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4日,表情銀行樂隊上傳了新歌《蕁麻》,這是他們今年滯留德國後的第五首作品,前四首已收錄在樂隊EP《維他命D》中。這些作品都是由思雨和通通兩人創作,由於吉他手滯留中國台灣、鼓手滯留美國,排練存在時差,樂隊整體工作已經停止,原計劃3月開始的國內巡演也被迫取消,止步於這個夏天。
表情銀行樂隊。受訪者供圖
對於主唱思雨來説,還有另一個錯過,作為Joyside樂隊的和聲,她原本會是這一季《樂隊的夏天》舞台上的表演者,但因為一直無法回國,這個合作也止步於計劃。《樂隊的夏天》第一季曾找過表情銀行樂隊,因為各種原因,最終沒有入選。思雨説,“我們很想參加,但他們沒有選擇我們”。她記得樂隊第一次去出品方米未開會時,導演在屋裏畫了魔方大廈歡迎她們,因為表情銀行這個名字源於動畫片《魔方大廈》裏寄存各種感情的商店,那一刻她很感動。
思雨和通通現居住在德國的鄉下,過着極安靜的日子,滯留初期,思雨很懷念北京的熱鬧,後來漸漸習慣有小鳥在窗台上鳴叫的異鄉生活。
思雨、通通和兩個德國朋友一起合作的節目《德國樂迷看樂夏》上線後在互聯網引發熱議。
不過最近一週,這種安靜被一部意外走紅的視頻節目打破了,他們邀請德國朋友Max和Julian點評《樂隊的夏天》裏的中國樂隊,製作成視頻節目《德國樂迷看樂夏》,隨着《樂隊的夏天》的播出,這款自制節目迅速在互聯網走紅,被稱作網絡最強的衍生節目。
讚美、偏見、爭執、利誘,短短一週她瘦了三四斤
這是一次完全意料之外的走紅,之前表情銀行樂隊製作過很多期Vlog,多是自己感興趣的事,觀看量不高不低,從沒有爆款的跡象。製作《德國樂迷看樂夏》更是偶然,思雨和通通去Max家做客,兩人之前剛看完新一季《樂隊的夏天》,思雨在路上突發奇想,如果把節目給兩個從沒有聽過中國樂隊的德國人看,也許會很好玩,事實確實如此,即使生活中四個人已經非常熟悉,但這樣認真的討論音樂並不多見。從錄製到剪輯,思雨因為緊張和興奮,一直在手抖,心顫。
最初,思雨想把視頻時長控制在五分鐘,以符合當下短視頻傳播的標準,到了製作的時候,思雨覺得德國朋友Max和Julian的點評邏輯完整,表述準確,無法取捨內容,便全部保留了下來,這種完全不受後期干擾的音樂討論,在節目上線之後取得了良好的反饋,因為兼顧了趣味和價值,樂評這個在華語音樂產業裏早已邊緣化的支流,重新為大眾審視音樂提供了熨帖的角度。很多音樂人,甚至《樂隊的夏天》的參與樂隊陸續加入了對節目討論的行列,包括刺蝟樂隊的子健、民謠歌手老狼,還有Max之前曾注意到的Mandarin樂隊的鼓手安雨等。
隨着討論的發酵,另一些不和諧的聲音也開始出現,有樂隊的工作人員聯繫思雨,想在隨後的節目裏得到兩位德國樂評人的好評,思雨拒絕了對方,隨後在微博上公示,節目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樂隊軟公關。也有某些樂隊的粉絲,因為喜歡的樂隊沒有得到完全正面的評價,私信謾罵,思雨覺得非常不可理喻,她表示自己並不會過度在意這些聲音,但這些卻又真實地反映了當下的輿論場,流量的紅利,紅利的代價,是結伴到來的。
《德國樂迷看樂夏》的四位主創。採訪者供圖
某種程度上,《德國樂迷看樂夏》像是當下互聯網生態的縮影,讚美、偏見、爭執以及利誘都隨着熱度到來。節目播出後,思雨的手機沒有停止過各種消息提示,最初的興奮勁兒過後,她對信息有些恐懼。她在德國的生活仍然是安靜的,但手機另一端的中文世界又是熱鬧異常,像兩個平行空間,交錯出一種魔幻的現實,思雨一週之內瘦了三四斤。
只想提供新角度,而沒有要成為標準
這一季《樂隊的夏天》最大的爭議來自節目裏專業樂評人環節,在已經播放的幾期節目裏,專業樂評人的點評接連成為網絡羣嘲的對象,這些點評裏少見音樂上觀點,多是刻板審美帶來的敵意。錄製現場並非都是如此,這些被呈現出來的觀點都經過了剪輯和篩選,最終的入圍源於社交平台上話題的需要,也正是因為真正的音樂討論始終缺位,《德國樂迷看樂夏》的出現,成了觀眾彌補遺憾的陣地。
德國樂評人Max和Julian的點評經常擊中樂隊的要害,貼合了節目中的一些爭議,這種默契讓觀眾會心一笑的同時,也驚歎於兩人巨大的聽歌量。同時,網絡的聲音也讓德國樂評人與中國樂評人形成了一種對立,關於雙方的音樂素養被網友稱為“硬差距”,思雨不喜歡網友用自己節目裏的觀點攻擊樂夏的樂評人,她認為兩邊風格的不同是因為立場與環境的差別,而非現實能力的差距,《德國樂迷看樂夏》只是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並沒有要成為標準。只是,這些討論已不在她的控制範圍之內。
2016年,表情銀行發表了專輯《乒乓》,其中《Felix》描述了一個德國青年的生活,原型就是Max和Julian兩人,這首歌的旋律還做了另一首對應的作品《阿明》,講述的則是一箇中國青年的故事,那是樂隊試圖討論東西方文化的一張專輯,這兩首歌似乎也可以作為《樂隊的夏天》和《德國樂迷看樂夏》的縮影。
做這個節目,不希望任何人受到攻擊
新京報:怎麼想到做這個節目?
表情銀行:沒有規劃過,我和通通是一個樂隊,本來要3月份開始巡演,被困在德國了,就拍點視頻在微博上發發。前一陣我倆去找Max和Julian玩時突發奇想,他們沒有看過中國樂隊,給他們看看《樂隊的夏天》(以下簡稱“樂夏”)可能會很有意思,我們自己很喜歡看這個節目,就想拍下他們看的反應。
新京報:拍完之後想過會有什麼反響嗎?
表情銀行: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反響,這幾天過得特別魔幻,我們之前也做一些視頻,發在微博上,都是我們樂隊的一些東西,因為我們的音樂比較小眾,看的人不是很多。“樂夏”跟當下有聯繫,我覺得看的人會多一些,但現在的觀看量確實沒有想到,我倆一直到現在,還處在魔幻的感覺中。
新京報:你們節目剪輯多嗎?
表情銀行:評價部分剪輯得非常少,只有一些語氣助詞,最開始想把全集剪成五分鐘,但剪輯的時候發現不行,這麼剪會破壞Max和Julian的邏輯,我更希望呈現他們完整的表達,他們每一句都説得特別好,一刀都捨不得剪,最後做成了上下集,一共四十多分鐘。
新京報:網上對“樂夏”的樂評人,和對Max和Julian的評價存在兩個極端。
表情銀行:我們其實想為節目裏的樂評人説幾句話,我看到很多人拿我們視頻裏的觀點去罵“樂夏”的樂評人,這給我們造成了很大困擾,我們做這個節目不希望任何人受到攻擊。“樂夏”的樂評人的表現和節目剪輯有關係,何況他們是處在節目的語境裏,不可能和Max和Julian的評價一樣。所以很希望網友不要做這種對比。
新京報:你個人怎麼看“樂夏”裏的樂評人表現?
表情銀行:我作為一個普通的觀眾,希望能從節目中看到一個特別完整的討論,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看到,基本上都是段落,沒有前因後果,其實看的時候是有些彆扭的。我不是在指責他們,我知道“樂夏”也很難,只是個人的喜好吧。看節目的時候,我有時會想樂評人的話前後可能還有什麼,或者是不是並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我覺得我們國內的樂評人有些是有水平的。
新京報:樂評人關於水木年華、白舉綱的評論引起了很大討論,你作為一個觀眾,怎麼看待這些觀點?
表情銀行:這個我可以不回答嗎?怕網暴。
新京報:但拿你們做比較好像也在所難免。
表情銀行:網友拿Max和Julian的評價和“樂夏”樂評人做比較,用我們的觀點去批評某些樂隊,這是我目前最不喜歡的部分,讓我壓力特別大。做第一期的時候我的狀態特別好,特別輕鬆,什麼都不知道就拍了,但現在網絡上的討論給了我很大壓力,我們也是音樂行業中的人,特別不希望樂隊、樂評人因為我們做的視頻受到奇怪的攻擊。最近流量的好處、流量的壞處好像一起到來了。
播出後,曾有樂隊宣傳找來想做軟公關
新京報:有些樂隊是你們的朋友,當Max和Julian評價你們朋友的時候,你們緊張嗎?
表情銀行:我超級緊張,我經常按iPad播放鍵的時候手會顫抖,因為不知道他們會説什麼,他們經常給我一些驚嚇,但是,對我們來説,這個也是特別好玩的地方,是支撐我們繼續做下去的動力,我們喜歡這種刺激的感覺。錄第二期時我預先很緊張,因為有Joyside樂隊,我是他們樂隊的和聲,如果不是被困在德國,我應該和他們一起參加“樂夏”了。
思雨此前擔任Joyside的和聲。採訪者供圖
新京報:會在你們節目裏保護朋友樂隊嗎?
表情銀行:我們會把評價完整留下來,Max和Julian不是沒有理智地指責樂隊,都是言之有物的評價,大家都在講道理,樂隊朋友看完這些視頻應該可以理解。
新京報:節目有得罪到樂隊和音樂人嗎?
表情銀行:有,也有發生非常傷我心的事情。但確實是不方便説。
新京報:負面評價會影響你們嗎?
表情銀行:第一期節目,Max和Julian評價重塑(重塑雕像的權利)時我沒有忍住,笑了一下,現在稍微有點被網暴,有些網友罵我們有導向。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個事,我們也是人啊,他們説出的那個瞬間確實真的忍不住了。不過大多數網友還是能看到我們做節目的真誠。其實我猶豫過是否要把笑的那一下剪掉,最後還是保留了。下回我會把表情管理做得好一點。
新京報:你們節目播出後,“樂夏”和樂隊有聯繫你嗎?
表情銀行:有個樂隊的宣傳找了我們,想給樂隊做軟公關,我不知道對方負責什麼樂隊,也不想知道,因為不想鬧心。我們希望在這説明一下,不接任何樂隊的軟公關,我們做這個視頻最核心的部分就是為了好玩,希望用一個旁觀者、相對客觀的視角去解讀這些樂隊。“樂夏”的導演給我發了信息,説擔任“超級大樂迷”的馬東在錄製現場聽我們的視頻,忽然有種時空穿越的感覺,原本我們應該會在節目裏遇到,但現在我們在德國,反而受到這麼多關注。
兩位德國朋友還不知自己在中國有多火
新京報:隨後會一直做下去嗎?
表情銀行:拍這個視頻我們的初始動力是好玩,現在可能稍微多了些責任感,這就是全部。我們是很想做下去的,對我們來説這個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我們不會定檔,也不保證會和“樂夏”同步,還是想輕鬆一點,最近接受了很多“網暴”般的催更,有一段時間都不敢看手機,我們不想壓力太大,那樣節目就不好看了。我們四個也聊了這件事,大家都贊同如果我們還能享受,覺得好玩,就繼續做下去,覺得負面情緒過重、壓力太大或者無聊了就不做了。我花了大概三四天時間殫精竭慮把這件事情想清楚了,所以目前沒什麼好擔心的。
新京報:Max和Julian知道自己在中國火了嗎?
表情銀行:我們告訴了他倆,他們現在在中國很受歡迎,但我們不想説得太誇張,所以沒有告訴他們細節,因為有些網友行為已經朝奇怪的方向去了,私信要他們的社交賬號,想跟他們表白什麼的,所以我們只告訴他倆他們現在很受歡迎,他們很開心。也有網友説讓他們去參加“樂夏”,他們去“樂夏”也會被剪輯掉,他們去幹嗎呢?
表情銀行樂隊。採訪者供圖
新京報:目前有沒有給這個節目做一些更具體的規劃,比如讓它變成常態節目。
表情銀行:我們這兩天正在考慮這個事,因為我們自己也是獨立音樂人,我知道推廣獨立音樂人太難了,即使我們現在因為節目火了,但依舊沒有人聽我們的歌,所以我們很想和音樂人分享我們現在的流量。我們設計了一個音樂遊戲,不過不確定Max和Julian以後會不會有時間一起做,這個我們現在還沒有商量好。只是我覺得用這樣的方式讓大家來玩,也許能幫到一些音樂人。
新京報:Max和Julian的評價有沒有改變你們對一些樂隊的看法?
表情銀行:大多數時間我們的想法都挺一致的,我只是驚訝於他們的表達,居然能這麼準確,説得這麼好。之前在國內的時候,我們也很想聽到一些關於音樂的討論,只是沒想到之前的期望在身邊出現了。
新京報:最後介紹下這兩位德國樂評人吧。
表情銀行:Max本職工作是一個遊戲設計師,也是重型音樂愛好者,玩過很多樂隊,現在的樂隊是一個Hardcore(硬核,電子舞曲的一種)加Grunge(指垃圾搖滾樂)風格的,他上了很多年大學,經常上一上就不喜歡自己的專業,重新去學別的,你看他年紀不小了,其實他剛剛畢業;Julian是學哲學專業的,他現在的職業是給難民教德國文化和德語,他自己的職業規劃是當葬禮主持人,目前還沒有實現,暫時在做老師。我們在2016年發的那張講述中西文化差異的EP《乒乓》裏,有一首歌叫《Felix》,就是寫他們兩個人的。
新京報首席記者 湯博
編輯 吳冬妮 校對 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