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派唱腔的發音技巧性很強。
君秋歌喉的音質音色為什麼那麼好呢? 除了他先天性的好嗓子外,還和他初學戲時嚴謹態度、勤學苦練有關。三十年代還沒有錄音機,他全憑一個磁罈子,裏邊蓄上水,練時就對罈子唱,罈子裏發出水音, 有共鳴, 聽起來很真切, 就這樣檢查自己的發音是否準確, 是否動聽。這件事是君秋的母親到我家時説的, 因為很有意思,所以我記得很清楚。記得我也試驗過,那時我才十幾歲,對準壇口大聲唱戲,甕聲甕氣, 的確有一種特殊效果。但我沒有恆心毅力,只是好奇、好玩而已。並不想好好學唱。
君秋髮音字正腔圓、清新甜脆, 他對我説:“我每次唱新戲,非得吊一百次,讓唱腔‘拱嘴’,也就是得之於心、應之於口才敢登台演唱。這樣才很少出錯, 對觀眾負責。”張派藝術不只是靠天才,也在於後天的勤奮。
君秋在青年時期,還都是按照傳統的唱法,中年創新劇目,新腔如雨後春筍,唱法也變了。聽起來悦耳動聽,於是我請教他發聲的方法。
君秋説: “有的人扯着脖子喊, 有多大嗓門使多大嗓門。這種唱法聽起來沒有滋味。必需得要剛柔相濟, 哪剛哪柔要符合角色的語言情調, 唱就是説話, 得要有語氣,不能都是一個調門的。每個唱段, 開頭我都注意輕柔, 不能一拳打出去, 給人以愣的感覺。開始以後, 我就慢慢放大聲音。特別是重點詞句就要突出, 然後在結尾處仍是以輕柔結束。在行腔中我是用‘棗核式’的音型來唱的, 起落都是輕柔軟的, 中間要放開, 要有力音, 不然就會給人以軟綿綿的感覺。聲音輕重的變化是用嗓子軸(聲帶)控制的, 讓聲音可收可放。收是為了放, 放是以收為襯托, 顯着聲音更強。其實這就是給人以對比的感覺;只有低才能顯出高, 只有緩才能顯出急, 只有輕才能顯出重, 只有慢才能顯出快。輕重緩急、高低快慢要用嗓子軸控制。”我説: “我的音量太小, 一控制就沒聲了。”他説: “音量小也得控制, 控制了再放出來才能顯出聲音大, 不然就是傻唱。”
控制嗓音聽起來流暢柔媚, 似乎不怎麼費力氣, 可是唱起來就不然了,這就像打太極拳一樣,看着輕巧不費勁兒, 其實卻是運用內功。所以用嗓子軸控制必需要氣力足,否則做不到舒緩自如。君秋説過: “如果沒有比在台上唱段高兩個調門的嗓音, 是難以做到遊刃有餘的。”
張君秋唱時使用的是丹田氣, 聲音不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 而是從丹田氣中衝出來的, 唱出的字是“鼓”的, 聲音是充沛的、打遠的、醇厚的。因此學張派不但要有好嗓子、氣力足, 還得要注意口型。
隨着社會生活節奏的變快, 君秋把唱腔的節奏也加快了。比如他唱[慢板]和[原板]的尺寸差不多。《春秋配》的〔二黃慢板〕和《甘露寺》的〔西皮慢板]比傳統的節奏都快。他説:“人人都很忙, 唱得四平八穩的, 人家都聽膩了。我們可以回顧一下這些年編演的新戲, 慢節奏板式是不受歡迎的。拿〔西皮慢板〕來説, 除了我在《年年有餘》中用過幾句, 幾乎再也找不到了。原因一是因為節奏太慢, 現在人們不易接受, 二是因為慢騰騰的音樂曲調和現代人物的服裝動作都不配套、不協調。劇本在壓縮, 演唱時間在壓縮, 唱段自然也得壓縮。”有的唱段為了表示人物的急迫心情, 在過門上壓縮。比如《望江亭》的〔原板〕, 內容是質問白士中書信的因由, 就用的是半個過門。《憐香伴》崔箋雲寫信時表示越寫越快, 也是用的半個過門。有的怕過門重複,比如《二進宮》的〔二黃慢板〕, 用的小鑼冒兒頭起的大過門, 於是把前面《大保國》中的〔二黃三眼〕就用〔碰板〕了。《詩文會》中很多都是半個過門, 這樣使唱段更為緊湊, 觀眾欣賞時更能省時間。過門短了, 喘氣的機會少了, 唱時難度也就大了。因此他經常偷氣彌補不足。有時用蜻蜓點水的方法, 唱起來似有若無, 有時乾脆讓胡琴帶過去。如《趙氏孤兒》中“不堪回首”的“首”字, 高音不唱, 就是讓胡琴帶, 聽起來效果一樣,這就省勁多了。又如《玉堂春》〔二六板〕“自從”的“從”字不唱滿, “南京去”的“南”字也不唱滿, 把力量用在“裝病形”上, 唱起來就省力了, 而不唱的地方由胡琴補充。所以張派胡琴的墊頭是特殊的, 必需配合默契。另外在〔四平調〕中尤其明顯, 在每句唱腔的低音行腔部位唱時都輕快飄過, 為的是藴育力量嚼下面吃力的地方,聽起來也非常俏皮,有人把它叫做“擻”,是用聲帶的顫動唱出來的。
君秋從不拉長腔, 一聽別人沒完沒了地拉長腔, 他就説: “又拉大笛(讀鼻兒)了!”他説:“長腔拉過了火, 把角色都給拉沒了。觀眾看到的是演員, 而不是劇中人了。大家都等着, 看他什麼時候拉完, 有多大氣力。你説這不把劇情給破壞了嗎?”
他還有一個特殊的試嗓音辦法, 他不像一般演員用力喊着“衣……”“啊……”, 只是緊閉着嘴哼一個音“嗯”, 是用鼻音和腦後音的共鳴, 來檢查嗓音的好壞。
我有時在後台觀看演員化裝, 和上場前的準備工作。馬連良、譚富英以及天津丁至雲都有這樣的習慣, 臨上場時, 站在上場門內, 趁着場上為了主角登場,烘托氣氛,緊鑼密鼓地打“撤鑼”節奏, 大聲喊一兩聲, 好像可以試出嗓音的好壞, 同時疏通一下喉嚨的障礙物(那時演員的胸前尚未配戴擴音器)。君秋從來不這樣做, 他常常是一面化裝, 一面閉嘴小聲“嗯”兩聲, 然後告訴我: “今天嗓子在家。”如稍感不適, 他便對滿堂(張君秋的跟包)説: “你告訴順信, 調門綿着點兒。” 中國戲劇 20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