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海街日記》的“小清新”和《小偷家族》的“另類感”蜚聲國際影壇的是枝裕和,最近執導了一部改編自同名漫畫(作者為小山愛子)的九集電視連續劇《舞伎家的料理人》,講述兩個青森縣出身的女孩從高中退學,來到京都的花街(藝伎區)拜師學藝,從天賦、悟性、認知和對職業的熱愛等多個角度,展示了一幅幅唯美的青春畫卷。
季代(森七菜飾)和小堇(山口夏希飾)是同班同學也是一對親密無間的朋友,她們初中畢業時參加學校的畢業旅行,在京都對舞伎一見鍾情。小堇不顧經營家庭醫院的父親把自己當作醫生接班人的期望,立志和季代一起成為舞伎,繼而成長為真正的藝伎。然而,當兩個人滿懷憧憬地在京都開始學徒生活之後卻發現,和其他藝術行業一樣,成為舞伎也需要天賦。而季代在舞蹈課上怎麼也跟不上節拍,很快便被師傅宣告“停課”。幸好因為他們舞伎館的伙食阿姨因病休息,季代自告奮勇地擔任起伙食工作才避免了回老家的命運。
正是通過這樣一個巧妙的情節設計,是枝裕和把有着300年曆史的舞伎/藝伎和成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日本料理聯繫在了一起。我們來看看在鏡頭的凝視中隆重登場的料理:有“親子丼(雞肉雞蛋蓋澆飯)”“炸雞塊”“布丁麪包”“奶油燉湯”“烏冬麪”“小口三明治”等等。是的,料理在這部劇裏亦是當之無愧的主要角色。
季代對料理的記憶來自相依為命的奶奶,她用心地嘗試、學習,為舞伎館裏形同家人的“女掌櫃”(松坂慶子飾)、“媽媽”(常盤貴子飾)和姐妹們做出一道道美味的家常料理。她做的每一道菜不僅色香味俱全,還有聲音,有生命。她起早貪黑,把廚房收拾得如同自己的天堂。她會對鍋裏的昆布和小魚説“早上好”,對曬在陽台上的梅子説“你們要忍耐三天,我會保護你們的”。在他人眼裏僅僅是蔬菜的物種,在她眼裏要麼是“老鄉”,要麼是“美人”。當小堇的才能被誇為百年一遇,並提前結束學徒生活正式成為炫目無比的舞伎時,她亦發自內心地為她雀躍。季代無怨無悔、心無旁騖地做着一日三餐,並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真愛”。
“女掌櫃”吃她做的菜,説那個味道讓她回憶起過去的很多事情,並央求説:“如果再多吃一口,還會想起更多”。她的料理不僅僅是果腹的食物,更和“舞伎”的技藝一樣,是“美”是“愛”是“奉獻”,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舞伎”是尚未出師的“藝伎”,也可以説是“藝伎”的前身。初中畢業的十五六歲少女住進個體經營的家庭式舞伎館,經過大約一年的嚴格訓練,成為“舞伎”,開始出入高級宴席,表演曲藝歌舞。之後不斷磨練技藝、精益求精最終成長為“藝伎”,就可以獨當一面。這個職業起源於300年前的江户時代,起初在茶屋為香客和旅人提供茶水、酒食的少女,開始模仿歌舞伎,表演三味線和傳統舞蹈為客人助興,發展為延至今日的“舞伎”和“藝伎”。正如有評論指出的那樣,年輕貌美的藝伎一臉粉黛,濃妝淡抹,迷倒無數風流人物。當你走進她們的世界就會發現,真正的藝伎不一定貌美驚人,卻一定風情萬種;不一定身材窈窕,卻一定能歌善舞。儘管她們平日裏也過着普通人的生活,但一旦到了客人面前,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有嚴格的要求,處處體現高貴和穩重,委婉和矜持,讓人幾乎看不出她們的喜怒哀樂,唯一的使命就是展現美。
可以説,她們集日本的傳統工藝之精華於一身,其裝扮和舉止都是美的縮影,被稱為“行走的藝術品”。因此連年被京都市評選為行業第一名的藝伎百子(橋本愛飾)對季代説:“或許你才是我的對手呢”。對於百子來説,“一曲舞,練上百遍上萬遍,每一次都是不一樣的。就像這些楓葉和月亮,以及坐上那艘船來看我跳舞的人也是,不會再次共享同一個瞬間,這就是一期一會”。同樣,季代認為相同的食材在不同的氣温、環境下它的味道會發生微妙的變化,因此看似每天都在重複的烹飪,對她來説每次都是嶄新的。開工之前她會説“初次見面,請多關照”。舞蹈之美和料理之美都需要知音,同樣為了懂得它的人而存在。百子認為“藝伎”是她的天職,為此她拒絕了戀人的求婚,並對小堇説:“不是隻有人才能成為戀愛的對象。先愛自己的技藝,等這段戀情結束之後再去愛人也不算遲”。
這讓我想起電影《梅蘭芳》裏的一句台詞:“誰毀了梅蘭芳的孤單,誰就毀了梅蘭芳”。藝伎行業不允許結婚的理由便是會影響舞蹈的表現力,可想而知,婚姻是世俗生活,而藝術要表現的則是空靈與超越。反而言之,心中無愛的人亦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藝術家。百子不是因為“不愛”才離開戀人,而是因為她對“藝”的愛超越了對男友的愛。劇中展示了一段名為“黑髮”的傳統舞蹈,描繪的是見不到魂牽夢縈的戀人,在思念中獨自成眠越發孤單的女人心。料亭的“女掌櫃”説這個舞很考驗舞者的功力,太過於表現男人的話,舞的格局就會變小。要表現出看不見的東西才行,分寸把握需恰到好處。試想,如果心中沒有愛而不得的孤寂怎麼能夠把這惟妙惟肖的藝術表現得爐火純青?百子如此,小堇(成為舞伎後的藝名叫“百花”)亦然。她們對“藝”愛得越深,離現實中的愛就越遠,導演別具匠心地把那種欲説還休的戀愛情緒傳達了出來。
對世俗生活的捨棄不僅表現在戀愛方面,生活在類似模擬家庭的舞伎館(置屋),她們深居簡出,禁止使用手機和網絡。一般情況下她們和外界的連接只有三位數的內線號碼,活動範圍也僅限於花街這個共同體之內。對普通人來説她們是高不可攀的存在,真正的舞伎是很難一睹芳容的。劇中有一個鏡頭展示了掛在舞伎館裏的“祇園藝、舞伎的誓言”,即她們的行為規範。條文如下:我們要將“善”和“美”牢記在心,待人接物温和親切;我們要以祇園的傳統為驕傲,致力於自己的內心修養,努力掌握技藝;我們要潔身自好,切勿破壞良風美俗;我們要意識到京都的國際地位,不斷吸收新知識拓寬視野;我們要創造良好的風氣,做一個值得被愛的人。
當然舞伎也不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傳統行業,她們需要和服着裝師、化妝師、髮型師等,劇中也有介紹這些職業的鏡頭。有的職業是世代相傳,有的職業是經過幾番挫折逐漸摸索出來的。但無論哪一種職業,我們都能感受到他們的“匠心”。尤其是季代的料理,她對食物有着非同一般的虔誠。無論選材還是調味,她都要結合食用者的身體狀況或者心情。當對方對她提供的料理表示滿足或讚賞時,她都會露出幾乎能讓你的所有疲倦和不快都煙消雲散的純真笑容。她的勞動沒有利益也沒有宏大理想,但是卻飽含着那麼無私的愛。在導演的鏡頭中,曼妙舞姿被拍得濃墨重彩,粗茶淡飯被拍得歲月靜好,傳統文化在現代背景下美得毫不突兀。是枝裕和説:“這不是被時代淘汰的舊人舊事,也許會為我們在新冠以後探索新生活帶來啓發”。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可能也是我們弘揚傳統文化魅力的一個不錯的借鑑。
作者:蓋曉星(日本東京大學文學博士,明治大學兼職講師)
編輯:周敏嫺
責任編輯:範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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