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李小歪
監製 | 喵子米
八年級學生薩哈納·哈列什(Sahana Hareesh)在2019年去印尼巴厘島度假時,品嚐了人生中第一杯珍珠奶茶。弟弟想要喝巧克力奶昔,卻驚奇地發現連路邊攤的巧克力奶昔裏都有珍珠。
回到多哈後,薩哈納·哈列什開始在大街小巷尋找珍珠奶茶,這個印度女孩喜歡冬瓜味奶茶和黑糖珍珠奶茶,但多哈的奶茶門店似乎比印尼少很多。
儘管位於中東的阿拉伯人是最早精通於提煉蔗糖的人羣,但奶茶並非在此興起。唐玄宗時期,中國本土與阿拉伯世界的民間交流先於戰爭到來,流行於中國西北方的鹹奶茶因而傳到此處。阿拉伯的人用蔗糖改造了它,甜奶茶此後成為風靡歐洲、甚至世界的飲品。
對甜的迷戀自此貫穿於中東的千年長河。在《一千零一夜》的神話故事裏,一位詩人和一位奴隸這樣描述甘蔗:「它就好似無頭之矛,人人喜愛。齋月期間,我們在日落之後就開始咀嚼它」。
而奶與茶的結合,加上一抹滋潤的甜,簡直成了一種「精神勝利式」的飲品。Anissa Helou在《甜蜜的中東》裏寫道,也許是因為一些穆斯林被禁止飲酒,人們需要從別處獲得快樂,從奶茶、糖果中帶來的甜巧妙地彌補了酒精發酵後,糖缺失的遺憾。
甜奶茶在世界巡迴旅行後,似乎在重新回到它的出生地。2012年,卡塔爾首都多哈的街頭出現了第一家珍珠奶茶店。年輕的留學生Imtiaz Dawood從加拿大回國後,為當地消費者掀開了「中式奶茶」新的篇章:人們或許聽過奶茶,但珍珠奶茶的確是個新鮮物種。
沿着波斯灣向前,一年後,在距離多哈650公里的阿拉伯聯合酋長國人口最多的城市迪拜,一家主打中國年輕人社交休閒吧的「星期8奶茶甜品屋」隨後開業。
珍珠奶茶、中式奶茶、芝士奶蓋,這些新名詞在此後的十多年間在中東各地生根。奶茶店也在時代變遷和用户需求更新中不斷變化:從單一的飲品店到社交空間,逐漸走向更Chill、更時髦的生活方式代表,中式奶茶以連鎖品牌、團塊之勢在中東闖出新的天地。
還有一點不能忽略的是,政策層面的利好和地區間頻繁的交流,讓數以十萬計的中國人在過去二十年間陸續到達阿聯酋,到達中東——在這片海灣與大陸相連交錯的土地,奶茶店散發的香氣,以故鄉味的形式,始終與異鄉人的掘金夢並進,這種纏繞、追逐與不捨,是闖蕩在外的人,情緒最複雜又最簡單的載體。
01
龍城之夢,奶茶創業潮
和如今大眾談起迪拜「這座超級國際都市」所擁有的豔羨口吻不同,20世紀末的迪拜,沒有世界最高的哈利法塔(Burj Khalifa),沒有七星級的帆船酒店。2004年前,中國與迪拜所在的阿拉伯聯合酋長國,貿易額只有10億美元。同年,中國商務部的一篇專題報道顯示,中美雙邊貿易額已經達到2314.2億美元。
變化發生2002年。主管外貿的「鐵娘子」吳儀訪問迪拜時,迪拜政府提出願意將位於自貿區的,1個15萬平方米的倉庫,免費提供給中國3年。兩年之後,在迪拜世界集團與中方的共同努力下,一個嶄新的ChinaTown中國城誕生了。
這個總面積超過30萬平方米、規劃多達4000個店面的中國城,被命名為「龍城Dragon City」,而為龍城商業區提供生活保障的「國際城International City」,此後也成為了很多中國人落腳迪拜的第一站。
華裔歷史學家韓清安在《橫濱中華街》裏曾提到,世界各地的中國城興起時都離不開「三把刀」:廚師的菜刀,裁縫的剪刀和理髮師的剃刀,而這其中,餐飲業是絕對的經濟支柱。
國際城的崛起也是如此。即使不會説一句英文或阿拉伯語,在國際城你也可以靠中國話走天下,而遍佈其中的粵菜川菜、海鮮燒烤和清真餐廳,更是為奶茶業的興起奠定了基礎。
2012年,奶茶連鎖品牌歇腳亭Sharetea和日出茶太Chatime幾乎同時進入迪拜,主要就是因為當地人的「自發選擇」。來自江蘇南京的前阿聯酋航空空姐焦燕,「來迪拜一年多,覺得沒有奶茶活不下去」,於是她決定創業,做Sharetea的中東總代理,一口奶茶下去,故鄉味讓人心安。
雖然無法考證時間先後順序,但Jateen Jaduram幾乎也在2011年到2012年前後向日出茶太爭取到了迪拜的代理權。他從事食品行業多年,敏鋭地感受到華人羣體在當地數量的上升,認為「亞洲飲料」一定是個潛力無限的市場。
如果説歇腳亭Sharetea和日出茶太Chatime是先行者,但真正開啓迪拜奶茶元年的,是2013年一家社交休閒吧「星期8奶茶甜品屋」的問世。
根據毛一鳴在《國際城中餐發展史》中的描述,自此奶茶店從店鋪相對狹窄的「隨取隨走」模式發展到更為寬敞的商務、社交場所。來自中國的年輕人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環境優雅的奶茶店,他們一度把這裏當成約會party的秘密據點。
但奶茶店還是很難賺錢,從店名中的「甜品」兩字就可窺見一二。新茶飲時代尚未降臨之前,奶茶的單杯價格基本在5元到7元之間,考慮到海外的採購渠道有限,原料成本會更加高昂。
即使單人消費量能達到「1杯奶茶+1個甜品」,一桌客人的客單價也很容易觸及天花板。而通常四人以上的食客來到店內,目的主要在於社交,奶茶只是聊天的佐餐,但他們佔據桌子的時間更長,翻桌率也就更難走高。
「甜品」隨即成為了奶茶店擴品創收的選擇,但奶茶經營者們很快發現還不夠——除非能提供替代正餐餐點的食物,否則還是難以回本。
毛一鳴在迪拜生活了10多年,在他的觀察裏,迪拜的「小吃元年」自此開啓。2014年左右,迪拜中國城的奶茶店們開始售賣炸雞翅、牛肉麪等小食。奶茶香味隨即被酸辣粉、炸雞小吃佔領。
人口紅利尚未形成是彼時中式奶茶店難以擴張的主因。飲品店盈利本來就依靠單日出杯量,對客羣流量的要求也高。
根據《華僑華人研究報告(2016)》藍皮書中的數據,儘管阿聯酋是中東地區中國移民增長最快的國家,但阿聯酋華僑華人的數量到2015年也不過增長至15萬人。因此,2013年左右的奶茶行業還不足以依賴「人口紅利」獲得發展,被花樣繁多的小吃店取代也是必然。
02
六國商城,奶茶激戰縮影
等到奶茶元年過渡到小吃元年,而後走入新茶飲時代,迪拜的奶茶業又有了新的變數。
2016年前後,中國南海之濱,喜茶、奈雪的茶分別從廣東江門、深圳出發,一路向北,向一線城市進發。華東長三角洲地區,樂樂茶、七分甜以上海、蘇州為起點,隨後擴張到全國。中國大陸掀起的新茶飲浪潮,隨後又傳播至北美和歐洲,自此開啓了奶茶的新時代。
這一時期的奶茶的變化集中體現在三個方面:新鮮原料的引入,水果、鮮奶等原料的升級替代了原先配比好的奶茶粉和預製果醬;預製產品向門店現制即飲發展;此外店內空間和品牌塑造上迎來了整體升級。
迪拜的奶茶業也受此影響,開始了全面更新,2018年快樂檸檬決定進軍迪拜,一口氣規劃了5家門店,除了國際城、六國商城這些重點點位外,全世界遊客來迪拜都會去買買買的Outlet Village奧特萊斯也沒有放過。
幾乎是在同年,一家名為Latea的新茶飲品牌在廣東深圳成立,籌劃調研了兩年後,決定不做國內市場直接進軍迪拜。2020年5月,Latea在迪拜國際城開出了第一家門店。地處華人密集的國際城,這算是在核心受眾裏站穩了腳跟。
奶茶2.0時代的海外標杆選手老虎堂雖然姍姍來遲,但也不肯錯過這片淘金熱土。2021年老虎堂TIGER SUGAR入駐迪拜Deira city centre,店鋪選在地鐵與商場的交匯處,人流量大,地理位置優勢明顯。
(圖源@迪拜人)
迪拜是國際都市,伴隨着阿拉伯世界對外商貿的逐漸興起,歐美主流的茶飲品牌也在進入。以迪拜最奢侈、哈利法塔旁邊的Dubai Mall為例,來自日本的網紅咖啡「% ARABICA」,來自新加坡的貴婦茶TWG Tea均聚集於此。
在六國商城,新茶飲面臨的競爭更為激烈。中式茶牌快樂檸檬、Latea在這裏一較高下,日式奶茶Sushi Your Way也來橫插一腳,星巴克咖啡、加拿大國民之光Tim Hortons,美式飲品Dunkin,英國咖世家Costa,還有一家本土售賣奶昔和果汁的 Smoothie Factory,全都在吸引着飲茶者的目光。
迪拜是不夜城,茶飲品牌之間的競爭往往延長至深夜。Latea佔據了六國商城與地鐵站Ibn Battuta相連之處最好的位置,往往能夠早點打烊。它們只有週五週六營業到當天晚上11點半,而週日到週四晚上十點就收攤。
被擠在六國商城角落裏的快樂檸檬,如果消費者要走到其店鋪前,就必須穿過肯德基、星巴克、家樂福等等商鋪,這其中每一家都能提供相似或不同的飲品選擇,每一次都有分流的可能。快樂檸檬要完成每日單量,只能延長營業時間。
於是你會發現,和擁有門店點位優勢的Latea不同,快樂檸檬的營業時間往往比Latea要多上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每週五至週日,他們往往在午夜12點鐘聲敲響的時候,才會停止營業。
如果店鋪位置不好,那就用營業時間來彌補,這似乎是一種樸素的道理,也是淘金者最本能的信仰。
每當夜幕降臨時,你會看到從國際城、六國城、地球村裏湧出的大量華人。他們或許是奶茶商鋪或者餐廳的員工,或許是趕場來買當天最後一杯奶茶的食客,又或許是加班到深夜用夜宵填補飢腸轆轆的上班族。無論如何,有一點是肯定的——勤勞,是他們共同的特質。
就經商而言,僅有勤勞遠遠不夠,學會借力也重要。儘管歇腳亭Sharetea、日出茶太Chatime是早期的入局者,後期之秀Latea、老虎堂Tiger Sugar、快樂檸檬Happy Lemon大有趕超之勢,但他們之中,Latea很有可能是最有潛力的競爭者。
在與本土合作商保持良好合作這一點上,幾乎沒有誰能超出Latea其右。該品牌目前和迪拜零售巨頭Majid Al Futtaim達成了合作。這是一家在中東和北非的5個國家擁有29個購物中心(包括阿聯酋購物中心、埃及購物中心、阿曼購物中心和沙特購物中心)的集團,他們還在中東、北非和獨聯體地區的30多個國家擁有獨家特許經營權,這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Latea在店鋪點位上的拿地優勢。
03
半糖少糖,一種深刻改變
當奶茶在迪拜以團塊之勢正在鋪開時,在波斯灣之畔——2022年世界盃的舉辦地卡塔爾多哈,新茶飲浪潮也同樣深刻地影響着這座城市。
和迪拜奶茶業多由老牌連鎖和新派玩家構成不同,多哈的奶茶行業誕生了更多本土成長起來的中式新茶飲選手。Tabi Boba丸作食茶和 Go-Sip Doha,幾乎是多哈規模最大的兩家本土珍珠奶茶連鎖。Tabi Boba丸作食茶在多哈的門店就高達4家。
(多哈奶茶門店分佈,圖源@谷歌地圖)
儘管你還是可以在downtown找到老虎堂,但目前的狀態標記為暫停營業。本土連鎖之外,一些獨立的奶茶門店正在吸引着食客的目光。
在Ibn Mahmoud街道,一家名為「選茶」的珍珠奶茶被食客好評,Alice’s dessert land愛麗絲甜品店在蒙塔扎(Muntazah)的門店,顧客也絡繹不絕,一邊Pan Pan Milk Tea & Coffee Shop在強調空間美學,另一邊Anime Café、Koi Milk Tea、So Souffle 和 Bubble Bee,都在爭奪市場。
在一個長期習慣於karak和sulemani的國家,珍珠奶茶這種新鮮飲料的確引起了飲酒者的喜愛。但口味的本土化並不容易,Tabi Boba的聯合創始人Tan yanshan提到,多哈當地用户喜歡的karak口味和藏紅花味的珍珠奶茶,在這裏並不受歡迎,「他們可能並不喜歡來自外國品牌生產的本地風味」。
當地用户對中式奶茶不太感冒的一點還在於,當他們喝到華人推薦的「半糖奶茶」時,第一反應往往是「沒有味道」。奶茶店往往添加全糖甚至兩倍糖的量,奶茶才能在當地客羣中好賣。
這和當地居民的飲食偏好有關。世界衞生組織的報告顯示,中東是全球糖類消耗增長最快的地區。根據現有數據,中東地區人均每天的糖攝入量是85克,遠遠高於世界衞生組織建議的「在總能量攝入的10%以下」(大約25克左右)。
以該地區的嗜糖大國埃及為例,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與經合組織聯合發佈的《2021~2030年農業展望》,埃及在2018年至2020年間,每人年均糖消耗量為31.8kg,這一數字遠高於中國(11.1kg),超過英國(27.9kg),甚至超越了愛吃甜食的美國(30.9kg)。
也因為此,中東是全球糖尿病患病率最高的地區。在海灣地區,超過五分之一的成年人患有糖尿病,政府不得不試圖推行一些更為健康、少糖的飲食和生活方式。
如果在商言商,用户偏好是什麼,產品自然要給到什麼。但新茶飲在多哈並沒有完全遵循這條路徑,絕大多數奶茶店鋪都將無糖、少糖、半糖、多糖、全糖的分類在菜單上明確標註,還可以選擇0卡糖做替代,並建議食客常常「半糖少糖」的中式喝法。賺錢重要,但似乎也沒那麼重要,食客的健康也許更重要。
這是新茶飲浪潮聲勢浩蕩時的另一層進步——奶茶作為一種媒介走向全球傳播時,不僅具有了本土化的風味調整,更具備了被賦予的健康生活、與食客長期共存的意義。掘金夢在此可以稍微退讓,因為奶茶本身是代表身份認同、精神歸屬的高貴產物。
它不僅是經濟社會中全球傳播的商品,更是讓人為之驕傲、尊敬的中國飲品。它以獨特的方式存在,既承載着異鄉人的故鄉之味,也傾注着經營者的深刻匠心。這比掘金夢書寫的成功結局,聽上去更打動人心。
參考資料:
1.澎湃新聞,《在迪拜,有30萬華人假裝在生活》,令狐空,世界華人週刊
2.澎湃新聞,《20萬華人在迪拜:在曾經的掘金地急尋轉型之路》記者李怡清,實習生喻曉璇
3.迪拜人,《中國奶茶即將佔領迪拜?連Dubai Mall都已淪陷》
4.迪拜人,《國際城中餐發展史》,毛一鳴
5.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2004年中美雙邊貿易》
6.韓清安著,尹敏志譯,《橫濱中華街:一個華人社區的興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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