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種亂象的背後，有收單機構之失。不當推銷、層層外包、商户風控不嚴的背後，也折射了支付機構展業過程中的諸多合規漏洞。
記者丨劉四紅 董晗萱
看似平靜的收單市場，實則暗流湧動。
繼中國支付清算協會一紙《關於加強收單外包服務市場規範管理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下發後，近日，北京商報記者瞭解到，有地方監管再下嚴令開展整改，要求持有全國收單牌照的支付機構退出全部違法違規交易，實現應備案盡備案。
重拳監管下的支付機構“斷臂求生”，從北京商報記者採訪情況來看，多家支付機構持續自查整改。有的對合作外包機構實行動態管理，按日監控外包服務商展業風險；有的收窄了對外包服務商的准入限制，並加速了對不合規外包服務商的清退。
“保守來説，之前可能有超七成商户都是外包服務商拓展的虛假商户，這部分清理剔除之後，無論對我們的經營還是業績都是一次相當大的衝擊，甚至還會衍生一系列違約風險。”正如華東地區一支付公司坦言道，“但再難也要改，不然以後付出的合規成本會更高。”
然而，監管嚴打、機構痛改之下，不少外包商仍然不改往日推銷方式，以信用卡套現為由，通過個人微信、郵箱羣發、掃樓、醫院蹲點甚至監管蹲點等方式，向不少個人消費者營銷POS機，甚至介紹會有系統自動匹配到附近商店，用來規避風險。
收單市場依然亂象不少。可以看到，盤根錯節的外包關係、龐大數量下的監測管理難度、舍不掉的利益糾葛，多重因素仍在阻礙着收單市場亂象的根治……
手把手教學套現
“費率0.38%，秒到賬，免費送”“央行支付牌照安全可靠”，近兩日，北京商報記者在互聯網平台中看到不少類似的POS機申領營銷廣告，隨機點入一個“申領頁面”並留言後，很快，一位自稱為拉卡拉直營工作人員的銷售人員，與記者取得了聯繫。根據拉卡拉銷售人員提供的名片來看，顯示其為營銷中心員工。
據該銷售人員介紹，其所售POS機刷卡費率0.58%，掃碼費率0.38%，機器無押金、可秒到費用，只需身份證、信用卡就可以開通，辦理該POS機後，可以用來信用卡套現。
拉卡拉POS機這一銷售情況並非孤例。通過公開網絡平台，同樣有自稱“官方工作人員”的業務員向記者推銷了匯付天下支付公司的產品。機器領取條件為“三個月內累計刷滿一萬元”，除了自身信用卡套現外，還可使用他人信用卡、儲蓄卡、掃碼快捷支付。
該推銷人員還多次向記者強調自身“官方直銷”相比其他方式購買的優勢，“如果你在當地找代理商辦理的話，會有首刷設置的299元凍結押金和開機服務費。但我們這邊是直銷，首刷10塊是秒到的”。不過，當記者向上述人員確認其“官方”的身份時，該匯付天下“員工”未做回覆。
向個人消費者推銷POS機用於套現，甚至成了行業心照不宣的常規操作。為避免偶然性，記者還隨機暗訪了多位POS機推銷人員，有人士甚至稱，“只要是正規的套現，無論是個人套現或是幫朋友套現都沒有問題”。
該人士還稱可手把手教學套現操作，“如果你去銀行，只有營業執照的商户才可以辦理POS機，但我們這邊個人只要有信用卡都可辦理，你把收貨地址發我，我就把機器郵寄過去，到時候視頻手把手教你操作，只需提供身份證、銀行卡和信用卡”。
在記者再三確認使用POS機進行個人套現是否合規之時，自稱匯付天下銷售的人員還向記者傳授了刷卡“竅門”：交易額度若超過5000元，不要刷整數，刷卡數目不要參差不齊；額度儘量接近，就不會被“風控提示”。
而自稱拉卡拉人員的業務員同樣介紹，“每刷一筆都會由系統自動匹配到附近的商店用來規避風險，每筆消費都是模擬真實消費，所以完全不用擔心”。與此同時，記者注意到，在短視頻平台上一家名為“新銀聯收款機”的店鋪也正在售賣拉卡拉POS機，產品界面介紹的“刷卡後自動隨機匹配優質商户名稱，個人也可以使用”等字眼格外醒目。
需要注意的是，目前，信用卡套現涉嫌違法行為，使用POS機套現犯罪亦量刑明確。套現行為又何來正規而言？北京市中聞律師事務所合夥人李亞告訴北京商報記者，POS機本是用於日常經營的商户收款，通過POS機完成交易後，系統將自動把錢款結算給商户。向個人消費者推銷POS機屬於違規行為。使用POS機套取現金達到情節嚴重的涉嫌非法經營罪，明知他人購買POS機用於套現且情節嚴重的可能會構成共犯。
推銷無孔不入
不少從業人士告訴記者，向個人消費者介紹POS機套現的推銷人員，大多為支付機構合作的外包服務商所為，後者除了不當營銷、商户風控不嚴外，甚至層層轉包謀取利潤。
近日，北京商報記者就在微信羣發現有外包代理人員發佈了“聯創客2023年最新招商政策”，其號稱有激活獎勵、底薪扶持，還有月度分潤和禮包獎勵。在該代理人員向記者提供的物料中，產品提貨、激活政策標註十分清晰，九個“星級”分別對應不同交易量，可以拿到最高萬10（萬分之十）的分潤。
此外，推銷不同數量的機器，還可以得到禮包獎勵、“伯樂獎”、分倉、大盤分紅等多種獎金。據該人員介紹，掃碼即可註冊成為“山東易聯支付技術有限公司”旗下平台代理商，主要工作內容就是推銷安裝POS機，賺分潤返現，分潤前期有補貼，後期還可分流水。關鍵就是要“將POS機推銷給需要的人”。
據其所述，這些有POS機辦理需要的人，大部分還是信用卡套現用户。針對這些用户的不同問題，該代理商甚至有一套完整的“推銷話術”，例如當用户稱“不需要，沒有信用卡”時，推銷措辭為“我可以給您辦張信用卡，秒批、大額的，信用卡是銀行給客户免費的貸款，不用白不用”；而當用户提出機器用途和特點時，則稱可以“養卡提額，解決資金週轉問題，我們機器刷出的賬單，符合銀聯信用卡消費標準，保證客户信用卡在銀聯的徵信優質”。
在對新推銷人員的培訓中，前述代理人員還介紹了“蹲點場所”，推銷方式多達64類，包括個人微信營銷、電話營銷、信用卡合作、羣發郵件、廁所廣告、App推廣、電影院派單、書報亭、欄杆廣告、掃樓、醫院蹲點甚至監管部門蹲點等。
需要注意的是，如此無孔不入的POS機推銷方式，在業內看來已經踩到紅線。正如5月22日，中國支付清算協會印發的《意見》強調，不得向無經營行為的個人營銷POS機，不得偽造商户申請資料，不得推薦虛假商户入網，不得進行套碼套現等非法營銷宣傳，不得為涉黃涉賭等違法違規商户提供服務。
博通諮詢金融行業首席分析師王蓬博指出，通過微信和郵件等線上直接推銷POS機的行為，實際上都屬於灰色地帶，POS機虛假宣傳也會產生行業糾紛。套現實際上是將信用消費服務變成了借貸服務，不僅會擾亂金融秩序，讓監管無法收集真實數據，還會破壞誠信環境，阻礙信用卡行業健康發展。
套現，是長期以來屢禁不止的市場頑疾，對持卡者個人同樣有危害。厚雪研究首席研究員於百程表示，向個人消費者推銷POS機套現，使得套現資金脱離了監管體系，如果金額巨大，對於金融秩序會有影響，信用卡套現資金進入樓市、股市等，也會產生相應的風險。對於銀行和個人來説，信用卡套現資金超出個人可以承擔的還款能力，又可能造成還款違約，影響個人徵信，進一步給銀行造成風險。
根據中國支付清算協會相關規定，支付行業收單外包服務機構均需備案，但北京商報記者在協會官網查詢，並未搜索到任何關於“山東易聯支付技術有限公司”的備案信息。對於旗下業務員層層外包、違規推銷等行為，北京商報記者向該公司採訪，但截至發稿未獲回覆。
易觀分析金融行業高級諮詢顧問蘇筱芮則認為，通過社交媒體軟件以及視頻平台等媒介進行宣傳，説明網銷POS機的行為依舊存在，部分第三方支付機構對商户的管理依然存在疏漏，致使POS機套現等行為有機可乘，嚴重擾亂了收單市場。
支付機構緊急否認
在業內看來，種種亂象的背後，有收單機構之失。不當推銷、層層外包、商户風控不嚴的背後，也折射了支付機構展業過程中的諸多合規漏洞。
針對前述人員推銷套現、層層外包的情況，近日，北京商報記者向拉卡拉、匯付支付等多家支付機構進行了採訪，後者均是齊齊否認。
其中，拉卡拉回應北京商報記者，“我司始終貫徹人民銀行和監管機構的各項要求，合法、合規開展業務，對員工嚴格管理，拉卡拉員工絕不會以問題中所述的方式進行推銷”。
拉卡拉介紹，公司一直重視代理商的規範及管理，根據監管要求和行業規範制定了嚴格的管理措施，要求其合規展業，一旦發現代理商有違法違規行為，會採取懲罰措施並即刻關閉其業務，要求其下架虛假宣傳內容，並追究其法律責任。目前，我司已按照相關要求進行自查與整改，並已及時向支付清算協會彙報。
匯付天下也回應北京商報記者，近期，匯付天下發現在貼吧、論壇等網絡渠道，有不法分子冒充匯付天下工作人員身份，發佈“可開放本公司產品代理權限，並可協助進行套現”等違法犯罪行為的相關貼文。
匯付天下鄭重表示，公司在合法合規的基礎上依法經營，嚴厲杜絕、打擊信用卡套現、違規使用POS機等相關違法行為。並建議消費者，不要隨意出借出售身份證件/銀行卡/對公賬户等，確保您的個人信息和資金安全。請勿通過非官方渠道與第三方直接聯繫，以免造成法律風險和個人資金損失。
北京商報記者注意到，自4月底以來，連續多家支付行業上市公司發佈公告“自曝”違規業務，其中首家公告的便是拉卡拉的違規“跳碼”，該公司表示，“在收單業務中存在部分標準類商户交易使用優惠類商户交易費率上送清算網絡，公司已按照相關協議將涉及資金退還至待處理賬户”。
也或受此影響，拉卡拉的經營業績受到大幅拖累，淨利潤大幅下降：2022年虧損14.37億元，扣非後虧損約1.21億元，其在營業外支出“其他”項中列支了13.79億元，計入當期非經營性損益。
不過從一季度報數據來看，拉卡拉利潤已實現轉正，實現營業收入15.2億元，歸母淨利潤2.58億元。拉卡拉稱，這是“公司業績伴隨線下消費市場回暖而恢復增長；另外，公司以數字支付和科技服務為核心的數字化服務體系正在逐步完善”。
合規整治仍在深入
實際上，POS機不當推銷、外包商違規轉包、商户風控不嚴等問題，是收單市場中存在已久的頑疾。
早在2017年，中國支付清算協會就開始開展銀行卡收單外包服務機構評級工作，對收單外包機構進行管理。於百程介紹，收單外包服務機構評級提高了信息透明度，降低了合作雙方合作成本，也實現了機構的優勝劣汰。不過，由於行業實行自律管理，外包市場仍存在部分收單機構對合作收單外包服務機構管理較弱、外包機構未備案的情況，違規問題時有發生。
針對市場亂象，今年5月，中國支付清算協會發布的《意見》進一步強調，2023年6月底前，各外包機構應按照意見完成自查整改，將自查整改報告發送全體合作收單機構；2023年6月底前，各收單機構應按照意見完成自查，制定整改方案確保按期落實意見要求，並形成自查整改報告存檔備查。
北京商報記者從多位知情人士處求證瞭解到，繼《意見》後，有地方監管再下嚴令推進整改。一是要求，持全國收單牌照的支付機構需要各地應備案盡備案；同時要求，所涉“套碼套現”業務必須整改到位；所有不按真實情形上送交易信息給到清算機構的，即為“套碼”交易，將被定性為違法交易；要求屬地所有支付機構於6月30日前，必須退出全部違法違規交易。在業內看來，不久後，各地監管也均會陸續開展類似整改工作。
重拳監管下的支付機構 “斷臂求生”。從北京商報記者採訪情況來看，多家支付機構持續自查整改。有的對合作外包機構實行動態管理，按日監控外包服務商展業風險，按月落實外包服務商檢查及續約；有的收窄了對外包服務商的准入限制，並加速了對不合規外包服務商的清退。
如今，正值規範、整頓、清理關鍵時期，在監管力度的一步步加強之下，要實現行業規範發展，需要多方的共同努力。王蓬博指出，目前的整改進度已經處於提速階段。外包服務商應該儘快按照要求完成備案和合規化整改；收單機構加強日常的監督，銀行應該和三方支付機構形成聯動機制，加強風險防範意識；監管應通過不斷地檢查壓實收單機構落實主體責任。
此外，蘇筱芮也表示，整治工作既需要在第三方支付機構內部及收單合作商之間重點排查，也需要與外部社交媒體建立好聯合監測制度，對於違規宣傳及販賣的主體予以嚴厲打擊，通過樹立一批大案、要案以震懾市場。
對於收單市場的未來，於百程表達了積極態度。他指出，“按照意見的相關要求進行外包機構登記以及備案後，相信收單外包服務的亂象將出現明顯改觀”。
不過，基於龐大的收單機構及外包服務商數量，盤根錯節的外包關係、舍不掉的利益糾葛，仍然使得亂象的整治道阻且長。“將來一定會逐步讓收單市場回顧支付本源，但有一個梳理和引導的過程，同時也預計相關的管理規定會逐步細化，起到引導市場預期的作用。”王蓬博説道。
編輯丨汪乃馨
圖片丨百度截圖、代理商供圖、拉卡拉銷售人員供圖、短視頻平台截圖、壹圖網、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