出的時候1毛8。”相較之下,房產虧損比例還要低一些。

這也是李陽在出師不利的情況下,依然選擇借錢買第二套房產的原因。好在買在北京城區的第二套房子沒有延續頹勢,他經常安慰自己,一套房子跌了,一套房子漲了,一來一去也不算虧本。

買房留下的債務和貸款,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選擇。不能輕易失業,不能任性辭職,就算遇到不太喜歡的工作氛圍也要堅持下去。

中年危機是互聯網人時常面對的焦慮,對於有房貸的互聯網人,這場危機增加了另一重時限。李陽觀察過身邊的朋友和前輩,判斷40歲會成為收入下降的拐點,所以他把目標定在40歲前還清所有房貸。

雖然房子的欠款沒還完,但他的焦慮不針對當下,只針對未來。“因為現在年齡還沒有那麼大,如果失業的話短期也能支撐得住房貸,有信心能夠找到。但是你説再過幾年,這個事就不好説了。”他的年輕同事更保守,只希望未來10年內工資水平不要下降。

如果沒有房貸煩惱,李陽説他有可能在做一些研究型的工作。比起給老闆彙報,他更喜歡在大學或者研究機構裏安安靜靜做學術。這當然只是假設性的問題,進入互聯網行業,是他在畢業時深思熟慮過後的選擇。“其實很多人都是這種想法,他們從老家走出來肯定説想在大城市留下。然後能留下的話,如果沒有父母太多支持的時候,他就只能選高薪的。”

斷供,懸在還貸人頭上的劍

李陽焦慮的是40歲,對樸清而言,40歲還很遙遠。眼下,她需要先想辦法湊齊下個月的貸款。她是個很健談的人,即便前一天晚上焦慮到凌晨五點才睡着,第二天依然能平靜地和人交談,語氣平淡到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這可能是做房地產銷售留下的職業習慣。

前幾年,房地產是個很能賺錢的行業,每個月底薪加提成,樸清能賺到四五萬。回望自己的收入巔峯期,她給出的評價是:“人生高光出現得太早,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職業生涯的高光期,也是房地產行業最火熱的時候。身在其中,樸清能更快地接觸到房源信息,遇到心儀的樓盤,她借錢湊齊首付,在成都買下兩處房產。兩套房子對門挨着,自己住一套,父母住一套。

成都房價比一線城市稍低,兩套房產的月還貸金額是2萬3。樸清説,這對當時的她而言,不算很高的槓桿,她幾乎是嚴格按照月收入的50%來計算的貸款額度。“其實作為地產公司員工,它不算很誇張,是因為我們公司人大概都是這個樣子的。”

27歲的年紀,另一半工作穩定但收入很低,自己賺錢還兩套房子的貸款。在很多人眼裏,樸清是當代都市女性的一種代表,直到行業波動打破預期中的生活軌道。

房地產銷售的高收入主要靠提成維持,一旦市場遇冷,或者本身碰到的項目不算優質,都會大幅影響收入。高速增長時,很多問題會被掩蓋;一旦增速放緩,原本被忽略的問題會迅速暴露,沒有緩衝的餘地。對行業中的個體而言,最直接的問題就是收入驟減。

“可能以前賺4萬、5萬、6萬,現在就只拿4千底薪。”對樸清每月2萬3的房貸而言,4千塊錢的收入杯水車薪。“這幾個月基本已經在刷信用卡了,確實已經很惱火了。”

惱火是四川地區的方言,意思是困難、麻煩。在溝通中,樸清反覆提到這個詞。因為收入下降帶來的“惱火”,讓她冒險嘗試客户介紹的投資項目,進而陷入新的“惱火”。

“(我)有可能更激進一些,可能月供壓力比較大,會稍微激進一些。”覆盤自己陷入投資騙局的經歷,樸清把原因歸咎為自己錯誤的判斷和激進的投資方式。原本她可以靠積蓄撐過收入低谷期,投資騙局成為最後一根稻草,把她逼到斷供的懸崖邊。

“我就知道,我是屬於(父母)沒有辦法給到幫助的那種家庭。”和當初自己籌集首付資金一樣,她需要自己解決斷供的危機。

電話裏,樸清的語氣聽不出慌張,但其實她會整夜失眠,一邊焦慮,一邊尋找擺脱困境的方式。成都的房子在拿到產證三年後才能重新交易,她需要撐到那個節點,才能賣掉一套房子解除困境。

在那之前,她必須想盡辦法避免斷供。

首先是開源。兩套房子帶的車位即將還完貸款,樸清打算把車位先賣掉,拿這筆錢繼續還房貸。其次是把債務後移。在樸清發帖求助後,有網友建議她先把房子抵押掉。用貸款買的房子做抵押貸款還房貸,看起來像是一個循環,也是斷供危機下最後的選擇。“至少得撐到房子能賣的時候。“

至於收入什麼時候能恢復到巔峯期,樸清自己也不敢預測。“不是説每個人都能一直遇到很好的項目,在很好的地段、很好的時機、很好的供貨、有很好的價格。它是很複雜的因素(決定的),所以有一句話叫做行業裏面沒有人永遠是銷冠。”

越是在“惱火”的時候,行業有關的負面消息越是刺眼。上市地產公司的裁員新聞不時出現在各種社交媒體中,而此前,樸清説自己從來不看那些消息。

理清所面臨的“惱火”狀態後,樸清一直在努力讓自己維持情緒穩定。“沒有像電視劇裏那麼誇張。”她指的是自己至少沒有哭天搶地,放棄人生。

在訪談中,樸清經常反思自己的問題,卻很少抱怨行業。在她看來,行業出現波峯和波谷是很正常的事情,不止是地產行業,很多行業都有運氣好和不好的人,也有行情好或不好的時候。

“平台和市場的風口,誤以為是自己的能力了,現在你覺得自己是沒有競爭力的。反過來看,那是時代的風口。”樸清清楚行業的變幻很難提前預判,比起行業回暖,她更希望能把投資的那筆錢追回。“畢竟都是對吧,時代的一粒灰塵。”

早一年被裁,也許不會買房

樸清説,走到斷供邊緣,也跟家庭收入結構有關係。她有很多同事,夫妻倆都在高收入行業,抗風險能力會更強。

但雙保險也有失效的情況,特別是當行業整體處於裁員風波中,身背房貸的家庭會更早在風吹草動間陷入焦慮。

2021年底之前,胡修文的人生幾乎過得像一份北漂年輕人的模板。考上一所不錯的學校,校招進入互聯網頭部大廠,和大學相戀的愛人結婚,在北京買一套房子,養着兩隻貓,跟一隻在小區閒逛的小土狗失之交臂。——當她徵求完丈夫意見準備收養小土狗時,才發現它有主人。

胡修文的丈夫和她在同一家公司的不同部門,每天早上,丈夫會騎着電動車把她載去公司。新房就買在公司附近,每個月1萬3的房貸幾乎不會影響生活質量,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轉折總在放鬆警惕的時刻突然出現。

12月24號,聖誕節前一天下午,胡修文突然收到丈夫被裁員的消息。還沒來得及細聊,又接到領導的通知,説要找她一對一單聊。“當時我就知道要聊離職的事。因為知道公司還是裁員了,這個時候跟我説想跟我聊一聊,還能聊啥呢?”

起初,領導只是委婉地暗示胡修文,這個時間點去其他公司看看也不錯,還能申請N+1補償。直到胡修文告訴他,自己丈夫剛剛被裁,對談一下子陷入沉默。

裁員這種問題,大體都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回到工位的第一時間,胡修文用內部軟件給丈夫發消息,內容只有三個字:“天台見。”

天台是一個暗號,原本是公司裏的一條走廊,有事情要交流時他們會約在這裏見面。夫妻兩人在同一天被裁,小概率事件砸到頭上時,可能是出於數據分析師的職業習慣,胡修文的第一反應是先算筆賬。字面意義上的算賬。

“第一反應就是先趕緊大家各自看各自的銀行卡有多少錢,就加起來看大概能還幾個月的貸款。”因為裝修還沒結束,除去裝修款項,兩個人賬户裏剩的現金不多。

在五道口的一家咖啡店,胡修文給我展示手機桌面上的銀行App聚類,裏面是十幾個顏色各異的軟件圖標,大部分都是被通知裁員當天下載的。“我之前算是一個對錢很沒有概念的人,我也不記得我有哪些卡。那天我把每個銀行的App都登錄了,去算我哪些卡里有錢。”

算完手裏剩餘的現金,胡修文想起來,如果被裁,兩個人都會拿到N+1,於是又把這筆錢加進去重新算了一遍。在這一遍,留給他們喘息的時間要長得多。

當初買房時,擺在胡修文面前的有兩套方案。第一種是總價更高的新房,貸款額度更高,每個月的還款數額也高;第二種是總價稍低的二手房,臨近地鐵,首付更高,還貸壓力更小。身邊在互聯網的朋友大多數會選擇前一種方案,西二旗附近的北清雲際、海淀幸福裏等新房都是他們的目標樓盤。最後是胡修文媽媽拍板,把全部積蓄拿出來,選擇了貸款額度更低的方案。

裁員浪潮到來,當初這個由長輩做的決定,成為一種“幸好”。“如果我們選前一種方案,每個月要還的貸款大概是3萬。”3萬,意味着兩個人必須同時保持無縫銜接的工作狀態,才能用收入覆蓋掉貸款。

Last day那天,胡修文請所有相熟同事喝奶茶,給自己五年的大廠生活畫上一個體面的句號。表面上,她沒有受太大影響,在公司走廊一起按完計算器,她和丈夫想的對策是,一定要有一個人穩住工作。被辭退的最後期限到來前,丈夫在內部找到轉崗機會,胡修文拿N+1賠償走人,他們暫時從房貸危機中喘息過來。

“但是我做了一個夢,我才知道其實潛意識裏面這件事情還是對我很有打擊。”在夢裏,胡修文高中暗戀的男生剛剛入職,周圍同事都在為他慶祝,而她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就突然覺得我是在黯然離場。”

揹着房貸的年輕人,不敢輕易説離職

圖源受訪者朋友圈

在大廠做了5年數據分析,其實胡修文並不喜歡這份工作,但薪水高,而且在家人眼裏很體面。一路走到29歲,胡修文很少真正為自己做什麼決定,大部分時間都在順應外界眼中對於“好選擇”的定義。經歷一次突如其來的中斷,她突然開始質疑自己是不是要繼續這麼做下去。

這是胡修文正式離職後的第一天,我們在工作日的下午一起喝完一壺茶,吃掉套餐裏的蛋糕和餅乾。她不愛喝咖啡,但在跟我碰面前,剛剛在咖啡館和一個網友聊完天。原本的設定很有趣,一些暫時不上班的人碰面喝咖啡,聊聊各自的故事和困惑。“結果他是賣保險的。”

走出去的時候,天還沒有黑,五道口地鐵站邊上,很多鳥在低空飛翔。碰到紅燈,我們停下來看鳥,夕陽要再過一會兒才出現,大學畢業後,她很少經歷這樣的時刻。

去地鐵站的路上,有一棵行道樹斷了半截樹枝,因為還有樹皮連着,斷掉的枝幹垂懸在半空,過路行人稍不注意可能會被打到腦袋。胡修文個子不高,沒有被樹枝打到,走過去後我們又折返回來。她伸手去夠殘枝,想把它拽下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她説她想去南京旅遊,那裏有一個她很喜歡的歌手,但是旅程多半不會成行。因為丈夫還在努力工作還房貸,她一個人去旅遊會有愧疚感。“顯得我沒有在認真規劃。”

貸款買房和被裁員中間只相隔不到一年,胡修文説,如果提前一年被裁,她應該不會買這套房子。她的家鄉在南方,有很長的海岸線,沒有什麼高薪的互聯網公司,但很適合生活。留下來還是退回去,對於沒有明確答案的年輕人而言,有時候只取決於關鍵事件發生的先後順序。

在一線城市買完房,再退回去不太可能。裝修還在進行中,被裁員後,胡修文有更多時間操心。層高較低的區域被設計成寵物區,兩隻貓和可能到來的小土狗會住在那裏。

揹着房貸的年輕人,不敢輕易説離職

兩隻貓咪,圖源受訪者

設計方案裏有她不滿意的地方,但胡修文不知道該怎麼跟設計師説,寫了一個意見文檔發給她,對方沒有采納。“我很怕她覺得我在質疑她的專業能力,怕她受到傷害。”不知道怎麼把反對的話説出口,是她從工作到生活中一致的困境,胡修文很清楚這一點,甚至會主動覆盤。每次提到相關經歷,又會聯想起好幾件類似的事情講給我聽。

房貸的存在給胡修文的生活增加過很多限制,但也有積極的一面。“我現在的心態有點像《傾城之戀》裏寫的那樣,就覺得好像我們兩個人在房子裏面能阻擋一切外界的攻擊。”她給我展示裝修到一半的房間照片,講她喜歡和不喜歡的地方。

離職後,胡修文在忙裝修的收尾工作,一邊準備簡歷。5月是她給自己定的搬家Deadline,原本租的房子會在五月到期,房貸之外,多付一筆租金對他們來説不太輕鬆。

李陽還是經常加班,他打算至少在這家公司呆滿兩年,再想想有什麼副業能做。環京縣城的房子還是沒有接收,北京的房子正在出租,他計劃一年內還清首付的借款。

樸清在想辦法湊4月份的房貸,發帖後,評論區有很多人給她出主意。訪談結束,她在微信裏給我留言:“放心吧,只要無關生死,都可以過去的。”

(文中樸清、李陽、胡修文均為化名。為保護受訪人隱私,部分信息已做模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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