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歌

熟悉姜文的影迷，都不會不知道他的“民國三部曲”。從2010年到2018年，從整個華語影壇驚歎不已的《讓子彈飛》，到極盡華麗喧囂之能事的《一步之遙》，再到台詞密度和敍事節奏都讓人應接不暇的《邪不壓正》，名導姜文用八年時間呈現的“三部曲”，極富個人風格，戲謔調侃，高潮迭起，生猛又浪漫。

當我們談論“民國三部曲”，總會談到那些“很姜文”的台詞、運鏡和場景鋪排，也不免會談起配樂在影片敍事和氛圍營造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本身是古典樂迷的姜文，從來不吝在自己的電影作品中穿插知名交響曲或是歌劇選段，像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中以意大利作曲家馬斯卡尼的歌劇《鄉村騎士》間奏曲呼應男主角的自在少年遊，又如《讓子彈飛》中看似粗鄙的張麻子打開黑膠唱機，緩緩流出的旋律竟出自莫扎特《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姜文電影中的音樂選段，絕非導演自大地想要展示自己不俗的音樂品位，更是希望以樂音呼應劇情，從視覺與聽覺的雙重維度，將觀眾引入那一重“異託邦”的、奇異瑰麗的世界中。

在“三部曲”的最終章《邪不壓正》中，最讓觀者印象深刻的段落，應是彭于晏飾演的男主角李天然在屋頂上自在的跳躍和奔跑。連綿的長鏡頭，推遠，再推遠，觀者的目光也隨着李天然的奔跑而遍覽當年青瓦屋頂高低錯落的老北京。據説電影原著《俠隱》中的俠士們喜歡於屋頂上行走，這飛檐走壁的技能既讓角色本身看起來神秘另類，也將那江湖人事與小民百姓的尋常日子區隔開來——雖就隔着一層屋頂，卻是迥然的兩方天地。

李天然在屋頂上的“跑酷”，總不免讓人想起二十多年前《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馬小軍，也是在這北京城的屋頂上度過了很多個年少的清晨與黃昏，只不過，時空挪移，情景遷變，《鄉村騎士》温煦的間奏曲來到《邪不壓正》中，變成英國作曲家柯茲的圓舞曲《在寧靜的湖泊》,輕盈浪漫，又不乏憂傷。據説此曲是作曲家為一位遠去的親密女友所寫，創作於1930年代，時間上恰與電影故事發生的年代相合，而曲中的情緒和意韻，亦彷彿是男主角心境的映照。姜文電影中的男主角，不論馬小軍，抑或李天然，看似混不吝，實則都是懷了心事的，對愛情，對未來。當他們在屋頂上奔跑、踩單車，或獨自地享受那一片寂靜的黃昏，其實也在某種程度上紓解了愁悶，而這屋頂，就如同馬勒在深林湖邊的作曲小屋或是卡夫卡的深夜書桌一樣，給他們一處足以暫避的寧謐，一忘煩憂。

姜文的電影就是這樣，初看起來熱熱鬧鬧的，烈火烹油，大開大合，其實到最後，華美的葉片落盡，才見斑駁的刻痕與脈絡。看這樣的電影，時常讓人云裏霧裏，不知何為真假，不知哪裏是真情實意、哪裏又是逢場作戲，而在我看來，那些大起大落愛恨情仇的離奇與凜冽，皆如煙雲過眼，都不比這屋頂上的孤單奔跑與樂聲那般，引人低徊，耐人思量。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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