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網文IP影視化 如何真正做到優勢疊加
歷史、穿越、玄幻類網文大IP正在掀起一股影視改編熱潮。不久前收官的影視爆款《贅婿》《斗羅大陸》,以及預計年內播出且已備受期待的《雪中悍刀行》《風起洛陽》《慶餘年2》等劇,都是由此類網文所改編的。而事實上,這樣幾類網文大IP在影視改編過程中,除了《慶餘年》等少數幾部,包括《贅婿》《斗羅大陸》《鬥破蒼穹》《將夜》《九洲·海上牧雲記》等網絡評分大多差強人意,或高開低走,或低開低走,口碑一直難以建立起來。與其網文原作的經典性與影響力相比,網劇改編一直處於比較尷尬的位置,其中原因頗值得分析。
以言情為中心的網文IP,天然契合“她經濟”消費語境,而歷史、穿越、玄幻類原著小説,往往需要經歷較大調整,以求獲得原著世界觀設定、爽感模式與市場受眾的平衡
這批獲得影視劇改編的歷史、穿越、玄幻類網文IP,其原著小説往往具有較為廣闊的歷史社會空間、對歷史發展新的可能性的大膽想象,以及對文學傳統的類型重構和文化傳統的價值重建,使其獲得較高的文學成就,深受讀者喜愛,成為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史上的“封神”之作。
不用説已入選 “中國網絡文學20年20部作品”、獲得學界、業界和讀者共同肯定的《斗羅大陸》《鬥破蒼穹》等在各自小説類型所進行的開拓,單説“文青作家”貓膩的《慶餘年》《將夜》《擇天記》就“以‘爽文’寫‘情懷’”,成為讀者眼中的經典之作。其小説人物以“逆天改命”的無畏精神,張揚人本價值。
作為網文界的“半部名著”,憤怒的香蕉的《贅婿》同樣具有較為深廣的歷史和社會思想內涵。研究者吉雲飛就認為,該小説具有較大的野心,試圖以超長的篇幅和極大的抱負囊括以四大名著為代表的中國古典小説寫家宅、江湖、天下的分型,“從家宅起筆,後破家入江湖,再進於廟堂。並超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陳舊史觀,借力革命歷史小説,探討早熟的中華文明,在穿越者的推動下是否有自我更新的可能。”
然而,由於影視大眾化與網文圈層化的差異、影視媒介敍事邏輯與小説敍事情節推進的不同,以及兩者在規模篇幅上的難以一致,影視劇要完全忠實於原著進行改編並不現實,網文IP的影視劇改編必須進行主流化轉譯和媒介化轉換,以適應媒介、受眾、市場等多重需求。
以言情為中心的網文IP天然契合“她經濟”消費語境下女性佔據較大比例的消費語境,其原作本身結構相對簡單,多圍繞宮鬥/宅鬥形成權力爭奪的快感模式,在影視改編過程中無須進行較大的類型轉換;相比之下,歷史、穿越、玄幻類原著小説,其龐大的世界觀構架、複雜的思想內涵和往往以男性讀者為中心的爽感模式,如穿越重生為主導(歷史的後見之明所帶來的碾壓式快感),往往需要經歷較大的調整,力圖獲得原著的世界觀設定、爽感模式與市場受眾的平衡。
改編過程中若在思想內涵層面“降維”、結構層面“重建”,儘管能更大程度滿足各種類型受眾的需求,卻內在傷害了故事原有的結構邏輯,削弱乃至纂改了原小説由之產生的精神價值取向
從小説到影視,轉換之處必不可少。但怎樣的轉化才是妥當甚至加分的,需要仔細思量。在歷史、穿越、玄幻類原著小説向以大眾、商業為中心的網劇改編的過程中,生產製作者往往本着以“穩”為先的原則,進行思想內涵層面上的“降維”與結構層面上的“重建”,謀求以某種商業通俗類型對網文複雜的歷史思想脈絡進行重新處理。
如《贅婿》為迎合當下以女性觀眾為主體的 “她經濟”影視文化消費潮流,謀求類型的疊加,將原小説中的滿足男性讀者爽感模式的內涵進行較大的改編:第一,借鑑《慶餘年》在篇首將“穿越”處理為一種將現代價值觀置於古代社會的小説寫作實驗的成功做法,通過虛構“網文作家因為簽約平台的要求而進行重寫”這樣一個情節,既凸顯“虛構性”,又向觀眾交代了網劇類型的大調整;第二,強化原著中寧毅與蘇檀兒之間的關係,將其轉化為以輕喜劇和甜寵劇相結合的新類型;第三,對不符合現代女性價值觀的內容進行了較大的調整,不僅較大幅度修改了原著中寧毅與其他女性之間的親密情感關係,甚至略帶戲謔地設置了以女為綱的“男德學院”等。更為重要的是,為適合影視劇表達的需要,以及為續集提前埋伏線索,將原著圍繞人物為中心的單線推進、層層升級的情節模式改編為主線與副線齊頭並進的情節模式,如武都線、江寧線與霖安城三線交叉。
這種改編,儘管能夠更大程度上滿足各種類型受眾的需求,但卻內在地傷害了故事原有的結構邏輯,削弱乃至纂改了原小説由之產生的精神價值取向。
事實上,該類型小説的敍事邏輯、快感模式與其價值內核有着不可割裂的內在整體性。敍事邏輯由人物個體與家族、宗派出發,進而由一家一地到國族、天下,空間移變、境界提升和價值重建,與世界觀的逐級進階是同步呼應的。比如小説《贅婿》中隨着寧毅在江寧、杭州、梁山等空間的轉換,敍事的重點也發生變化,寧毅從原來甘於小富即安的贅婿富商,到逐漸被動捲入變革再到主動謀變,在此過程中展開對中國古代儒家治國、俠道江湖等價值觀的思考與社會發展理念的重構。以人物為中心,單線推進層層升級正是適應這一敍事的需要。而題材和類型的內在融合,也往往因故事發生的情境、人物成長的層次以及慾望快感的分階而得到較好的處理。
《贅婿》劇照
同名網劇改編的問題就在於,將小説複雜世界觀進行簡化、對單線敍事的情節模式的打破以及為迎合觀眾所進行的類型轉換,牽一髮而動全身,是對原小説複雜的歷史社會內涵和價值意義的破壞。
其後果就在於:一方面,多線交叉、齊頭並進式的情節模式的重構,使小説中人物居於一城一地所形成的敍事單元及其爽感價值模式的相對完整性受到破壞,導致題材類型的不統一。如寧毅、蘇檀兒的甜寵輕喜劇所帶來的整體基調,因為霖安城中的動亂、武朝與靖國之間的戰與和之爭,而帶來割裂。有不少觀眾就因為女主蘇檀兒在多集中消失不見而表達不滿。
另一方面,由於複雜敍事的退隱,導致原小説爽文模式中所包含的價值觀誤區和難題得以凸顯為主要矛盾,成為難以平衡的原著粉與新觀眾之間所可能激發的評價分歧。在網劇播放期間,幾乎所有媒體評論都聚焦在其迎合女性受眾所進行的符合現代女性價值觀的改編,能否真正改變其內在本質上的男性視角的問題。
因此,對歷史、穿越、玄幻類網文大IP的改編而言,任何削弱原著宏大世界觀設定與深厚的價值意義的做法都將得不償失。它是網文人物行動、情境轉換與人格成長、境界提升的關鍵。只有在充分尊重這一關鍵的前提下,進行有限的改編,才能保持敍事邏輯的統一。有近87萬人次在單一評分網站給出8.0分的《慶餘年》,很大程度上正是對以葉輕眉、範閒等所代表的精神價值的充分尊重的基礎上的有限改編。而像《將夜》,儘管其情節貌似忠實於原著,但由於將“穿越”改為“少年成長”在本質上疏離了原著的精神導致口碑下滑。而《贅婿》的不甚成功,則是改編太大,類型轉換帶來了敍事邏輯的內在割裂與快感模式的難以統一。此外,對網劇每一季的情節規劃顯得異常必要。只有最大程度上保證每一季播出內容在敍事單元與快感模式上的統一性,並在原著整體風格基調基礎上選擇相應的類型模式,才有可能帶來觀眾對內容的深度認同。
由此可見,儘管儘可能擴大受眾可以實現最大的經濟效益,但要真正實現這一目標,首先需要在尊重固有類型受眾的基礎上先將內容做好。
文/鄭煥釗 (作者為暨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編輯/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