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的血脈家族中,最榮耀,同時也最悲慘的,莫過於歷朝的皇室家族,開國之際,雞犬升天;亡國之日,如鳥獸散。能夠同時擁有人間極致的富貴,以及極致的淒涼,能夠既上過天堂,又進了地獄,能夠演繹人世間最大悲喜劇的,就是皇室。
明代,朱姓是皇姓,朱元璋的子孫後代們便成了有明一代最榮耀的家族。很久以來,我們對皇室的研究不受主流人文思想的重視,我們把大量的精力放在民間,當然是好的,但同時,千萬不要顧此失彼,甚至是故意地選擇性“遺忘”。對於皇室的批判,我不必多言了。
但是,有一點我們不能抹殺的是,在封建社會,皇室除了是權力核心之外,也是教育和文化的核心。從明散曲中,我們看到有不少的曲詞就是皇室成員所填寫,這為我們瞭解中國古代皇家的人文思想,打開了一個別具特色的窗口。
有菩薩心的王爺
先看朱有燉,他是朱元璋的孫子,父親周定王朱榡的長子,他生於1379年,亡於1439年,號誠齋,別號全陽子、老狂生等等。父親逝世後,世襲周王爵位,諡號為“憲”,後人便稱他為“周憲王”。
這位朱家的皇孫,堂堂的藩王,最大的特點是多才多藝,精通音律,他一生寫了31種雜劇,著有2部散曲集,以及較多的詩文。他有一顆菩薩心,對社會和生活有着特別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其他的藩王貴族把詩詞曲賦當作消遣而已,而他則在自己的散曲創作裏,投入了自己巨大的人文關懷。
青年男子容易被美色誘惑,在500年前的明代,嫖妓宿夜比較普遍,特別是富家子弟,沉湎於花街柳巷,甚至把嫖宿的魚水之歡,稱之為至真至性。
朱有燉在《戒漂盪》這首曲裏,就勸告沉湎於魚水歡場裏的年輕人,戒漂盪,迴歸生活。別説什麼風情無邊,更不是什麼風流倜儻,嫖宿之情就像風中的柳絮一樣虛無縹緲,就如同眼睛瞳仁裏的花一樣不切實際。嫖客與娼妓的情分,都是些虛情假意,逢場作戲,年輕男子千萬不要被迷惑,從而荒廢了自己的青春。
最後,朱有燉做了一個比喻,紙包的湯瓶根本不能用來煮茶,火一燒,紙焚,水灑。他用紙瓶來比喻娼妓與嫖客之間所謂的“你情我愛”,如果,真的信以為真,就像用火去煨燒紙做的湯瓶一樣,越投入,就會越愚蠢;越痴情,就會越受傷!“休等叫街時罷”,此句説青年人沉溺於風月場所,花費自然極大,如果痴迷不悟,早晚會耗盡家財,淪落至沿街乞討。所以,朱有燉勸他們早日醒悟,別等家財散盡、流落街頭才悔悟,否則那時一切都晚了。
朱有燉不但勸誡風月場裏的浪蕩子,還抱着關愛的態度,勸誡風塵歌妓,勸她們儘快從良,開始正常的人生。
歌妓者,似乎遭萬人唾棄,但是朱有燉則不同,他尊重歌妓的人格尊嚴,他沒有嘲諷,也沒有謾罵,而是“勸”,而且設身處地為她着想,幫助她分析現實。他以平等和親切的態度,對待一個歌妓,這對於一個封建王朝的皇室藩王來説,是極其罕見的。
作者對歌妓提出了自己的建議,他規勸歌妓從良,有一個穩當當的前程,趁着自己年輕貌美,趕快找個情投意合的人,不然真是一個蠢蛋了!
朱有燉的《代人勸歌者從良》,最為獨特的地方,就是對妓女的平等態度,還有對她們的現實和未來的關懷。他沒有歧視她們,沒有貶損她們,而是細心勸説,不厭其煩。朱有燉能夠跨越巨大的身份鴻溝,能夠克服不平等的社會偏見,他的這種對妓女的人文關懷的態度,在中國文學史上還是非常少見的。
朱有燉身為皇孫,根正苗紅,又貴為藩王,坐擁榮華,但是,他對世間百態、人情冷暖,還是體察得極其深刻的。他的《戒漂盪》和《代人勸歌者從》都通俗好懂,而且勸諭的功能很大,所以在坊間廣為傳唱,家喻户曉。對於那些迷途男女,這些曲子的確能起到振聾發聵之作用。
能説單口相聲的王子
朱有燉在明代帝王家族裏,應該算是藝術才華最好的一位皇室成員,他的劇本音律諧調,歌舞很多,適合上演,所以流傳一時。當時有詩云:“唱徹憲王新樂府,不知明月下樊樓。”明代的皇室,不僅有朱有燉這樣的藝術家,還出了很多幽默詼諧之士,比如,有名的布衣王子朱載堉,他是明太祖朱元璋九世孫、鄭藩第六代世子。
朱載堉深受父親鄭恭王儒家思想的薰陶,在日常生活里布衣蔬食,能書能文,且聰穎好學,非常尊重讀書人。朱載堉不平庸、不死板,而是非常幽默詼諧。
相聲大師馬季、趙炎曾經合説過一段相聲叫《吹牛》,彼此吹自己的身高,趙炎説自己高,飛機得從他腰處飛。馬季不服,説衞星得從他的腳底下過。趙炎又説,自己頭頂藍天腳踩大地。的確這沒法再高了,可是,馬季最後説,自己上嘴唇挨着天,下嘴唇挨着地!趙炎問,你的臉呢?馬季回答,我們吹牛的人都不要臉啦!一想起馬季的這些絕妙的包袱,就不由自主地笑,而朱載堉的《説大話》堪稱明朝版的《吹牛》,這首曲,也很像一個單口段子。
一個朱有燉,一個朱載堉,一個是偉大的人文藝術家,一個是偉大的幽默家,他們都是皇族中的佼佼者。此外,還有一位皇室子弟,他對父親的感情之深厚,可以説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就是朱厚熜,即大名鼎鼎的明朝嘉靖皇帝。
最愛父親的皇帝
明正德十六年四月,明武宗朱厚照病死。朱厚照沒有兒子﹐便根據封建皇朝“兄終弟及”的祖訓,由他的堂弟﹑興獻王朱佑杬之子朱厚熜承襲皇位,是為嘉靖皇帝。
歷史上兄終弟及的例子有不少,之後一般都是新皇帝奉自己的哥哥(先皇帝)為“皇考”,而自己的生父則進不了太廟祭祀。也就是説以後,作為國家祭祀的時候,新皇帝拜祭的是自己的哥哥,而不是自己的生父,這就是皇統和家統的區別。這種區別對待,雖然讓當事人感到彆扭,但是,千百年來倒也約定俗成,沒有引起什麼異議。
唯獨到了年輕的嘉靖皇帝的時候,情況有了變化。朱厚熜突然冒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想法,想認自己的生父朱佑杬為“皇考”,以讓自己的爸爸名正言順地進入太廟,接受自己的祭祀。説白了,他就是想用自己的家統來取代皇統。
朱厚熜即位後第六天,就下詔令羣臣議定他自己的生父朱佑杬為“皇考”,一切都按皇帝的尊號和祀禮來對待。大臣們一聽,頭都炸了,新繼位的小皇帝竟然要平添出來一個皇帝,在武宗和自己的皇統順序中,硬生生地造出一個新的“皇帝”,而這個“皇帝”卻一天皇帝也沒當過,這讓眾多大臣感到荒謬至極,自然激起了朝野上下猛烈的反對。
可是,朱厚熜並不死心,他連續召開御前會議,議題很簡單,就是要給自己的爸爸一個名分。當時朝中的權臣楊廷和父子以及許多大臣都堅決反對朱厚熜的天真想法,不同意把朱厚熜的爸爸加入明代的皇帝序列。紛爭越來越激烈,最後終於爆發了“左順門事件”。
嘉靖三年7月15日,吏部左侍朗何孟春與楊廷和之子﹑翰林楊慎集合朝中官員共二百餘人,自辰至午,跪於左順門前,逼請嘉靖皇帝改變自己的想法。不僅如此,楊慎等一百多人還在左順門前放聲大哭,聲動北京城。
朱厚熜看滿朝大臣都反對自己的想法,但為了給自己的爸爸一個公正的待遇,他在這一天干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為了爸爸,他和大臣們開戰了!他憤然下令逮捕134位大臣下獄,剩下84人待罪。7月16日,左順門事件中的180名大臣被施加杖刑,編修王相等18人被杖死。古往今來,為了給自己的爸爸一個名分,和大臣們打得不可開交、頭破血流的,這樣的皇帝恐怕只有嘉靖皇帝一個人了。
左順門事件結束兩個月後,嘉靖皇帝詔令全國,定其父尊號為“皇考恭穆獻皇帝”,稱孝宗為“皇伯考”。也就是向大明全體子民明示,自己是皇帝,那麼自己的爸爸才是先皇帝,而明武宗是自己的叔叔。嘉靖十七年9月,他又尊自己的爸爸朱佑杬為睿宗皇帝,祔於太廟。並改其陵墓之名為顯陵。由此,朱厚熜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在明代皇帝序列中,生生地“製造”了一個“睿宗”朱佑杬。
這個明睿宗,歷史上沒有,史書帝王序表中也沒有,歷史學家更不承認,他只存在於朱厚熜的一顆孝心裏面!從嘉靖即位之初的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開始,到嘉靖十七年(1538)睿宗名號確定,朱厚熜用了整整17年!這17年中,朱厚熜費了無數週折,忍受了許多痛苦,但他的孝心一刻也不曾動搖,每時每刻都在燃燒,燒了17年!
可以説,朱厚熜是最愛爸爸的封建皇帝。他和朱有燉、朱載堉一樣,使我們認識到了封建皇室文化的一個個新鮮的面孔,他們才華橫溢,他們至真至性,充滿魅力。最難得的是,一種純粹的親情可以超越最高貴的政治秩序,最終實現父子之情的迴歸!