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古龍粉,只怕也不得不承認,近些年來的古龍改編劇,非常不理想,幾乎成了“爛劇大全”。
知乎上,去年一個古龍迷的高贊回答,那言辭間,差不多都上升到悲憤兼控訴了。他認為,古龍的作品如此完美,又天然地適合搬上銀屏,電視劇之所以搞得一敗塗地,完全“都是導演、編劇、演員的錯”。
他認為,時下娛樂圈這些人,“都領會不了古龍那種邪派高手的精神,動不動把它拍成言情劇”,原著人物與原著設定遭隨意篡改,原著世界慘遭凌虐,“武俠戲成了瑪麗蘇劇”,怎會不爛尾?
古龍,作為武俠文學界的頂級IP,一生寫就小説73部,拍成電視劇的着實不少。平實而論,也不能説”“反響一般”。
鄭少秋時期的楚留香
至少,在70、80後一代人心中,他的《絕代雙驕》、《蕭十一郎》、《小李飛刀》、《楚留香傳奇》、《陸小鳳傳奇》、《楚留香傳奇》等等,都已是很經典的了,也被反覆搬運,創造過萬人空巷景象。鄭少秋的楚留香、萬梓良的陸小鳳、梁朝偉的小魚兒、潘志文的傅紅雪、古天樂的丁鵬,自小可看港台劇的小夥伴們,即便時隔多年,搜索下記憶,印象還是很深的吧。
所以,“新武俠小説”裏,金古梁“三大宗師”中,比較起影視改編來,最不理想的其實是梁羽生,而非古龍。在1970—1980年代的港台,古龍的影視劇,尤其是楚原執導的電影,是大放異彩過的,只是近年才轉入低迷而已。而且,古龍電視劇的這種落寞,也只是跟金庸比較起來,顯得弱勢而已。金庸武俠,是小説電視劇化運作的奇蹟,輸給他一點都不丟人。
而且,要我説,古龍電視劇,近年來敗走麥城無良策,最關鍵之處,除了古龍命短1985年就去世無“暇”顧及之外,只怕更與古龍小説本身的侷限有關:我素以為,金庸小説極適應電視劇,而古龍的則更宜拍成電影,弄成長劇實在勉為其難。所謂“古龍範”,往往都是這樣落筆的:
“你來了?”。“我來了!”“你不該來的”。“我不該來?”“你應該知道,你來的結果就是死!”“我知道”“可你還是來了........”
這種筆法,妥妥是王家衞式的——弄成快節奏的電影格外契合,但電視劇如何操縱?上述那些電視劇,是改編的很成功,可稍微想想也能明白,那些幾乎沒有一部是較尊重原著的。古龍真得感謝王天林、李少敦、王晶、蕭笙等TVB時代的影視界大才,幕後為他作嫁衣裳。
84歲的楚原,獲金像獎終身成就獎
是以,現下的古龍粉們,將古龍劇蕭索的原因,一味地推諉給導演及演員等,是不公平的。
實際上,古龍作品是電影都很難搞的,也就楚原那般大才方能駕馭。它的特質,天然地最適合作為“文學”來讀,例如窩沙發中安靜閲讀,慢慢體味揣摩,而不是化為畫面。
和書面文字呈現不同,影視劇的核心,是要畫面與情節鋪展開的。更何況,武俠電視劇,套路感和觀眾的期待極為固定。它最常規最吸睛的操作,是打怪升級,是碉司逆襲,是土雞變鳳凰,是江湖傻小哥晉級到江湖領袖,是底層窮小子傍上白富美踏上人生巔峯。
問題在於,古龍的弱勢恰在這裏。他的作品,實在比金庸更有“純文學”味道。通行的什麼秘籍流、吃藥流、逆襲流、打怪流的俗套,他幾乎一概撂倒。什麼掉落山崖撿到絕世武功,什麼機緣巧合得到神物天下無敵,古龍一點都不care;連行俠仗義、家國情懷、俠之大者這套武俠界必備套褲,他都是不屑一顧的。
古龍寫小説,也是非常任性的。相比起來,金庸更像個沉穩老幹部,絕少搞無關聯的鋪墊,不大講究啥意境,常常上來就打,喬峯們一通花裏胡哨硬抗,觀眾們喜聞樂見。而古龍的武俠,連高手間過招,都是“無招勝有招”,嗖的一下,完活!所有人與事,都不拖泥帶水,櫻花似的一夜綻放又轉瞬凋零,浪漫又華麗,孤獨且悽美,意猶未盡已成絕響,留下一臉懵逼的讀者,帶着一腦餘音。
一句話就是,古龍文如其人,太拽比,不按常理出牌。電視劇就是慢熱的,一碗泡麪都能扯半集,如何能協調?不僅套路不管,連情節都可若有若無。他重的是氛圍,是意境,是逼格,是唯美的格調。所謂“俠”,也都是些變態式的怪人,或者浪蕩不羈,或者冷酷無厘頭,反正沒一個正經人,沒一件正經事。他的常見寫法,不習慣的看客,會感莫名其妙地看一幀幀冷笑話:
“兩個人往大漠裏這麼一戳,抱着劍半天不説話。等到夕陽西下。甲:你來了?乙:我來了!甲:你不該來的!乙:我還是來了!死寂,風一般的死寂,良久”。
古龍的風格路數,大抵如此,這咋拍嘛!作為“案頭文學”意淫爽歪歪,可真要復原地搬上電視呈現,編劇只怕會焦躁到便秘,壓根沒法愉快玩耍。
為何會如此詭異?揣想其原因,顯然不只是説,古龍個性最疏狂、文筆最奇葩而已。我覺得這是古龍有意為之,打造屬於自己的亮點。
“新武俠”三大頭目之中,1938年出生、1963年前後才嶄露頭角的古龍,年紀最輕,成名最晚,資歷也最淺。有金庸、梁羽生乃至白羽、還珠樓主等一眾大佬珠玉在前,是冒頭也好,説要較量也罷,他勢必有焦慮感,需要別出心裁,需要尋徑突圍。
這是人之常情,對於任何一位滿腹才華的有志者而言,也是順理成章的心理趨向。如此一來,其文風、結構、情節、思想,那種求變、求新、求突破的意圖也就最明顯了。他的矛盾與“失策”在於,這種反傳統武俠規則的寫作,讓他得以贏取無數年輕受眾、男性粉絲,以及受過西方文化薰陶的讀者的同時,也在無意中,遠離了被電視改編的可操作性。
什麼樣的武俠小説,才是最常規的、最保險的,也最適宜做影視改編的?理清其中關鍵詞也不費勁:塑造江湖世界,貫穿俠義恩仇,面向通俗大眾,講故事、説傳奇、顯擺武功、歌頌英雄,在深層次上又增添歷史感,甚至搞點現實影射,能夠如此改變電視劇是手到擒來,擊中觀眾興奮點也是意料之中的。
而古龍,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肆無忌憚到宛如一個被讀者寵壞的孩子。他的作品,幾乎毫無歷史背景,情節時不時斷片,內中人物天馬行空,講求氛圍調適,注重心理刻畫,文字經營別具匠心,其操作其理念都是與電視劇相悖的。這種小説,搞成拖沓的電視劇,不僅很費勁,也會讓它的精髓多半流失,觀眾看着更莫名其妙。可以説,若沒一等一的導演與編劇介入,不如人意幾乎是註定的。
從這些點看,古龍小説,本身就是較為小眾的,且很偏執。很多男觀眾嫌棄不夠爽,女人對打打鬥鬥則感無聊,年紀大點的又挑剔他不夠厚重,委實眾口難調。
古龍小説,實意在營造一種架空式的純武俠境界,性質更近時下時髦的仙俠劇。歷史感的不足,也讓改編者與一般觀眾,雙雙望而卻步。
金庸劇何以能大行其道,除了情節引人入勝,歷史感濃厚予人以代入感、熟悉感,也是一大要因。這恰是古龍劇最稀缺的,二者格局上一大氣一細膩,奧秘在藏在這裏。道理是淺顯的,武俠電視劇若能掛靠歷史,那就太方便設巧了。
梁羽生晚年
所謂歷史感,不僅有助於情節推進,也意味着背景的框架、真實的印記、現實感的投射、及強烈的代入感。而“古龍範”,是天馬行空,是斷諸依傍,是性起緣空,因了歷史感的缺失,“江湖”往往只有其“神”而無其“形”,結果弄成奇幻不是,搞成歷史劇不對,守規則走武俠路又沒啥傳奇,甚至還沒啥情節鋪墊,以至於表面上盡都是些紅男綠女莫名其妙的愛來愛去。他的情節、背景設置往往是這樣的:
一年後,有一個人走出了大漠,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人知道,是誰走出了大漠……
諸如此類的框架設置,那是掐斷時代與現實的,説唐宋可以,説是明清又何妨,更沒什麼歷史上的真實人物作墊。這等文字,書面讀來很爽很酷斃,可拍攝成畫面,尤其是串成數十集的電視劇,那種無頭無尾無背景,一般觀眾難買賬,而導演更熬心呀。
而像金庸,最擅之處就是把武俠鍛鍊的真實可感。他構建江湖世界,多直接跟歷史掛鈎,甚至寫到最後一定都會通往民族大義的順車道。硬漢定鼎,家國天下,大俠情懷,兒女情長,改編起來輕車熟路,而觀眾看的也是激情澎湃,熱血沸騰,能大獲成功,且屢編不止,是情理之中的。武俠,本質上就是成人童話,多數觀眾愛讀愛看,是要尋娛樂,尋快感、尋欣慰,尋投射的。
而古龍,非不能實不願,簡直就是武俠小説圈的古龍.邦威,“不走尋常路”的,改編起來吃虧太多。且相比“俠義”本身,古龍更關心的,是紅粉佳人,是鮮衣怒馬,是刀光劍影,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是浪子的百無聊賴,是伎女的曲,是舞者的腰,是劍客的風,是文人的筆,是空擲的鬥志,是頹廢的嚎叫,是與煙花比寂寞之感,是一派意識流式的白日放歌,與顛倒夢想。
太白版古龍全集
是以,導演徐克,何等才華與腦洞,也是武俠改編劇的行家裏手,金庸、梁羽生、白羽、還珠樓主,都不厭其煩改編,唯獨古龍的作品,直接罷手。他接受訪談時説,不是不喜歡古龍,也並非陌生,而是不敢,連呼“不好搞不好搞”,也説只怪導演和演員沒能力“很冤”!
以徐克才情之好、腦洞之大、知識面之廣、技術能力之強、改編武俠之多,都噤不敢受,何況自鄶而下其他庸才?只是説,古龍妙處恰也在這裏——鍾愛古龍者,也多是在愛這感覺。
再加推論,不只是歷史感的問題,古龍小説,其時間、其人物、其情節,往往都是支離破碎的,都是意識流式混亂的。不説改編了,差不多都是反電視劇的。
他的多數作品,包括《浣花洗劍錄》、《小李飛刀》在內,徒有武俠軀殼而已。在他那裏,酒、男女、友誼才是核心。反覆渲染的,是蘇死人不償命的帥氣男主,與令人髮指的兄弟基情而已。什麼俠義、什麼武功、什麼武俠,差點淪為陪襯——温瑞安《逆水寒序》也“揭秘”,古龍對武學未曾研究,打鬥描寫只能避重就輕。
甚至説,到了極致處,他乾脆徹底消解歷史與現實,淡化故事與人物,思維跳躍到錯亂異常狀,壓根不理會歷史、背景與現實因素,一切武俠氣息鋪墊,最終都落入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境地:
兩個人一前一後,慢慢地走着,越走越慢。天地間忽然已經沒有別的聲音,只剩下他們的腳步聲。遠方有星升起,冷月不再寂寞。
人呢,情節呢,武俠呢,若有若沒有,幾乎純粹寫意,筆叉漫天湮頭沒尾,好似禪師拈花微笑,道斷言語,一臉逼格。連武俠最應濃墨重彩的武功本身,他都極少實寫。例如,著名的小李飛刀,只説從不虛發,“刀永遠在它應該在的地方,凡見過小李飛刀的都成死人”云云。試問,這該如何拍攝?給攝影補上一噸營養品,只怕都沒轍用影像拍出來。
再例如,他作品中的高手,幾乎從不介紹身世,不説啥師承,大抵一露面就是開掛的存在,也沒啥俠義可講,龍嘯雲、江別鶴、老實和尚等等,都是如此,簡直就“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形識”,不道句牛掰,你我都惶然。這樣的小説,一切無拘無束、龍飛鳳舞、任情任性,甚至要找合適的演員都難。比如上官飛燕,任何女明星去演,都容易演成怪異。
可以説,正如古粉吐槽的,真沒有哪位演員,能真正演繹出古龍人物的精髓呀!更可以説,古龍筆下,那種孤冷到翩翩公子遺世獨立、清高到不食人間煙火的江湖世界,也是娛樂至死的當下,一般觀眾所難接受的。
古龍會這波操作,除了與他為人個性的灑脱有關外,也得坦白説,這也是與他過於西方化的文學儲備,甚至是才情所限相關的。
金庸那些武俠小説名家,幾乎清一色都是有家學淵源的世家子弟,都有着深厚的傳統文化學養。金庸,眾所周知的海寧查家出身,江南詩書名門子弟,生平志向就是要作史學家的;而梁羽生呢,嶺南大學高材生,太平天國史名家簡又文高徒,無需吹噓,文史功底那也是極好的。
古龍呢,淡江英專背景,且只是在夜校部讀過一年,既乏金庸之家學,也無樑羽生之際遇,中國文史素養甚至於我等常人無異——他的好友高陽曾説他明清文言都無法斷句。古龍的“獨門暗器”,在西方文學閲讀的多。是以,他的優缺點都如此顯豁:無法與優秀同行比肩,嫺熟地駕馭中國歷史材料,可他的現代派小説積澱又是別家無法望見的。
古龍小説,成在此敗也在此;難以改編為電視劇,深層因素也在這裏。再加上,他的一生,都是書生意氣太重,生活搞得落魄潦倒,根本無法精心創作,以至於除有幾部寫的極高明外,好些都不免有混稿費之嫌。比如,他很多中後期的作品,最喜歡一句一段,似從未超過16個字,除開《流星.蝴蝶.劍》與《楚留香》等作,幾乎都是敷衍了事。連其文筆,委實也是大有爭議的:單字為詞、單詞為句、單句為段,挑剔的讀者會厭惡純口水活,純裝逼範。
他的後期,更是不免有投機、瞎混之嫌的,甚至説白了就是為了電影劇本而寫。且他論寫作態度,肯定不如金、梁二位精打細磨,很多連結構都不完整就胡來一通。胡寫交差+為電影而寫,兩相交互下,就讓他的作品更加不容易改編為電視劇了。老實説,古龍小説較方便改編的,翻來覆去也就《絕代雙驕》、《楚留香》、《陸小鳳》、《小李飛刀》等寥寥數部而已——儘管他一共創作了70多部,論數是最浩繁的。
老梁在節目中還“爆料”過説,古龍嗜酒如命,出名後更懶於寫作,有不少還是他請人給捉刀代筆的。質量之每況愈下,也就可以想見了。
古龍的學問路數、教育背景、生身經歷等,實際也致使他的作品,不只歷史感不足、邏輯性不強,也是通俗性不夠,是以很哲學、很酷炫、很逼格,可也是較難接地氣的。
這等小説,倘作為劇本,其中充斥的人性、懸疑元素,是很較適合高快酷炫的畫面形式呈現,早期邵氏公司濟濟多士,拿去操辦電影,大受歡迎也理所當然。可是,一旦變成拖沓、慢熱、磨蹭的電視劇,真是勉為其難呀!你看他的小説,連對白都是一種迷之尷尬——遍佈全書的那些內心戲,非梁家輝級影帝只怕都要瘋掉。
可以説,古龍的創作生涯,從1960年首部武俠小説《蒼穹神劍》開始,到1984年以《獵鷹·賭局》謝幕,做派一以貫之。這種文風與取向,風格極其西化,大寫意式的飄渺,“武俠”不斷退場,而怪誕、象徵、隱喻卻成為要素,本質上是文藝範與西方路數,最不符合世俗審美。這種小説,與本質上最愛通俗化的影視劇觀眾之間,鴻溝也是自帶的吧。
不過,我想,是不是易改編成電視劇,亦或者成功與否,對於古龍來説,都不再重要了。逝者已矣,再多的名利、再多的熱鬧,都跟他無關了。他臨終前,感慨生平,説了這麼一句話:“我靠一隻筆,得到了一切,連不該有的,我都有了,那就是寂寞”。
這是何其蒼涼,何等憂傷,又是何其自負,何其不在意他人眼光呀!大俠們陸續遠去,江湖實已雲亡。古龍以後,世間不可能再有這等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